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愉山紧握佩剑,不详之感却缓缓涌上心头:劫持商队,出手极狠,不问钱财――怕是他不知何时惹上了什么人,此番瞧着竟难以善了。
忽然,只见一道刀光闪过,利刃朝他门面直劈而来,周愉山连忙抽剑挡下,吼道:“弃货!后撤!”
天空黑沉,厚重的乌云低垂天幕。忽然,一阵雷鸣轰然而起,林间浓密的树叶哗哗作响,周愉山带着剩余的精锐侍从且抵且退,眼前血色一片,竟叫人分不清这血迹究竟是敌是友。周愉山剑术精湛,但苦于腿疾沉疴,在这风雨欲来的阴天竟越发酸楚作痛。
他咬着牙,劈剑挥去侧面飞来的箭矢,突然后背却猛地一震――竟是撞上了什么重物?!
周愉山回头望去,瞳孔猛然收缩,只见一名周府随行亲卫背对着他,尖利的长箭自其额头穿颅而过,猩红的鲜血顺着那伤处汩汩而出,瞬间便染红了周愉山的后背。
周愉山心头一颤,倏忽只听一声大喝,一体格壮硕的黑衣男子飞身而起,手中长刀顷刻便挥至门面。
周愉山连忙侧身躲避,只听轰然一阵闷响,原本靠在他身后的亲卫重重砸向地面。
大雨瞬间倾盆而下,将一地的血色侵染得越发惊心,四周兵戈之声一时竟被响亮的雨水之声覆盖。
又是一阵破风之声而来,箭矢透体而过,周愉山闷哼一声,顷刻半跪在地,垂头强忍片刻,果断抬手将长箭削下一截。雨水浸湿了他的衣衫,湿寒之气席卷,周愉山只觉得膝间旧伤难忍,竟比肩膀新伤更甚,半步难以迈进。
山道狭窄,一边靠山林,一边靠溪涧。
周愉山抬起头,残尸遍地,满目血色,血水混着雨水一路淌下山道,涓涓汇入群山之间的溪涧之中,头顶浓郁的树叶与乌云一层又一层地将这片血腥地狱掩盖。远处,几个黑衣杀手沉默地望着他,提刀朝此处走来。
兵戈已停,他果然再无活路了。
周愉山撑着剑缓缓起身,冷静地凝望着离得最近的那个杀手,道:“你背后是谁?叫我死个明白。”
黑衣杀手缓步而来,阴沉的眸子掩在一片阴影后面,只余一片漠然。
他没有回答,真正的杀手不会心软,更不会让人死个明白。
刀光而过,周愉山眸光一动,纵身跃入峡谷溪涧。
雷鸣又起,随即而来的是一道雪亮的闪电。山涧中雪白的水浪翻涌而过,顺着山崖的坡度顺流奔腾而去――没有人能够从这激流之中幸存,又何况身中箭伤的周愉山?
死讯传至定安,已是三日之后。
李雀闻此噩耗,只字未言,怔怔地枯坐了许久。
赵氏望着她憔悴灰寂的脸庞,不忍见其这般模样,热了碗安胎药送到她唇边。
苦涩浓郁的药香传到她鼻尖,小雀才乍然回过神来,她抬头望向赵氏,形容枯槁,声音无力:“三日了。”
赵氏心中也猛地一酸,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小雀沉默了一瞬,随即一把接过将她手中的安胎药,眼睛不眨地将整碗灌下。她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赵氏几步追上,慌张道:“你做什么去?!”
小雀偏过头来,声音既沉又冷:“我去带他回家。”
“你有孕在身,怎能跑到那穷乡僻壤去!”
“我要带他回家。”
“已经三日了,山道上的尸体都寻回来了,四处也找遍了……你、你快别任性了,再是找不到啦!”
“我带他回家。”
“不可!”赵氏一把握住她的手,急道,“那条道死了那么多人,实在不祥!你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好!”
小雀对上母亲的眼睛,眼神平静得宛如一潭死水:“母亲,我要带他回来的。”
她跨出府门,回身望着周家宅院那红木的匾额,望向一地跪倒在她面前的仆从侍卫――这是周愉山这三年内一点一滴精心栽培的人才家业。如今万事如旧,他却不在了。
小雀沉重的目光逐一扫过那些侍从,声音低沉却坚定:“周府所有人,随我寻老爷回府。”
管家闻言一愣,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却只见滴极其细小的泪花从李雀侧脸滑过,又迅速地消失在了衣领之间。
小雀不再多言,纵身上马,攥紧了手中的缰绳,直往城外策马而去。
管家缓缓站起身,略带动容地望着小雀飞驰而去的背影――在此之前,周家没人见过她独自骑马。
曾经每一次纵马,周愉山都护在她身后。
周府所有的侍卫都跟随小雀出了城,府中刹那便空了大半。赵氏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府外,绞着手中的帕子,愁容满面。
李瑞这时才晃晃悠悠地回来,见到母亲这般神色,不由得一愣:“娘,你站这干嘛呢?”
