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讲。”
“请将军帮我去人间毁掉木叶山的庙,我便保镇魂塔万年无忧。”
地府几次生乱都是因为镇魂塔里的亡灵不安分,若陶姑娘愿从里压制,的确省去地府一大隐患。梁丘两手交握,转了转拇指:“木叶山,木叶山,你这是要断人家王气啊。人间我早晚是要走一趟,事儿倒不难办,不知是何仇怨?”
阿陶叹息:“子孙不肖罢了,那庙宇在一日,我便受一日供奉,人间的烟火气太呛人,我受够了。”
“除了道喜,你还有别的孩子?”
“倒不是我生的,是我和我那冤家,在人间收养的孩子。”
“行,本将军给你记着,回头一定办了,姑娘放心吧。”
“我当然不怕你食言。”
“红符可以还我了?”
塔顶上闪过一道白光,两张血红的符纸慢悠悠从上面飘下来,梁丘并不伸手去接,只等符自己落下,他盯着符,心中发笑,这些东西绕得里三层外三层,是怕里面的鬼气怨气跑出去,这陶姑娘有本事从里面凿了窗户,但只引人进来,自己不出去,算怎么回事儿?无思无思,关久了脑子就不好了?
出神间,他倒还记得接住符咒,立马送出去,外头李萧和陈有年看到,将符放回原位,陈有年朗声问:“梁丘,你不出来吗?”
“你们撤吧,我再看一圈。”
里头梁丘还在和陶姑娘说话:“听闻无思塔内的幻境很出名,上次来没工夫,这次也不让我见识见识吗?”
阿陶笑道:“将军怎知周身不是幻呢?”
“我自有定身的法宝。”
“啊,生灵符,我有耳闻,不曾得缘一见,将军方便拿出来与我一观吗?”
梁丘摆手:“不了不了,我有个坏毛病,凡是我的物件,别人看一眼都嫌多,这东西灵得很,见你好看就跟你跑了,我还拿什么在泰山耍威风呢。”
阿陶从塔顶石缝间现身,梁丘看到一只雪白无暇的狐狸,四足修长,像马儿一样优雅地卧着,光影中几根尾巴慵懒地晃动,她秀气的嘴巴似动未动地说着话:“早知魔界有你这样英俊潇洒,风流有趣的神君,我当年也不会舍近求远,离家万里,如今想回都回不去了。”
梁丘宽慰她:“东山一切安好,都平有数的。”又提醒她,“姑娘有所不知,如今已经没有魔界了。”
阿陶嗤笑:“少蒙人,严都平他躲着,又不是死了。”
梁丘抚掌大笑:“姑娘真是玲珑又通透,他日塔外再见,我一定请你好好喝一杯。”
“他日又是何日呢,不如今天就喝啊。”
“这里有酒?”
阿陶动了动尾巴,塔下黑黢黢的地面石变成土,土化成雾,冒出一口井来,井水如一眼清泉自下往上涌,一时塔里酒香四溢,醉人心脾,梁丘变出两只玉酒杯,盛满酒拾级而上,待他走到第九层,阿陶已变成女子模样,蜷腿坐在灰尘聚集的雾椅上,梁丘把酒杯递给她:“上回见你还是一身素衣,这件道袍灰压压的,也不大合你的身,是他的?”
阿陶接过酒杯:“嗯,睹物思人的滋味虽不好受,却也是,一种滋味。”
“这里面,一定很闷吧。”
“有趣叫什么坐牢?”
梁丘靠在墙上,仰头喝酒,一杯喝完,杯中酒自又满上,他想起喜欢袖中藏酒的阿瞒,陶姑娘的情郎还受都平之托,教过阿瞒功夫,神界虽大,来来往往,总还是这些人。
阿陶问:“帝君还好吗?”
这声帝君问的是严都平:“他……不大好,活得很辛苦。我跟你说过他成亲了吧,他家娘子,不见了。”
阿陶挑了挑眉:“不见了?怕不是死了?”
梁丘一脸忌讳般摆手:“别这么说,不兴提那个字。”
“哟,如今什么世道,在地府不给说死,嘴巴绞起来吧。你劝他看开点,死,未必是坏事,谁叫他们都有个好师父。”
梁丘一知半解:“他的性子你知道的,又傲又倔,劝不动。”
“你呢?”
“我什么?”
“你成亲了吗?”
“嗯。”
“是你中意的人嘛?”
“不是。”
“有时候相爱难相守,不如相伴不相知,大罗天下,情和权难兼得的,我希望你们,不要再有人深刻体会这个道理,梁丘,你以后就算为情所困,也不要太过执着。”
梁丘举举杯:“姑娘良言,我记下了。”
阿陶把酒杯还给他:“两杯够了,将军回吧。”
“这酒很好喝,有名字吗?”
“悔不当初。”
“什么说道?”
“哪一天,你爱一个人多过爱你自己,这酒可以把你带回爱上她的那个瞬间,你可以重新选择,是向前还是离开,虽赠你一饮,不过祝你永无回头之时,情呐,就是悔死,当初还是当初。”
梁丘回首看了看下面的井,已经隐而不见:“有意思,那我是该谢你,还是怪你?”
