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很平静,问得很平静,道行一时无言,不禁追问:“他拿什么给你下的咒?你竟没有察觉吗?”
严都平道:“他若想滴水不漏,我防得住?”说话间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在自己右手腕上深深割了一刀,唐玉冲过来夺下:“你做什么!”
道行要去捂他的伤口,严都平站远了,直直看着手腕,伤口的血没有立时流下,而是在伤口附近左右动了动才缓缓滴落,严都平笑了:“我没有听错,瞳儿真的回来了。”
他稍稍放松了戒备,道行一把按住他,封了他几处穴道,严都平又瘫倒在地,口不能言,只恶狠狠地看着道行,道行拿出捆仙绳把严都平绑起来,一边包扎他的伤口一边说:“我只知道你这些年荒唐,没想到你竟这样不爱惜自己,你用真身在冥界行走,除了身腐心烂消磨元神还有什么好处?”
唐玉走过来:“我知道,他就是要折磨自己,他怕瞳儿再替他捱难受厄。”唐玉轻拉起他的衣衫看了看,身上什么伤都有,烈火灼伤,刀剑伤,腐败伤,瘀伤……新新旧旧,愈合的没愈合的全都狰狞地扒在他身上,右手腕上也不知割了多少次了,有几道伤疤都结了茧,他心疼极了,“何苦呢,你这是何苦,瞳儿给你续命,是叫你这么作贱的嘛。”
道行还在封严都平的元神灵力:“罢了,怨不得他,当年飞廉把阿陶送进无思塔之后,也是这个样子,要不是还有喜儿,他早也废了。阿陶起码还活着,瞳儿呢?”
唐玉问:“你要把都平带到哪儿去?回罗酆山吗?”
道行摇头:“那是他的地盘,眨眼就溜出来了,去紫府吧,我和二哥看着他,等他里外的伤都好了再说。”
“可他说瞳儿回来了,不该放他去找吗?”
严都平闻言挣扎,道行干脆施法让他昏睡过去:“你看到他的手腕了,如果老三真的回来,血该成线,都是他自己痴想,不能再由着他。”
“他会怨你的。”
道行无奈:“怨就怨吧,等他好了,我受他十掌也无话。”
“我不拦你,你带他去吧,我和阿罗说几句话。”
“好,别误了时间。”
道行走后,唐玉向阿罗交代了都平的去向,说完便问:“我问你,你家姑娘究竟是何来历,为什么能给都平续命?”
“末将不知。”
“你休想蒙我,我知道她临走前,所有东西都托给你了,你要是没弄明白,都对不起她信你一场。”
阿罗是不太会说谎话的:“您问殿下吧,我不想说。”
唐玉想想都平的样子:“你都不想说,他能想说吗?为什么事情总会变成这个样子?”
阿罗见他有些伤心,端了一杯果子茶来,唐玉接过,坐在屋前石榻上低头喝茶,阿罗也陪他坐下。
唐玉沉默了半晌:“阿罗,我们好像都斗不过他,飞廉输了,我输了,都平是最要强的一个,眼看也要输了,我可真咽不下这口气啊。”
阿罗垂眼,唐玉自顾自地说话:“我的龙骨是天尊剔的,因为我支持神龙族的大公主文旆继承神龙山,飞廉的娘子被关在镇魂塔,因为她为了整顿东山,杀了一千多只奸.淫凡间女子的公狐狸,天尊说她,嗜杀滥刑,若不进无思塔,则要形神俱灭……我想不出他非要置瞳儿于死地的理由。”
“我们姑娘,前世是灵山的侍经使者,来人间或许是历劫,或许是游玩,我想天尊选中她,多少与她的出身有关,佛家这些年举力东渐,有些忘乎所以。”
唐玉摇头:“借此事震慑灵山?这是给佛祖递话柄,他要脸的,绝不是因为这个。”
阿罗在心中冷哼,他要脸?要脸能做出这样的事儿?
