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人仰头木木地望着小雀,随即蹑手蹑脚地挪到床底,沿着床脚一点点磨蹭进薄薄的被褥中。
小雀抬手抹去脸颊的泪水,小声道:“求求你,再醒来看看我好么?你不是说等孩子出生,就一起回玉陵吗……可、可不要骗我呀。”
姜凝蒙在被褥中憋了许久,等着小雀低声絮絮地说了许多话,放下床帘起身离去后方松了口气。
小木人翻身从杯子中钻出来,一蹦一跳地爬上周愉山的肩膀,伸手朝他额前按去。
――果真没有死,有心跳也有呼吸,可他既无法言行,也不能苏醒。如同朽木僵枯,虽未死也不似生。周愉山这样活着,难怪小雀半点也开心不起来。
思索之间,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房门重新被推开,正是小雀带着一名医者进了内室。
姜凝立在周愉山枕边,一时躲闪不及。只好僵着身子向后倒去,顺着被褥滚落,“啪叽”一声摔在了小雀的脚边。
小雀低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愣,神情复杂地将小木人拾起,对医者道:“外伤都已找人处理过。”
医者微微颔首,请过周愉山手腕细细把脉,又观其瞳孔眼白,细细斟酌后方道:“夫人可曾听过木僵之症?”
小雀在医馆多年,耳濡目染加上本身勤学好问,对于多数病症都有涉猎。如今一听医者所言,眼眶瞬间红了,道:“那也是……也是该有办法的。针灸或是用药……只要能叫他醒转,多珍贵的药材我都能求得来。”
医者微微摇了摇头,道:“夫人,老夫也只能尽力一试。只是木僵之症,多半是因溺水或窒息而导致的神志受损。即使针灸或是醒神开窍的草药确有其效,也并不能保证病患何时醒转。”
小雀强忍着泪水,哽咽道:“不能保证?那是要等一年、三年、十年?还是说一辈子醒不过来也是有可能的?”
医者道:“夫人,老夫医术不精,对于木僵之症,也仅在医书上得见。若夫人心中不安,或可另寻良医。”
小雀闻言竟含泪一笑,眼眶中的泪水簌簌而落,她轻声道:“邹医士世代从医,在城中极富名望,与家师又是君子之交。若您都将夫君拒之门外,我又能去求谁呢?”
此言一出,两人皆沉默下来。邹医士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往桌边去提笔誊写药方。小雀伸手掖了掖被角,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悲痛平复下来,轻声道:“……那,皆拜托您了。”
这日戌时,周府管家魏康叫来车马送邹大夫出府。他是随周愉山从玉陵来的家仆,自小在周家长大,向来十分衷心,此番言语间探听到周愉山的情况,心中也颇为忧虑。
夜已深了,魏康送走马车,正欲闭门落锁,余光却瞟见墙角有人影倏忽一闪而过。他微怔了片刻,望着斑驳的树影,心中起疑,刻意放轻脚步偷偷上前。
只听一人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李小公子,周愉山的事情,我家大人已经知晓。叫你不必担忧,这周愉山,定然是醒不来了。”
魏康心中大惊,呼吸乱了半拍,方听李瑞的声音响起:“我明白了。替我谢过大哥。”
魏康额上的青筋突地一跳,猛然想起今日回城时遇到的两个混混,提起李家公子半日输了千两白银之事。心下只略一琢磨,身后冷汗竟如瀑而下。
他当下决断,再不敢有所隐瞒,回身匆匆锁了府门,深夜叩开了李雀的房门。
李雀闻言,只垂着眸,双眸神色不定,半晌方从袖中取出那木人,紧紧将其攥在掌心,低声道:“叫李瑞来。”