赵氏见他一幅混不吝得的模样,此刻也无力管教,只道:“刚刚传来消息,说你姐夫遭遇山匪……没了。你姐姐,刚刚带着一堆人马出了城。”
李瑞脸色一变,脱口而出:“什么!死了?他果真死了!”
赵氏一怔,猛然抬头看向儿子,压低声音道:“你什么意思!”
李瑞倒吸了一口冷气,抬头望着周府的匾额,面色古怪至极,半晌没有开口。
赵氏从儿子脸上发现了不对,拉着他的袖子就往房里走。甫一关上房门,却见李瑞早已换上了另一幅神色,少年缓缓抬起头,双眼精亮地望着她,强压着激动的声音道:“他死了……定安周家的家产,岂不都归我们了!”
赵氏闻言一惊,紧攥着儿子的手竟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李瑞的目光贪婪而精明,这样的神色出现在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身上,竟有一种令她胆颤的陌生感。
赵氏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认识眼前这个孩子。
李瑞并未理睬她,只松开她的手,往窗边望去。抬头的那一瞬间,李瑞瞳孔中,一团古怪的黑气倏忽而起,朝周府大门直冲而去。
大门再开再合,阴寒之气翻腾。
季淮置身幻境之中,感觉周身陡然一冷。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整个人好似往深渊跌落。
他强迫自己睁开双眼,眼前却还是漆黑一片,季淮皱起眉头,紧紧攥住双手,努力克制着心中翻涌而起的不安。
忽然,手腕间传来一阵炽烈的灼烧之感。他抬起手,只见腕上缠绕着一根血红色的丝线。
丝线细而不折,柔软温顺地贴着他的肌肤,闪着极其温润清明的光芒。
季淮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食指抚过那条丝线,轻轻地勾起了嘴角。
再次睁眼,只见那条丝线已经化作一道淡红色的疤,横陈在他的腕间。他眨了眨眼睛,刚坐起身,就听见赵氏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瑞儿,你怎么样?怎么突然昏过去了?吓死娘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往赵氏屋内的妆案上扫了一眼,铜镜映出李瑞那张黑黢黢的脸。
季淮:……
他皱了皱眉头,铜镜中李瑞也满脸纠结地将脸皱成一团。
季淮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将凌乱的被褥丢到了床头,对赵氏道:“没事。”
忽然,只听厚重的被褥下传来一声闷哼。这声响实在是太熟悉了,季淮微微一愣,伸手一把掀开了被子。
――只见一只小小的木人侧身卡在床缝中,哼哼唧唧地眄着他。
季淮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木人,果然又听她在床缝里闷闷地哼了一声。
季淮猛地一个激灵,将被子给她重新拉上,转头对赵氏道:“我、我头晕,还想睡一会儿,你能不能……”
赵氏皱起眉,见他面色如常,并无半点的样子,不由得小声嘟囔道:“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你倒还睡得着!”
末了,这心疼儿子的母亲终究摇了摇头,还是转身将房门带上了。
季淮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木人从床缝中取了出来,捧在手心,不确定地喊了声:“姒女?”
片刻后,只听姜凝嫌弃的声音从木人中瓮声瓮气地传了出来:“小孩,你现在的样子……可真丑。”
第14章 山林飞雀 八
◎“王上欲向贵国,求娶画中之人。”◎
季淮闻言浅笑了一下,心想姒女还挺记仇,便也不回嘴,只将木人放在枕头上仔细打量。
姜凝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默了片刻,终究没忍住,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季淮托着脸将木头又拿近了一些,这木人雕刻得十分粗糙。仅将头部和躯干分为两截,勉强刻画了大概的五官轮廓后,便被丢在一边置之不理。木材未经打磨又沾了灰,此时摸着格外刺手。
他将其翻了个面,对着木人的大脸盘子,问道:“姒女,若我现在给你雕个好点的身子,你会感觉疼吗?”
姜凝:……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玩木雕?
然而她对上了少年亮晶晶的双眼,终究把心中的吐槽默默咽了回去,平静道:“不疼。动作麻利些。”
季淮一双漂亮的杏眼瞬间亮了,小心翼翼地将木人捧在掌心,点头道:“很快!”
他动作却是快得有些离谱,不过三两下的功夫,便将原本粗劣的木胚雕刻成了个有手有脚的布衣少年,木人脸蛋圆圆,笑容满面,十分亲和可爱。
姜凝在铜镜前满意地打量了一番,心道:就凭这手艺,这小子前世大概是个木匠。
她在木人中伸了个懒腰,尝试着控制四肢向前走了两步。
随即“啪叽”一声,在满是木屑的桌案上摔了个前仰后合。
季淮放下手中的工具,看着木人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沉思道:“嗯,看起来…”
姜凝许久没有这样狼狈,闻言瞬间警惕,以为小孩又要出言不逊,便佯怒道:“嗯!看起来怎么了!”