“我也只知这些。”阿罗忽然觉得冥界茫茫的幽暗无比安全,大罗天的光明之下藏着无数血腥和阴谋,写满了自私和恐惧,但是天上的人依然有法子让凡人个个怕死,处处信神。他想起姑娘说过的话,若殿下这样的神不能长久,无力支撑,这世界恐怕真要黑白颠倒。
也开始有些明白姑娘的选择,元始天尊要殿下活着,是怕神权落入外人之手,姑娘要殿下活着,是要他坚守原则,惩恶除奸,若换个人做这幽冥之主,恐怕地府也会沦为阴谋的棋子,变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唐玉似是同阿罗分析般说:“天尊想让都平接手九重天,按理说,如果申氏覆灭,九重天大乱,都平接管是顺理成章的事,他没想到,都平会因为老三的事儿彻底翻脸,不再继续被他摆布。你看,都平去人间的起因经过和之前申氏何其相似,两位师父都是想让自己的徒弟更进一步,但一个修为不够,一个死劫将至,于是都到人间去历练,因为女子,一个渡劫飞升,一个续命重回,申氏做了玉帝,如果都平不是这般怨恨,早已继位了。”
阿罗听完沉思:“沈姑娘,比我们姑娘幸运一些。”
“阿罗,她们的悲惨,是被强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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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神册将军刘亿自藏魔渊回五殿复命,与阿罗将军细说了泰山始末,阿罗深知此事不宜声张,泰山府新得罪了青玄帝君,泰山王出事的消息若散开,难免会有人来寻仇。
他亲自去到各殿给几位冥王报信,地府泰山殿的公务并不分领,秦广王暗与七殿的诸判官分派协管,泰山府大小事物由苏先生代理,好在碧霞元君是个有身份有主意的,杨瞒原就有心辅佐她,在几处打了招呼,又经屠龙一事,神界只知是碧霞元君的手笔,也就认可了碧霞阁的印鉴。
一时之间无需甚多安排,虽然仓促,还算妥当。刘亿将军原守地脉,好端端回地府恐怕叫人生疑,他自拟去处,化身为玄鸟游于三界,寻问泰山王及杨五公子踪迹。
杨瞒是个做事极缜密的人,并非空有胆色横冲直撞,她料到在泰山府必有一祸,早备了两封信安排“后事”,韩重送去蓬莱的信一是报平安,以免圣母娘娘和西王母派人出来找她,找不到只会白白担心,不如不找,等她自己回去,二是叫明珠别往人间去,那里这些年乱,她自己行走杨瞒不放心。
另外一封信是给碧霞元君的,自是教她如何守住泰山,如何拿捏权柄。梁丘山图也早为历劫做了准备,最后一处忧心的地脉也封住了,没有火烧眉毛的事情,他之去向,暂时不大会有人追问,也算安心去也。
这二人在那风穴石窟里如何了?会往何处去,又将有怎样的际遇?
且听下回。
第116章 公孙白果
忠姓流落险叛家,贵姣遭难失荣华。
从前翻天覆地能,人间荒唐误乾坤。
看尽凡尘纷乱事,曲终潦倒只一身。
贪疑妄擅须痛改,望君莫负眼前人。
自泰山之变,人间王气不稳,中原之地四散,打打杀杀,争争抢抢,衍流出四个国家,北契,南汉,西项,东真。
南北两国较为强盛,对峙日久,大战小战不断,但东西两姓闷声图变,逐渐壮大,分治之势日现。北契与南汉长久对峙,外患不平又起内忧,终于在双双元气大伤后定下盟约,互止干戈。官家不战,百姓是乐见的,但打了百年,血仇早已累世,盟约归盟约,仇恨还是仇恨。
战,国为先,不战,家更重。
南汉元丰三年七月,澶州府治下孙村一带黄河决堤,暴雨连日,满目浮尸。
商胡坝下不远有一户人家,复姓公孙,说起来还是将门之后,他家祖上是大名府节度将军麾下一名副将,祖父同叔伯兄弟十几人都是军中叫得上名号的骁勇人物。前朝奸佞割北部十六州向北契求荣,太.祖时一心想收复山河,直打到太宗兴国四年都未曾如愿,高粱河一战,汉军大败,大名府全军死战,公孙家男儿无一生还,可谓满门忠烈。
唯有一遗腹之子,总算保存了一丝血脉,几代单传至今,虽在乡野,公孙一族依然不忘前辈宏志,不废先祖武功,代代子孙幼年习武,读史认字,气概与乡里别家孩儿不同,勤恳好义,忠国爱家,即便布衣之身,也颇得乡亲敬重。
眼前站着摇船的这位先生名唤公孙刻,船内安静坐着两个娃娃,大的是他家老二公孙{,垂髫年岁,小的是妹妹白果儿,刚会问话的年纪,还不知何为发水,何为决堤。
公孙{直愣愣看着远方,妹妹挪着身子朝他靠,口中问:“二哥,你看什么呢?”
