杨瞳盘腿坐在龙背上,回头看着那些严阵以守的天兵嘀咕:“这样假模假式的围着有什么意思,真可笑。”
伯施道:“围给山外人看的,告诉大家,九重天和魔界已经闹到台面上,该站队的站队,不站队的就躲远些。”
杨瞳点头:“这些年抢人争地,杀了许多仙妖鬼怪,矛盾摆到明面上,下面人倒是能消停些。”
“姑娘去泰山做什么?”
“安排几件事情。”
“殿下怎么叫姑娘自己去?”
“我若不去,东岳父子二人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到底和隆儿血脉相连,我不忍心。”
伯施只知道瑞隆和阎君有些亲戚关系,却不知他和泰山府也有亲:“东岳是瑞隆亲属?”
杨瞳意外他不知情,隆儿与他一起在山上待了有几年了,这些事情按理说多少会吐露一些:“你们从不聊聊家里的事情吗?认识这么久,我以为你们关系很好。”
“久?一纪都没有一半儿呢,算什么久的。”
杨瞳轻叹:“也对,罗儿和我说过,你们都是算甲子的,四年,再加个四年就是我小半辈子了,你多大了?”
伯施想了一下:“一千来岁吧,在人间晃了很久,不大记得岁数了。”
“已过弱冠吗?”
“当然。”
杨瞳悄悄比划着伯施龙角的长度:“我在东海见过一只小海龙,他是玄色的,你是金色的,以我的眼光来看,你要好看一些。”
“那是自然。”
杨瞳失笑,说话间到了泰山府,伯施落在玉皇顶下,杨瞳听到打斗声:“请伯将军帮我去看看,北斗星君战况如何,我从这里往上走,一会儿你还来这里找我。”
伯施有些犹豫:“姑娘一个人在这儿吗?我不放心。”
“无妨,三更半夜的,除了鬼还能有什么。”
“我带姑娘一起过去吧。”
“你想想我这身骨,实在不适合神仙斗法的时候出现。”
伯施想想也对,四下看了一圈才飞身离开。
杨瞳一步一个台阶往山上走,走了一会儿竟看到前面有个人也在上行,双手合十,一步一跪一叩首。杨瞳走快了赶上她,见是一位老婆婆,轻声问道:“婆婆为何深夜在此叩拜?有事求神吗?”
那老妇人转过脸来,额上有长长的一道伤疤,面如土色,杨瞳倒不害怕,轻呼了一声:“啊,原来是鬼。”
婆婆打量她,看她一身素衣,面容姣好:“你呢,是鬼还是妖?泰山应该没有妖怪的,难道,你是神仙?”
杨瞳看到她眼中突然放光,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我不是神仙呢。婆婆在求什么?”
老妇人有些失望,但还是回她:“求能转世超生,做孤魂野鬼,日复一日,太苦了。”
杨瞳点头:“拜的地方倒对,只是您这礼行错了,拜佛才是双手合十,拜神是这个礼。”杨瞳右手握拳,左手包住右手,做给婆婆看,“一礼三叩,磕头的时候两手交十,左手在上。这才是拜神的礼,您这样拜,泰山的神仙看不到的。”
妇人看着她,半信半疑:“不都是神,拜法儿怎么还不一样?”
杨瞳笑笑:“您自己家的长辈和别人家的长辈都是长辈,能一样儿吗?”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自然是不一样的。”
“婆婆生前是信佛?”
“是呢,我一生吃斋念佛,只当死了能去西方极乐世界,再差也能入善道,没想到一朝枉死,困在泰山了。”
“入不入善道不在您信什么,而是看您做过什么,一生为善的和罪孽深重的,怎么也不会错了因果,信什么都是一样。枉死之人滞留人间,很多是在赎罪,当真至善,绝不会走不出禁锢,您会困在这里,或许并不冤枉。”
妇人愣住:“是我时运不好,不能见到菩萨。”
“您死生都在片土地上,菩萨能保佑的只有你的内心,其他事情,还得是这片土地上的神灵来管,黄泉之下,只有一个地府,可没分这家的地府那家的地府。”
妇人摆手:“寺庙里的师父不是这样说的,捐一条门槛能赎罪,捐香火灯油,都是功德,菩萨说过,只要心够诚,便能去西方极乐。”
杨瞳反问她:“现在您没去到西方极乐,是菩萨说的不对,还是您心不够诚?”