季淮在房中等了许久,未等到姜凝,却将周府管家等了来。那中年的管家微躬着身子,面上看似十分恭顺,声音却极为冷硬疏离,只说了句“夫人唤你过去”。
季淮微微点头,抬眼从他面上扫过,心中忽地察觉出一丝异样,道:“你抬起头。”
魏康早已认定李瑞暗害了周愉山,闻言紧紧攥起拳,强忍着恨意,抬头对上了季淮的双眼。
顷刻,那双眸之中克制的愤恨却像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季淮双眸微睁,倏忽间只觉得脑海轰然作响,腿脚突然一软,不自禁地向后退去两步。
随即,赌场中的黑气再现。
而此时,那团黑气已然有了半人高的形体和四肢,宛如幼童一般从李瑞身体里挣脱而出。那黑气竟有五官,回头咧嘴朝着季淮龇牙一笑,转身朝魏康猛然扑去。
须臾,只见魏康被黑气吞噬,七窍中瞬间涌出滚滚黑烟。那黑气化的幼童见状,“呀”地欢叫一声,轻盈地跳上了魏康的肩膀,抱住他的脑袋,表情贪婪而餍足,大口大口地吞噬着七窍生出的黑烟。
季淮心下一阵恶寒,不顾手腕上红绳阵阵的灼热,抬手朝那团黑气挥去。腕间红线荧荧一闪,那团幼童见状,抬头朝他咧嘴大笑起来,顷刻便消失无踪。
只听“啪”一声脆响,魏康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盯着季淮,脸上隐隐浮现出一道浅红的掌印。
季淮冷着脸,手掌微微一抖,心中:……
半晌,他故作凶狠地找补道:“没有眼力见的狗东西,大半夜竟敢打扰小爷休息!”
“――是我让他来的。”
季淮一怔,转头望去,只见李雀此时已重新梳洗齐整,婷婷袅袅地站在藤蔓萋萋的院门下。
她虽脸色仍然苍白,比起刚回府时的失魂落魄而言,已然精神了不少。李雀一手垂在宽大的衣袖中,一手中握着只小巧的木人,平静地盯着他。
“李瑞,你凭什么打他?”李雀突然嘲弄地笑开,轻声道“你不会以为,这个周家只要你姐夫不在了,便轮到你来做主了吧?”
李雀苍白的面容隐在昏暗的月色里,冰冷的语气中却带着深深的恨意,穿透黑暗朝季淮涌来:“我来告诉你。不是你的东西,无论使了如何下作的手段,终究也不会是你的――周家,永远不会姓李。我,也不会再做你的垫脚石。”
她嘴角含着一抹讥笑,缓步上前,抬手将木人猛地甩落在季淮脚边,轻声道:“这是母亲叫你买的罢?按她老家的传统,娘舅给未出世的外甥雕刻木人,可保佑孩子平安健康。”
“呵!你向来不学无术、无情无义,又如何会雕刻什么木人?李瑞……这三年来听母亲的话与我装模作样,真是辛苦你了。”
季淮垂下眸,望着地上的木人,有些不悦地抿了抿唇。他俯身欲将木人拾起,却见李雀上前一步,一脚将其踩住
她也弯下身来,用极其轻微的气声道:“李瑞,我再问你一句。周愉山,是不是你害的?”
季淮双手一颤,手腕上的红线刹那变得无比滚烫,危险的气息在那一刻迅速布满了全身。
他抬头望向李雀,突然间意识到,或许这次,不管自己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李雀嘴角挂着一丝复杂而漠然的笑意。她的双目空洞,里面映出那个皮肤黝黑而神情呆滞的少年。少年愣愣得望着她,嘴巴开了又合,重复几次后,才缓缓道:“……是。”
李雀点了点头,勾起嘴角,冷声道:“好。好。好。”
宽大的衣袖下,锐利的寒光一闪而过。李雀的双眸逐渐变得血红,她扬起手,掌心是一根七寸长的断箭,箭头尖利,寒光簌簌――赫然就是周愉山遇袭时所中的那支!
一声尖叫响起,回头望去,却是赵氏站在院外,_目裂眦。
“小雀!你做什么!他是你弟弟!”
赵氏疾步而来,一把将李瑞护在身后。季淮恍然间只觉天旋地转,又见那团黑气从自己体内钻出,朝着心智大乱的李雀猛扑去!
