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岳笑着:“真可惜,只差一点点。”
杨瞳把泰山剑压在他肩膀上:“一剑杀了你,倒是给你痛快,就让你身上这些吸血的蝙蝠分食你的身体,然后带着你残存的魂魄飞遍三山五岳,处处宣扬你的丰功伟绩,如何?”
杨瞳有些粗暴地用剑端撬开东岳的牙齿,让他的嘴巴不得不大张着,原本附着在他身体上的蝙蝠,顺着血腥气往他嘴里钻,严都平对蝙蝠施咒,这些蝙蝠很快把东岳的身体吃空,叼着他的魂魄乌泱泱飞走。
杨瞳转过身,又把剑抵在福娇儿颈边,北斗星君一惊:“姑娘这是做什么!”
杨瞳盯着福娇儿:“你可以无动于衷冷眼旁观,你也可以笑她痴,骂她蠢,但这世上并无卑贱的生命,我不曾笑你轻贱,也请你不要把那样难听的字眼加诸于她,在心里骂,也不可以。今日起,北斗星君不再是罗酆山的阶下囚,灵蝠族生众不得踏入罗酆山半步,违令者杀无赦。”
杨瞳没有刻意去听谁的心声,但福娇在心里说芸儿奴性不改,天生卑贱,她听见了,想杀了她,但想到灵蝠族会有灭族之祸,又不想杀了,让这位骄傲的公主看看举族覆灭,也好。
杨瞳扔了剑走回严都平身边,四肢无力只能靠在他身上,严都平看了眼伯施,伯施点头,转身拉上道喜,严都平就带着杨瞳离开。
罗酆山下着细雨,杨瞳似乎很久没有在雨里走走,她撑着伞在招摇峰上走来走去,怎么都不肯进屋,不管谁同她说话,都一言不发。
严都平站在屋檐下远远看着她,她在外头走了多久,严都平就这么站了多久,阿罗也在阴景宫外守着,阿旁低着头坐在地上,有些瞌睡,恍恍蹲在一旁搂着她,生怕她栽到地上。瑞隆和伯施安顿好了道喜,从后边走过来,伯施一直说着什么,瑞隆微微低着身子,听一句就点点头,一直走到这边屋檐下,话正好说完。
瑞隆看到小姨还站在雨里,皱眉问道:“小姨怎么还在淋雨?”
严都平无声叹息:“她心里难过,随她吧。”
“一夜了……”瑞隆想去劝她,阿罗拽住他:“别去,不走够了,姑娘睡不着。”
瑞隆嘀咕:“会生病的。”
严都平却说:“病了也好,起码能治。”
伯施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问:“我们为什么聚在这里?以后要去哪儿?要做什么?”
严都平这次终于给了答案:“你们,要跟着姑娘去灵山。”
众人齐齐看向严都平,异口同声地不解:“灵山?”
严都平点头:“我已,换劫全神,若不送她去灵山,她就只剩下,一九之数。我会先带她去蜀山寻昆仑,然后去灵山访佛祖,只说是带她去玩。进灵山要过苦海,你七人皆因她而生,正好渡她回去。”
几人皆不知自己和灵山有故:“回去?”
“嗯,她是从灵山出来的,如今只有回去,才能和这里割断,不再受这里的神仙摆布。”
阿罗摇头:“姑娘不会答应的。”
严都平如何不知:“有些事能由着她,有些事由不得她,也由不得我……”
瑞隆问:“去了灵山之后呢?”
严都平道:“陪她待在那里,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阿罗问:“殿下舍得?”
严都平苦笑:“当然舍不得,但凡能一起死了,我也不会送她走的,天尊要拿她的命续我的命,所以,一定要把她送走……听闻过了苦海,能放下前尘往事,以她的悟性,能看开的。”
阿旁抬头:“殿下是和玉帝约战了?”
“算什么约战,同归于尽罢了。”
阿旁皱眉:“殿下也有可能赢的不是吗?”