妇人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自然是我心不够诚。”
杨瞳无奈地摇了摇头:“世间的佛陀劝人向善,常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您觉得这句话有道理没道理。”
“这是佛祖说过的话,一定是对的。”
杨瞳垂眼笑:“佛祖说没说过,他自己都未必清楚,如何就一定对呢。杀人无数的恶徒只要转心向善,不仅从前的罪孽一笔勾销,还能立身成佛,一生吃斋,从未犯过大错的普通人,却困顿枉死,这对普通人公平,还是对恶徒刀下亡魂公平?佛徒说尽好话,只是要你活着的时候信他,这早已不是佛祖的本意,何况身后之事,不由他们做主。所以还是地府的律法公正,做错了事,就得付出代价,您别求泰山的神了,求阎君吧,泰山府现在,不大管鬼事。”
妇人自语:“捐了门槛,也没有用吗?”
“捐条门槛,你伤害过的人就能像没受过伤一样吗?听我一句劝,与其求神拜佛,不如先诚心忏悔自己的过失,自助者天助,自赎者天赎,你自己想不明白,神仙又能帮你什么。”
老妇人似懂非懂的,还要再说两句什么,伯施从天而降,拽着杨瞳就走,杨瞳看他急匆匆的:“怎么了?出事了吗?”
伯施看看她:“再聊下去,你得和孤魂野鬼吵架了,好歹是阎君的夫人,顾些面子吧。”
“没要吵架啊,我只是想告诉她,拜错了山头,磕多少下都没用,信佛不信佛,死了都一样的。”
伯施道:“听说你有好些无处使的善心,都浪费在这些孤魂野鬼身上了。”
“怎么能说是浪费,有一些的确可怜。”
“走吧,去蒿里山,东岳被打伤了掉在那儿。”
杨瞳问:“北斗星君和福娇儿呢?”
“守着,怕他跑了。”
“庆甲呢?”
“死了。”
杨瞳皱眉:“这么容易死?”
“他对福娇倒是真感情,为了救她被东岳重伤。”
“炳灵呢?”
“死了,庆甲杀的。”
倒是比杨瞳预料得更乱一些,两人过来,杨瞳看到蒿里山上下满是枯死的草木,原本就鬼气森森的地方,这样一看更添凄凉,远处有一团火光,烧得很旺,火势却不向两边枯木蔓延,杨瞳猜应该是被真火焚烧的庆甲的魂魄,火光之下的一个山谷,北斗星君和福娇儿隔了半臂同坐在一块石头上,两丈之外,东岳盘腿坐着,他身上缠着许多蝙蝠,走近了看才知道蝙蝠正在吸他的灵血,东岳脸色惨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听到脚步声,北斗星君和福娇儿转过脸来,杨瞳看到两人身上都是伤,北斗星君伤得更重些,却不敢入静疗伤,怕东岳反击。
杨瞳走过来:“你们疗伤吧,我和东岳帝君讲几句话。”
北斗星君摇头:“泰山剑在他袖中,不能掉以轻心。”
杨瞳想这泰山剑一定很厉害,不多劝他,往东岳身边走去,离了有五六步的样子,伯施伸手拦住她:“就在这儿吧。”
东岳睁开眼睛,眼前二人都怪眼生的,仔细分辨了一下,倒还记得神龙族的太子,淡笑着与他招呼:“是伯施太子吧,你竟然还活着,你父亲在天有灵,应该会很高兴,你怎么到泰山来了?”