公孙{把妹妹按住:“果儿乖,不要乱动。”
“二哥看什么?”
公孙{叹了一口气:“二哥在看田尽头,阿娘和大哥的坟茔被水淹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冲坏,水退了还能不能找着。”
果儿抬手指了指那边:“不会坏,能找,有树,树。”
公孙刻听着两个孩子说话:“{儿,你看咱们果果多聪明,你娘和阿皓葬在那棵老银杏边上,丢不了,冲坏了我们再修,就是要委屈他们受会儿冷,等水退了,我们带酒去给他们驱寒。”
{儿点点头,抬眼又看了看,默默记下那棵银杏的模样,忽看到远处土堆子上趴着一个人,就要滑下坡掉进水里:“爹,那儿有一个人要掉下去了,我们去看看是死是活。”
公孙刻立马撑篙往前,稍近一些就认出是熟人,唤道:“离大哥,是离家大哥吗?”
公孙刻将船靠近,这土堆另一面坡缓,船能搁浅停住,他下船跑过来,将那姓离的汉子往上一拽,顺势翻身,胸口积的水“哇哇”吐出来,人就醒了。
“离家大哥,你家还在上游一些,怎么漂到此处了?”
被他一问,离大七尺魁梧的一个汉子竟痛哭起来:“公孙先生,祸事了,早上我家宝姐被大水冲下来,我扎进水里却没捞住,我一路顺着水势游到这里,差点被浪掀走,幸得挣上这个土坡,方才好像看见我家宝姐的衣裳,我就潜进水里找了几回,再看不见了,再看不见了!我的宝儿啊!”
这位离大家里很穷,年过三十才娶上媳妇,离大虽高壮,可惜下身不济,□□年的光景只得宝姐一个孩子,夫妻二人视如珍宝,一朝丢了岂不剜心。
公孙刻听他的说法,觉得孩子大约凶多吉少了,但依然劝道:“你先莫哭,我在这片转了有一会儿了,这里水并不很急,也没见有孩子冲下来,许是挂在哪棵树上,孩子轻,未必就沉下了,你家宝姐会水吗?”
“我捧在手里长到会走,水塘也不敢让她靠近,怎么会水呀。”
公孙刻道:“我从早上到现在,也救起七八个人了,都是上游冲下来的,下游情况恐怕不好,我正要去帮手,你不如与我同船,寻寻宝姐下落,总这样在水里游,你身子再壮也禁不住。”
没等离大答应,{儿高声叫道:“爹,宝姐在那儿!”
公孙刻和离大齐齐望过去,一只水猴咬着宝姐的胳膊不远不近地游来游去,孩子浮在水面上,面色苍白,冷得发颤,所幸还活着。
离大站起来大嚷:“畜生,还我女儿!”
他跳下水,水猴发出“吱吱吱”的叫声往远处游去,公孙刻连忙撑船赶上,这边追得越紧那水猴游得越快,怎么都赶不上,离大筋疲力尽,撑在船沿休息,这边不追了,那水猴反而停下。离大嘴里骂骂咧咧:“直娘的妖贼,我要扒它的皮,喝它的血!”