“想赢当然能赢,但我会活下来,那样赵公明的位置就坐不稳,神界不是处处服他,天尊也会给他下绊子,逼我接手,如果我活下来,瞳儿就会死,我,束手无策的那种死。”
众人沉默,恍恍有些难过:“芸姐姐刚走了,姑爷把姑娘送回灵山,只怕也会去了她半条命。”
严都平道低头不语,瑞隆觉得阿罗和阿旁不会跟他们一起走:“七个,还有谁?”
严都平看看天色:“雨停了就来了。阿罗阿旁,你们记住,十日后,五殿交由你二人协管,泰山王监管,罗酆山要时常回来,别让这里的树枯了草败了。仙魔两派不斗了最好,如果赵公明制不住九重天那些神仙,你们就去人间找方百晨,敲碎他的顶骨重塑,余事不问。”
阿罗点头,阿旁回“记住了”,这边就又陷入沉默,雨下得不大,雨声却出奇响,盖住了山下鬼魂呜呜咽咽的声音。
杨瞳终于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就要倒下,严都平过去接住她抱回屋里,给她换了身衣裳,搂着取暖。杨瞳有些要醒不醒,摸着严都平耳朵上之前受伤的地方,喃喃问着:“还疼吗?”
严都平搂着她说了好多遍“不疼”,才终于把她哄睡着,她身子很凉,好像怎么都捂不暖和,他心疼地贴着她的额头,亲她吻她,不忍放手。
杨瞳睡稳,严都平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她湿漉漉的一双绣鞋两眼涣散,听说她在灵山住的地方不会下雨,只会刮风,以后,她这一下雨就伤心的毛病就该好了吧?不再湿了鞋,也就不需要他再惦记着给她换双干净的,所以送她回灵山去,一定是对的吧?
杨瞳不知做了什么梦,浅浅低低地说着梦话,叫了两声芸儿,又唤阿瞒,身子蜷成一团。严都平叹气:“早知道会这样,当初……瞳儿,你得好好的,你若没了,我们才是真的输了,无论如何,你都得活着,知道吗?”
第91章 苦海
雨停了,恍恍和阿旁在山外等着殿下说的另外三个人,朱天麟熟门熟的,和阿旁说了两句话就进了山,孟不让来报开封府的事情,问明白了路也就自己进山去。
恍恍不知还要等谁,掰着手指头想:“还有谁啊?”
阿旁道:“一个姑娘,还是好些年前一起吃过一回饭,再没见过。”
“妖精吗?”
“凡人。”
恍恍点头:“人,鬼,仙,魔,妖,龙,麒麟,不知道我们在灵山都是什么。”
阿旁也颇多感怀:“好在,不是孤身一人。”
“英俊,这次去了灵山,我们是不是再也不会相见了?”
“虽然我还不是很清楚内情,但按殿下的意思,姑娘恐怕只有在灵山才能活,她不能离开,我和阿罗都过不了苦海,除非你能出来,不然,应该不会再见了。”
恍恍有些难过:“其实我很喜欢人间的,遇见你们也很开心,如果能再见,以后我们就不要吵架了吧。阿旁将军,我们是朋友吗?”
阿旁从袖袋中翻摸出一枚透明的水晶珠递给恍恍,恍恍小心地捧着,很是意外:“这是东海的避水珠!给我的吗?”
“嗯,在蓬莱的时候讨了一枚,你收好了,往后遇海就不怕了。你可要,好好照顾我们姑娘,也好好照顾自己。”
恍恍扑进她怀里:“你待我真好,要是以后我能出来,我也拜你为师,咱们永远在一处,好吗?”