“帝君说笑,家父的在天之灵是您亲手毁掉的呢,您年纪大了,忘性也真是大。”
东岳呵呵笑了两声,抬头问:“太子有事?”
伯施知道他在故意忽略姑娘,俯身恭敬地同姑娘说话:“您有什么话,就在此同他说吧。”
东岳这才看向杨瞳:“这位是?”
“杨瞳。”
东岳搭在膝盖上的手不大自在地动了两下,脸上依然笑着:“哦,百闻不如一见,杨姑娘的确风姿过人。”
“看来伤得不太重,你还有精神阴阳怪气。”
东岳知道她重伤的事,也看出她毫无灵力,不知为何严都平会让她一人深夜到此:“你是来寻仇的?”
“现在这样的局面,总归不是来和谈的。我有几句话要问您,还请帝君如实相告。”
“你且问。”
杨瞳道:“我想知道,天尊究竟想要你帮他做什么,又是,如何跟你交代的。”
东岳笑了:“姑娘心里有数的,怎么还问我?”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我总得多听供述才能下定论,寻破绽也好,劝自己也罢,多听听总不会错。”
“老资历的神仙都好面子,天尊当然不会明说,只是感叹,都平尚缺历练,不在武功,而是心性,旁人看来再难的事情最多只能让他皱皱眉头,要他变,得从他身边的人想法子。这个身边人,肯定不是说那两位将军了。我也是有女儿的,不大赞同他的做法,谁知他背地里还见过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姑娘吃了好些苦头吧,要怨,只能怨命不好。”
杨瞳说不上自己的命是好还是不好,这一世命短倒是真的,可能就是不好吧:“我今日来本也是想留你一命,听你这几句话,越发不想杀你了,若你能安心在蒿里山住下,不再管外头的事情,我会看在隆儿的面子上,让您安享晚年。”
东岳冷笑:“依都平的性子,万不会留我性命,姑娘好大的面子,能说动他。”
杨瞳心下了然:“所以泰山之败在所难免,你听令于天尊,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而是为泰山府的气运,以及来继者仍是你的后代。难怪你们能说到一起去,都喜欢舍近求远,你若待都平真诚些,这又有何难。蒿里山的浊气总要有人清理,人间战乱不断,若在此训练阴兵,专用于人间琐事,既为三班司的无常去一冗务,也省了将士往地府走一趟的辛苦。往后,便请帝君坐镇蒿里山吧。”
东岳不露声色,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是一命好存,这差事对败将来说亦如招抚,但他是东岳帝君,三清四御,再论资历便就到自己了,让他为地府为严都平办事,颜面何存?再者说,杀严都平难,杀眼前这女娃娃……
“叫本君龟缩在此,呵,好,好得很,本君从蒿里山发家,在此终了,也很好。”
杨瞳看到他嘴角在颤动,神界帝君,一朝沦为阶下囚,恐怕心境很难平复,现在劝慰也着实讽刺:“我会将你羁押在此,直至五道将军接手泰山。”
第90章 转瞬
东岳看着眼前这个略显稚嫩的女子,究竟是自己老了,还是真的技不如人?
“那我岂不是,还要多谢姑娘的不杀之恩?”