白果儿看了看离大:“那是水里的妖官儿,他吃你容易,你想吃他不容易呢。”
两个大人被她这冷不防的一句说得一愣,{儿忙帮妹妹解释:“小妹是说,妖怪厉害,我们得小心。”
果儿却强调:“是妖官,不是妖怪。不要再追了,他胆子小,被你恶狠狠盯着,能不跑嘛,且告诉他离大爷是宝姐的亲爹,让他安心把娃娃丢过来就行了,再追再跑,宝姐就是不冻坏了也要泡坏了。”
她一个小人儿,话才说齐整,一时冒出这么一串话还有些教训大人的意思,{儿是知道自家小妹人小鬼大的,被她逗笑了:“我家果果聪明,定是这样的。”
离大倒顾不上许多,忙对那水猴吼道:“畜生,你咬着我闺女,还与我,饶你不死。”
白果儿朝他招招手,妖官儿游近了些,口里松开小娃,手在水里划了两下,宝姐就漂了过来,离大游过去抱住孩子,她冷得哆哆嗦嗦,气弱游丝地叫了声“爹爹”,公孙刻过去接过宝姐放在船上,离大扶着船,寻岸停靠,快要上岸的时候,离大被那水猴拽着脚,闷进水里呛了好几口水,好一会儿才被公孙刻拉上来,那水猴叽叽乱叫,像是嘲笑离大无能,离大刚喘上气,口中骂声不断。
果儿不禁皱眉:“要不是妖官衔着,你家宝姐早已没命了,人家救你女儿,你讲话怎的这般难听。”又冲那水猴说,“小妖官儿,多谢你,今日得亏有你。”
妖官吱吱叫着走了,果儿还挥手同他告别。
离大因为身上的病,看村里一辈儿的壮年男子都有些阴恻恻的,尤其公孙刻,男女老少说起他没有不夸的,自己苦苦说不上亲生不了娃的时候,他娇妻在侧,儿女双全。
公孙家有丧事时,村里人大多惋惜,只有离大心里暗自叫好,仿佛别人的不幸,是治他顽疾的良药。他觉得公孙家的女娃说话不中听,立马忘了眼前恩,刻薄起来:“你家这个女娃,出生克死了亲娘,满月克死了大哥,我看她鬼头妖面,早晚闹得你家四散了。”
公孙刻正找了些干柴来准备生火,给他父女两个取暖烘衣,听到他这么说,“哗”一下把手里的柴火扔在地上:“离家大哥好没道理,方才也算救助你父女一场,你一个谢字没有,却恶语中伤,这是什么道理?我家果儿是有些古灵精怪,小孩心性纯善,本就比大人有灵气,你又咒又骂,难道是我公孙家没看好你离家的娃娃,叫她落水的?别人家事你知道几何,一口两个克字,好生歹毒!”
{儿真后悔把自己身上的干衣服脱下来盖在宝姐身上,他哼了一声走到河边抱起妹妹:“爹,仁至义尽了,何必同小人置气。我们往下游去,救些当救之人。”
公孙刻带着两个孩子撑船走了,{儿身上只剩一件薄衫,果儿一直抱着他,好久才小声问:“二哥,你冷不冷?”
{儿笑笑:“有些,你搂紧,二哥就不冷了。”
果儿又问:“什么叫克死?”
{儿眉头一皱,望向爹爹,公孙刻干笑了两声:“爹爹也说不清楚,都是没本事的大人想出来的馊话,不晓得也罢。”
{儿倒想起些事情,低头问妹妹:“果儿,你昨夜怎知要发水的?怎么就知道那怪猴是救了宝姐?又怎知他是妖官儿?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果儿道:“昨夜娘亲来家,同我说了许多话,她说爹爹阳寿将尽,她是来接爹爹下去的,黑白大哥可怜我们两个年纪小,许爹爹把我们安顿好了再走。爹,娘亲让我告诉你,把我和二哥送到舅舅家去。”
公孙刻和{儿都愣住了,{儿满脸担忧,公孙刻想了想却笑了:“是这样,那好,咱们去舅舅家。”
“爹,怎么会这样?我不相信!”{儿心里很难过,但他也知道妹妹不会瞎说,只好垂头坐着,默默流泪。
公孙刻一边撑船一边念起了诗:
乱世自纷扰,铁骨何可尝?
石姓恶蛮子,为寇着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