阿旁搂了她一把:“啧,我往后怎么舍得吃鱼呢。”
恍恍笑,余光看到一抹姜黄色的身影:“有人来了。”
阿旁转头看到商明珠:“明珠姑娘叫我们好等,快过来吧。”
商明珠提着小花篮,像看见救星一样跑过来:“道长!”她走近了,声音有些哽咽,“我,我迷路了,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这里是什么地方?公子他也……”
阿旁笑笑:“这里是你公子的家,北山之北,罗酆山。”
“公子的家!”她又朝阿旁走近了些,“这里,真是公子家吗?”
“骗你做什么。”
明珠连连点头:“难怪了,我一路向北,总觉得还不够远,还不够近,原来公子真的在这里。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商明珠再见到杨瞳时,才知道“公子”原来是女儿身,不过她打扮一向利落,明珠依然唤她公子,并不觉得别扭。
杨瞳见到这位遗忘在人间的故人,也颇多感慨,这样兜兜转转的重逢,总是让人热泪盈眶,她帮明珠擦着眼泪,笑问:“这一回能带着你了,跟我走吗?”
明珠猛点头:“跟,去哪儿都跟着!”
这次西去,严都平没让阿罗和阿旁同去,他二人往开封府查孟不让所报的鱼瘟事件,开封府近来起了瘟疫,人暂时没事,就是江河湖海的鱼虾虫草一茬又一茬离奇死亡,一两天的功夫,就开始向周边城镇扩散,形势不容乐观,尚未殃及百姓,却难料事态会在哪一瞬变得更糟。
从土地城隍上禀的情况来看,此疫始于皇帝做梦,梦到天神赐了他两只巨大的神鱼,阿罗和阿旁查不出所以然,听从殿下安排,问询了多处无果,便回罗酆山待命。
严都平一行没两日便游至蜀山,这日夜半,他们坐在山上赏月观瀑饮酒,夏日山间的风很凉爽,树木葱茏,飞瀑隆隆,七人一个接一个讲着这些年的所遇的奇闻异事,逗得杨瞳时时发笑。
严都平看她高兴,怂她作诗:“瞳儿,此处风景倒好,可有诗兴?”
杨瞳提着酒壶站起来:“有,当然有了,太白有一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严都平道:“这是现成的,你又懒了。”
“前人之述高绝,再有也是俗言。”
大家都起哄:“俗言也念两句来听听嘛。”
杨瞳起身往外走了几步,一直站到悬崖边上,上看明月,下望溪流,夜色中,她的素衣迎风飘动,清瘦修长的身影融在夜色中,她仰头又喝了一口酒,朗声念道:
明月当空照,青山天做头。
草木临风立,夜鱼浅水游。
一瀑坠崖去,魂灵空自幽。
阅遍千山景,唯羡……
她笑着自嘲:“算了算了,我不会作什么诗的,明珠你歌唱得好,这会儿有曲子才应景,记得我们第一回 见时,你唱的那首星川嘛。”
她打了两个榧子,却施不出那琵琶调儿,严都平挥了挥袖子,山谷中响起树林风动,溪水潺潺的声音,正是那首星川的调子,杨瞳拍手叫好:“还是官人厉害,这样更加空灵了,配得明珠的歌声。”明珠跟上风的律动,轻声唱起那首歌:
渺渺星空远,新月如眉纤。
……
天高云聚散,浅寐梦君还。
一生唯一愿,常见君容颜。
待她唱完,杨瞳倚在严都平肩头睡着了,伯施和瑞隆变出一只大船,九人登船,逆风西去。
杨瞳浅寐中低声问:“去迷魂谷吗?”
严都平亲了亲她:“迷魂谷是昆仑结界,就不去了。”
杨瞳撒娇:“可是我还未见昆仑。”
“天之下,已无昆仑,所见皆是,亦都不是。”
“可是玉山真切。”
“玉山,是梦中昆仑,真亦假,假亦真。”
杨瞳已无心力体悟玄妙:“那便梦中去寻吧。”
一直走到水浅风凉,船不能行的地方,他们随风达一处海岸,隐约看到海的尽头有座岛,金光闪闪,伯施问:“这里就是苦海灵山吗?”