“帝君当开阔胸襟,淡然些。”
杨瞳转身要走,这时半空中燃烧的庆甲残魂毫无预兆地向杨瞳袭来,伯施本能地挡在杨瞳面前,北斗星君起身,抛出灵石收回火球上他施加的真火,但这团火烧了有一会儿了,伯施抬掌,只能以水柱将火焰控制,不能尽灭,毕竟烧的是庆甲的魂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团火又蓄了很久的势,缠住了伯施和北斗星君两个。
杨瞳心知不妙,回头果然看到东岳破了定身咒,抽出泰山剑向自己袭来,福娇儿只是冷眼坐着,她可以帮杨瞳,却不想帮。
人果然要为自己的天真和心软付出代价,杨瞳如今不惧死,即便长剑离她的胸膛只有几尺,她也能淡然地观察剑身,她行天罡步后退,挥出逍遥与泰山剑相击,泰山剑剑势略钝,似乎并不想攻击自己。
东岳知她灵力全无,跺地施咒将她定住,杨瞳无法移步,这时背后一阵熟悉的风吹过去,将剑锋带偏,杨瞳看到风势被泰山剑劈成两股,她心中漏了一拍:“道喜,旋身向右。”
道喜依言,躲过了泰山剑的剑气,但还是受了点伤跌倒在地,东岳伤得也重,没有精力再斗,看到杨瞳再次被伯施护住,撑着泰山剑偻着身子大笑:“想我东岳,主天之下万灵生死,竟被竖子幼儿谋算至此,还有何颜面立世!”
他的咆哮声在整个山谷回响,杨瞳的身体最是脆弱,受不了这样的强音,她捂着耳朵背过身,东岳举剑似要自刎,却在剑刃擦过脖子时,聚集全身灵力向道喜挥剑,伯施上前阻止,东岳分身移形,只差丝毫就能一掌击碎杨瞳的天灵盖。
他没能得逞,因为芸娘眼疾手快,把杨瞳推开了,东岳那一掌拍在她脑后,杨瞳跌坐在地,到北斗星君再次将东岳定住,才看清推开自己的是芸儿,她趴在地上,已经鲜血淋漓。
杨瞳颤抖着爬过去:“芸儿,芸儿,你别动,让我想办法,让我想想办法,护命神咒,护命神咒……”
她要念,芸娘却握住了她的手:“姑娘,不必念,我是…借尸还魂,捡回来的命,本也,难长久,莫费心力。”
杨瞳泣不成声:“你别说话,”转头冲那边喊,“伯施,道喜,你们来救救芸儿,你们来帮我救救芸儿!”
芸娘再也使不出什么力气,手无力地搭在杨瞳手上:“姑娘,我从前,过得很苦,也不快乐,咱们遇见之后,我才见识,世上,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我,才觉得,没有白活,能活到现在,很够,能护住姑娘,很值,不要,太难过。”
杨瞳都不敢摸她的脸:“你怎么这么傻,跟过来做什么,你会死的芸儿,你会死的。”
芸娘却还是笑:“我只是,只是不想,再看到,姑娘被人害,这一回,我有办法…只可惜,不能,再照顾姑娘。”
杨瞳想抱住她,却怕压到她,跪在地上俯下身:“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芸儿,对不起。”
“姑娘,别哭,动气,伤身。”
说完这句,芸娘就闭上了眼睛,她的身子渐凉,慢慢变成了白色的绒毛随风消散,杨瞳跪在地上哭泣,久久不能起身,那边几个人只是看着她,一个不敢上前。
过了许久,严都平不知从哪儿过来,走到她身边把她抱起来,让她伏在自己肩头,杨瞳看到他哭得更凶:“芸儿,芸儿……”
严都平柔声道:“即便没有今日之事,她也该离开了。”
杨瞳受不了,拼命摇头:“我不要…”她把脸埋在严都平怀里,“我不要她死。”
她哭得太厉害,因为抽泣,全身都在发抖,连连顺不上气,几乎昏倒,严都平皱着眉,不停轻抚她的头发和后背:“瞳儿,莫动气,冷静下来我们才能想办法。”可他也深知瞳儿的个性,这样猝不及防的分别,就像刺,会一直扎在她心里,密密匝匝的疼。
严都平看到不远处的泰山剑,抬手把剑取来,又拉过杨瞳的手,帮她把剑握住,在她耳边低语:“来,先帮她报仇。”
杨瞳看着长剑,虽然手还在颤抖,但紧紧握住,严都平扶着她的腰,把她往前送了两步:“去吧。”
杨瞳提着剑往前走:“我已经说过,要留你一命,你若不甘心,当好好活下去,你若求死,何必牵连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