“后会有期,自当分辨。”
阿陶消失在尘雾中,梁丘下楼出去,感觉身后的扬尘忽然很躁动,隐约间听到几句“呆子”,猜想大概是别的怨灵在幻境里说的什么话吧。他出去后,无思塔里又热闹起来,诡异的女声一直断断续续唱着一支歌谣:
来来来,九层台,
无思井,土里埋,
九尾狐,鬼影在,
饮杯酒,空抒怀,
鬼来死,神来呆,
鬼来死,神来呆。
“哈哈哈哈,你们看呐,来了个呆子!”
作者有话要说:
阿陶就是道喜的娘亲哟~
第113章 似是归家
梁丘回到泰山时,夜半三更,他知道此时阴耀楼应该是废墟一片,等着他回去收拾,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他突然有些累,不想面对自己刚住熟的屋子已经坍塌这件事。所以他驻足天柱峰,久久不归,虽然他是冥界的王,但一直以来,他都有些害怕黑夜,不喜欢天地盈盈,只自己一个人站着的感觉,都平说,这叫寂寞。如此说来,他总是寂寞。
他漫不经心回到彩石溪,走了一会儿才发现溪水边多出一条石子小路,看着是通往阴耀楼的,他顺着路走,却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废墟,原本的高阁变成了一间带院落的宽檐竹屋,四角挂着灯笼,屋里烛火通明,有个人盘腿坐在正厅的桌子上,正低头削竹片。
梁丘觉得自己可能走错了路,来错了地方,环顾四周,的确是彩石溪没错。他小心翼翼靠近屋子,屋里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梁丘这才看清是谁:“阿瞒!”
杨瞒停下手中的活儿:“哟,这位老爷,泰山王殿下,您还知道回啊。”
梁丘走进来打量屋子,麻雀虽小,五脏还挺齐全,左边有张书案,右边屏风后头是张大床,两面墙上挂着画,正厅里除了中间这张桌子,窗下还有一张茶案,两张圈椅,梁丘问她:“这屋子,怎么个意思?”
杨瞒两手搁在膝盖上:“原本吧,这阴耀楼可以不塌的,我玩儿过了,把你的家整没了,不得还你一个。”
梁丘挑眉:“你要还我一个家?”
“大屋子不会盖,弄个简单的,你凑活两宿吧。”
“行,怎么不行。”梁丘走近她,双手撑着桌子,低头看她手上的东西,“削什么呢?”
杨瞒很是得意地把手上的竹风铃提起来:“你这里风好,我做个风铃送给你,贺你乔迁之喜,你听听,好听吗?”
梁丘看着她,她献宝的样子像不大的小孩儿,手里的风铃一下一下,叮叮当当击在梁丘心上:“阿瞒。”
“恩?”
“我很喜欢。”
“是吧,声儿好听吧。”
“阿瞒。”
杨瞒放下风铃看着他:“你是不是有话?有话就说。”
梁丘有些不好意思:“你在泰山住几天呗,这镇龙刚换,生灵符初初解封,我这儿实在没人手。”
杨瞒伸手搭着他的肩膀,又拍了拍:“梁丘啊,难为你还知道泰山没人手,昨儿要不是我在,你家新娘子,危矣。就冲她,我也得在你这儿待一阵子,求你拣些能用的用用吧。”
梁丘见她愿意,笑着点头,忽觉心口一痛,赶紧扶着桌子坐下,杨瞒见他脸色难看:“怎么了?”
两个人离得很近,近到梁丘一侧脸就能蹭到杨瞒鬓边的头发,他敛住呼吸,缩了缩脖子:“阿瞒,你近来有没有心口绞痛?”
“有,昨天夜里起风之前,我直接疼晕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儿?”
梁丘急忙直起身子要摸她的脉:“你还好吗?”
杨瞒按住他:“无妨,你快说怎么回事情。”
“这件事情我也是才知道的,你听了不要生气。”
“你说。”
“生灵符,好像可以认两个主,一阴一阳,我如今是泰山之主,它没得选,另一个全凭它好恶,似乎……”
杨瞒有点惊讶:“它认我啦?”
梁丘点点头。
“我不信。”
“不信你唤它。”
杨瞒坐在桌子边犹豫了一下,小声唤道:“小生,小灵,小符?”
生灵符从梁丘衣襟里飞出来,悬空立在杨瞒眼前,梁丘指着符说:“你看,听你话吧。”
杨瞒伸手弹了弹玉片:“我还是不信,不是你在搞鬼?”
“我搞鬼能逃过你的法眼?”
杨瞒伸出两指转了转,生灵符也跟着转,她在心中默念一诀,指间果然开出一朵石蒜,这下她终于信了:“为什么是我呢?它为什么选我?难道不该是碧霞?”
梁丘其实也不是很明白:“生灵符慕强,也许是因为你厉害。”
杨瞒皱了皱眉:“做它的主人,有什么好处?又有什么坏处?”