瑞隆望着远方:“倒是真的不陌生。”
朱天麟也看着茫茫海面:“很像冥海。”
严都平还搂着杨瞳:“同出一源,自然像。”
朱天麟问:“如何能过得去?”
道喜猜:“乘风过去?”
严都平抬手变出一只梵铃,“叮铃铃”一声脆响,原本风平浪静的海面竟起了波浪,零零碎碎的铃铛声把七人的思绪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曾一起生活在灵山。
灵山青莲峰上有个青莲池,池子里养了一条小金龙,一只硕大的贝壳,池边有一丛鸡冠,一方不大的空地上种着一粒玛瑙,一粒花种,一株兰草。兰草日渐茂盛,却不见身旁的种子冒芽。
后来兰草有了灵识,以为身边空地种的是同类,想她久不发芽可能是种子坏了,于是伤心落泪,泪珠浸入土中,没多时空地上便长出了细藤。
细藤上开一种青色的小花,小花长成姑娘,姑娘为佛祖理经,每日累了,会出来浇花,喂鱼。青莲峰的经楼有书案书架,案上有珊瑚盆景,姑娘平常不用笔,但有一方琉璃砚常做镇纸,她的窗边吊着一串银制风铃,从窗子看出去,一眼就能看到池边的兰草。
这些几乎是青莲峰上的全部,姑娘一个人在那里生活了好久好久,从未有客来过,她也无法去到别的地方,每日除了翻经书,就只有喂鱼,浇花,发呆,听风……
姑娘离开那里是因为寂寞,她渴望自由,此番回去,岂不是又要开始青莲峰上日复一日的折磨?
他们七个站成一排,隔着千年记忆,隔着茫茫冥海,依然能感受到姑娘曾经的绝望,和她离开灵山时的决绝,她是一定不想再回去的……
明珠几乎要哭出来,回头对严都平说:“先生,不要送公子回去吧。”
严都平捏着铃铛:“以后有你们,日子不会再像以前那么难捱了,你们一定,照顾好她,风大的时候,让她添件衣裳。”
伯施点头:“活下去,才最重要。”
另外几个有先有后都点了头,他们心口蔓延而出的金光慢慢与远处灵山上的金光交会,连成一线,苦海上的波浪声渐渐大了起来,严都平怀里的杨瞳被吵醒,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快醒来,正要施咒让她接着睡,杨瞳却异常冷静地问了一句:“这里就是灵山吗?”
严都平不敢看她:“嗯,灵山,我们在苦海边。”
杨瞳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背对着严都平,有些失神:“官人,你说过,永远都不会抛下我,不会让我一个人生活,许我一辈子都跟着你,不管什么原由,我都不能离开你身边,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在心上。”
“瞳儿……”
“现在我还活着,你也活着,你却要把我送走,你可知我和佛祖有约在先,若回去,就再不能踏出青莲峰一步了……”
严都平捏着拳:“知道。”
杨瞳转回身看着他,满脸泪痕:“我其实,没有那么怕死,如果时日无多,我还是想待在官人身边,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严都平忍着泪,声音也有些哽咽:“瞳儿,你不会死,我们不可以输给天尊,所以一定要活下去,好吗?”
“我也不想输给佛祖啊,我受了许多罪才离开这里,我一个人在山上生活了三千年,没有人陪我,没有人和我说话,好不容易能走了,又在这苦海上飘飘荡荡好久……官人,我想留在罗酆山,那里才是我的家,我只是杨瞳,不是什么侍经使者,你是我的师父,我的夫君,为什么要分开?”
她单薄的身子在无助和迷惘中颤抖,严都平上前抱住她,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眼泪:“你先去,为夫,为夫再想办法。”
“师父,哪怕你骗我,我也相信你。你可要永远永远记得我,我很爱你,如果我最终,还是死去,那我一定会哭,因为你不在我身边,我会,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