“当心!”季淮恍惚间大喝出声,却已阻止不及。
除他之外,在场没人看得见黑气。那幼童便转脸来朝他嘻嘻一笑,张开双臂扑向李雀怀中。
李雀后退两步,尖声道:“他不是我弟弟,他杀了人,我是在教他血债血偿的道理!你身为母亲,生而不养!养而不教!生生养出一个杀人凶手!”
赵氏闻言一愣,低头望着怀中的儿子,颤声道:“杀人……杀人?你杀了谁?你杀人做什么啊!”
李雀低低地讥笑一声,喃喃道:“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呢?”
她抬起头,空洞的目光重新在季淮身上聚焦。刹那间,身后黑气大作。
只听空中传来一声稚儿毛骨悚然的啼哭,李雀眉心一动,扬手朝季淮刺来!
“哧――”利箭劈开血肉。
天色漆黑,月色不见。
空中形成实体的黑气猛地壮大,娇笑着扑向李雀的腹中,仿佛一个稚弱的婴孩重新回归了温暖的母体。
鲜血飚溅,无知无觉的李雀缓缓松开了颤抖的双手。
她使了十成十的力气,断箭几乎透体而过。
赵氏扑倒在李瑞身上,鲜血顺着她脖颈的断箭汩汩滚落,她努力睁大了双眼,瞳孔痛苦地颤抖着,深深地凝望着自己的女儿。
李雀定定地望着赵氏开合的双唇,鲜血正从母亲的口中大股大股地涌出――她仿佛想说什么,但半点声音都再难发出,生命正从她的身上难以遏制地流逝。
李雀呆呆地看着她,眼眶中忽然滚落了大滴大滴的泪水。半晌,赵氏眼中神光逐渐暗淡,喉咙中痛苦地喘息声渐停,身体也停止了痛苦的颤抖。
赵氏死了。
这个一生为了子女和生计奔波的女人,就这样死在自己的一双儿女手中。
季淮将她缓缓放躺在地上。天空中的黑气已经消散,明月再次显现出柔和的光芒。初秋的空气中散开一抹悠长的桂香,在那满苑的血气中透出丝哀伤的柔婉。
人去桂花落,复归明月中。
赵氏的魂魄飘飘荡荡地从躯体中浮空而起,她愣愣地望着李雀的身影,眼中突然滚落下泪来。
赵氏哽咽着,轻声道:“小雀……对不起呀……娘实在是对不起你啊。”
赵氏的魂魄在荒凉的园中茫然地徘徊片刻,最终痛苦地佝偻起身子,穿过爬满藤蔓的拱门,朝着无边的黑暗走去。
门外,一个小小的的餐盒砸落在地,深褐色的汤药从破碎的瓷碗中流淌而出。
是一碗安胎药。
第17章 山林飞雀 十一、十二
◎“五百年前,已有万人祭我。”◎
赵氏死了,李瑞仿佛换了一个人。
少年抱着母亲的身体,愣愣地坐在房间中抹眼泪,一双呆滞的小圆眼哭得红肿,意外地看起来有些可怜。
半晌,少年突然开口喃喃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想让他死啊,我不知道他们会下死手的。”
话音刚落,李瑞又换了幅表情,冷声道:“你当然想过。若是真没想过,怎么会被赌场的怨气侵蚀,让人有机可趁。”
少年表情一变,惊悚地向四周环视一番,死死抱住母亲的尸体,嚷道:“你是谁!谁在说话!”
说话的正是季淮。
自从那团黑气从李瑞体内脱身,借机侵蚀进心智大乱的小雀腹中,李瑞被|操纵多年的神智才逐渐清晰起来,又因为少年经历丧母之痛,原本混乱的神智被悲伤笼罩,竟误打误撞,将幻境设法封印在他体内的季淮也区分开来。
季淮失去了李瑞身体的控制权,蹲在他脑海中的小角落里,无奈道:“……我是一个比你还要无辜些的冤大头。”
李瑞猛然反应过来,骂骂咧咧:“我怎么会听到你的声音?你是不是之前躲在我脑子里蛊惑我的……蛊惑我的妖…妖…”
季淮一听他那又怂又凶的声音就来气,无语道:“嗯。还不算太蠢,起码知道自己被利用了。”
李瑞抱着赵氏的身体,闻言猛地哽咽了一声,哭道:“怎么办?我真没想过弄死周愉山啊!我只是看他不顺眼,我顶多也就想想罢了,我哪知道真有人能动得了死手啊!”