“好处就是你可以驱使它,坏处我现在也不知道。”
“心口为什么会疼?”
“有点,歃血为盟的意思。”
“这么狠的嘛,直接取心头血啊,都不带招呼的。”
梁丘看她好像有些生气,赶忙解释:“你姐夫应该也和你说过,这些法器神物,有时候就是这样霸道,如果有得商量,我必定会征求你的同意……我……”
杨瞒伸手拿起玉片:“虽然我不喜欢和别人共有东西,但这件事并非你我可以左右,我想我也只好认了,你是泰山之主,得靠生灵符守山,所以我轻易不会唤它,即便要用也会事先知会你,你我既是盟是友,以后就相互信任,相互担待吧。”
梁丘轻笑:“你姐夫总说你脾气差,性子野,可我觉得你很好,聪明,也讲道理。”
杨瞒白眼上天,把符扔给他从桌子上跳下来,走到门边靠着门框站着,望着天若有所思:“不瞒你说,最近我老是觉得我可能命不久矣,眼前心里总是灰蒙蒙的,耳边的风时暖时凉,夜里发梦,会梦到我姐,梦到我戴的木簪子发芽……这都是不久于世的征兆。生灵符认我为主,或许是它在救我,我还不想死。”
梁丘站到她对面:“原来你也会惆怅?”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生时只是一个凡人,力再大,心再强,也只是一个凡人,柴米油盐,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这才是凡人的生活。”
“倒像你姐姐会说的话。”
“是啊,我和我姐,也有像的地方。”
梁丘忍不住问:“那你们真的会这样想念一个人,日复一日,不曾消减吗?”
“想念是因为喜欢但看不见,喜欢不减,想念就不会,久而久之,滴水穿石,印记只会越来越深,不会越来越浅。”
梁丘觉得,想念也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这么说来,阿瞒和自己也是一样的:“要不要,陪我去人间走走?也许抛开一切去看,事情会有转机呢?”
“行啊。”
“这就答应了?”
“也许抛开一切去看,事情会有转机呢。”
两人相视笑笑,梁丘正心神荡漾,杨瞒突然听到不远处悬崖下一声异动,她飞身而出侧耳细听,尺郭也听到声音跑到她身边来,尺郭小声道:“呀呀咿呼。”
杨瞒有些吃惊,梁丘的耳力不如杨瞒,听不到这样轻微的响动,他走出来问:“尺郭说什么?”
杨瞒皱眉:“藏魔渊裂了。”
两人闪身来到悬崖边,梁丘自语:“看来昨日洪寿出山,还是动到地脉了。”
杨瞒对泰山此渊并不熟悉:“藏魔渊养着地脉?”
“嗯,我下去看看,你在这儿等着。”
“我与你同去。”
“不用,下面温度很高,你承受不住。”
杨瞒摇头:“你行到底,我行一半,尺郭守在这里,地脉之事可大可小,泰山的事我既已插手,唯有尽力。”
杨瞒二话不说腾云下落,梁丘紧跟其后:“我有些知道那些女孩儿为什么会喜欢你了,多金又帅气,有情又有义,我要是女孩儿,我也喜欢你。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这些话,到底是谁传出来的?”
“悖那些不中用的男人不就爱造谣搬弄。”
“你决定管泰山的事,是觉得我行,还是不行?”
杨瞒转头看看他:“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
“在意你对我的看法。”
“你,很会坐享其成。”
“你又知道?”
“镇魂塔失符和泰山府恶龙升天,两件事孰轻孰重,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动手前等了很久,你没有任何消息,如果你不是想把洪寿放出来,那就是等着别人帮你解决这个麻烦,从方才生灵符之事,你应该早就知道会是我,对吗?”
梁丘不否认:“对。“
“我说的相互信任,相互担待,不是一句空话,互助和算计不是一回事,今日后,请泰山王殿下分清。”
梁丘心下坠坠:“所以你是,觉得我不太行?”
两人行到一半,杨瞒抽出冰剑插在山间石缝中,负手立在剑上:“我允许你有缺点,但要知错就改。”
梁丘点点头,刚走没多远又飞身上来与杨瞒面对面站着:“你说的很对,互助和算计不是一回事……我再向你坦白一件事,藏魔渊,我原本就打算好要引你下来的,或许今夜,或许明天。我没有想到你明知我的盘算,依然愿意下来帮我……阿瞒,我几乎已经失去相信一个人的能力,即便是都平,我也习惯有所保留,但是今天,此时此刻,我想告诉你,从今以后,你我之间的事,我会对你坦诚,你还愿意信我吗?”
“我做事最讲公平,你信我,我自然就信你。”
梁丘松了口气:“好。地脉的裂缝从都平回来的时候就有了,往上冒的不止有岩浆,还有生活在地脉附近的}国人。”
“}国人?人死成鬼,鬼死成},}虽有形,但日久消弭,终会化为希夷,很难再入轮回,他们向来安静等死的,怎么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