自从李瑞神智恢复之后,不是抱着赵氏的尸体嗷嗷大哭,就是在那边喃喃自语地重复这几句话。季淮听得心中越发烦躁,却也逐渐意识到自己若不从李瑞的身子中出去,难说不会被永远困在这幻境中――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借姜凝的力量冲出幻境才行。
理清了思绪,季淮正欲开口,便听李瑞又哀声嚎道:“现在怎么办啊?周愉山半死不活,娘也死了,李雀恨不得杀我泄愤,我该怎么办啊!”
季淮猛然想到什么,问道:“李瑞,你姐姐如今怀胎几月了?”
李瑞愣了一下,反问道:“我怎么知道?!”
季淮:……
幻境中时间流逝极快,之前一些零碎的琐事皆是直接跳过的。
季淮在李瑞身体里待了这么些日子,又想起进入幻境前的场景:那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大抵便是李瑞。侏儒青年若按年龄算,或许就是李雀这一胎所生。而侏儒被恶鬼侵蚀后,曾经唤李瑞为“舅舅”……莫非这恶鬼才是李雀与周愉山的孩子?又或是一胎双生,侏儒才会抱着木人喊“哥哥”?
季淮理不清思绪,想找回姜凝的心思便越发强烈,道:“你摸摸身上,有没有带着一个木人?”
李瑞狐疑地摸了摸衣襟、袖中,问道:“什么样子的木人?”
季淮叹了口气――果然。赵氏死后,自己的神智受李瑞影响,曾昏迷过去半刻,李瑞自然不会记得把木人带回来。
他转念间冷了声音,命令道:“李瑞,现在放下你母亲。回你院子去,把木人捡回来。”
李瑞:“干什么!我凭什么听你的?李雀现在一看到我就双眼冒火,我才不要出去呢!”
季淮冷笑了一声,轻声道:“怎么?现在不怕我是妖怪了,若我再蛊惑你一次,别怪我又让你干出什么了不起的事――”
“别别别!我去。我现在就去!”
李瑞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将赵氏的尸体放回榻上,朝门外走去。
“咦?木人?你说的就是这个木人吧?”
季淮垂眼一看,赵氏屋外,果然躺着一只小巧精致的木人――是他给姜凝雕的那个。
季淮心中一动,唤道:“姒女!”
李瑞捡起木人,喃喃道:“刻得挺好看……什么女?你叫它姒女?”
季淮微微一愣,只觉得心间恍然一空,心道,她已不再木人中了。
沉默半晌,季淮突然开口:“李瑞,去找你姐。”
李瑞:???!
【一时辰前】
李雀望着赵氏的尸体,缓缓站起身,眼神空洞地扫过李瑞,转身往院外走去。
院外此时早已跪了一地侍婢,皆瑟瑟发抖,不寒而栗。
李雀目光无神地从他们身上扫过,裙边沾了血,曳过长长的花廊,拖着满地的血迹,往周愉山房中走去。
魏康许久才从那惊悚的一幕里回过神,起身遥遥地守在李雀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正走着,忽然,只见李雀脚步一顿,竟捂着肚子缓缓瘫倒在地。魏康心中大惊,连忙上前扶住李雀,转头喊道:“请医士来!”
自周愉山遇难后,风波不断,周家在定安根基尚浅,唯一亲厚的乔家在这几日中亦是尽心竭力,十分受累。如今府中万事落在李雀身上,可她毕竟有孕在身,连日的波折早已使她身心俱疲,一朝病倒,竟隐隐有流产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