季淮原本只是想客观评价一下自己的手艺,却蓦地从她那瓮声瓮气的声音中听出一丝怒意来。
少年托着下巴,忽然联想到姒女此刻的表情,不禁歪着头笑道:“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小木人三两下直起身,动作笨拙而夸张地叉着腰,气道:“你、你这小孩!没大没小!”
季淮抿了抿唇,将嘴角揶揄的笑意憋了回去。摊开手,目光乖巧而无辜地示意姜凝上来,小声道:“姒女,我带你出去看看。”
姜凝被他湿漉漉的双眼盯得一愣,别扭地撑着手指翻到他掌心,指指点点:“去李雀那边看看!”
季淮打开房门,正好和准备抬手敲门的赵氏挨了个照面,一真一假的母子两人面面相觑,终于还是赵氏先反应过来:“瑞儿!”
季淮点了点头,又听赵氏急道:“我这心里实在放心不下,你看你姐姐大着肚子地往山沟沟里赶,万一出什么事……”
季淮心道正好,他们原本也打算去寻李雀,带上赵氏一起也算顺手,便道:“我也打算去寻她――”
话音未落,手腕上一阵钻心的刺痛袭来。季淮猛地停住,背过身翻开衣袖一看,那道红线化作的伤疤竟已由浅红转为血红,火烧火燎般刺痛着他的皮肉。
姜凝也看见了这一幕,连忙阻止道:“不好,这丝线浸透了魂力,幻境中但凡有细微的危险都能被它感知。我们怕是没法去找李雀。”
季淮缓缓拉上衣袖挡住伤痕,思绪也瞬间反应过来:他此时寄生于李瑞的躯体中,自然不能随心而行、肆意而为。可是那恶鬼为何要将他封于李瑞的身躯中?他没有李瑞原身的记忆,又该如何行事?
姜凝低声道:“别想了,先将赵氏应付过去。”
季淮忙转过身,学着李瑞那幅眼神飘忽的模样糊弄道:“我、我也想去寻她――但、但我刚想起来,今天还约了人,一时半会儿去不了。您要是担心她就自己去啊!您、您也当心点。”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脚摇头晃脑地往门外走去,生生将李瑞那不靠谱的混账样子学了十成十,惹得蹲在他掌心的姜凝啧啧称奇。
赵氏看着他的背影,气得跺了跺脚,骂道:“这孩子,不靠谱的!”
刚走出府门,手中红痕果然不再灼热。
季淮按了按手腕,正将手中的木人塞进衣襟,迎面却走来一个满脸堆笑的瘦高青年。瘦高个未等他反应,便一把将他搂在怀中,锤了锤他的肩膀,低声道:“哥们儿,大喜啊!听说你那姐夫果真……”
季淮扒拉下他的手臂,对上青年精明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
瘦高个脸上的笑意更甚,拍了拍他的胸膛,道:“我说啥,咱哥就是靠谱!这可不得好好孝敬人家!”
季淮心中一动,慢悠悠地接过了他的话茬,道:“不亏是咱哥,好本事。”
瘦高个揽着他往前,边走边得意起来:“可不是嘛,算是被你遇上了!这趟周愉山出了事,等你接下周家的这摊生意,将来还不得是定安一等一的富商!你姐哪敢再小瞧你!”
季淮脚步一顿,试探道:“只怕这生意太大,没那么好接。何况玉陵周家和定安乔家的买卖,我一个外人……”
“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瘦高个一把按住他的头,凑到他耳边笑道,“咱老大说好了雇人帮你打理,哪里用得着你跟那周愉山似的,大事小事都亲自操持?”
季淮猛地抬头与他对视一眼,心中瞬间明了了大半――这李瑞是个不学无识的混子,虽然借着李雀的势住进了周府,却一以贯之地瞧不起他姐姐,连带这一心向着李雀的周愉山也并不受他待见。
周家几代从商,近来又搭上了制丹炼矿的生意,府中日日流动着金银财富。
人心之欲是会无限膨胀的,李瑞幼时住在乡下茅屋,心中所想不过是借势搬入都城宅邸;后来随着李雀进了周府,也不过想要住进风水最好的正房;但随着时间流逝,李瑞整日盯着周家生意来往,黄金不绝,心中贪欲便如野火燎原,一发而不可收拾。
周愉山虽然对妻弟品性颇多无奈,但念及李瑞尚且年幼,始终对其留心教导。
他为人温和端正,家风严谨,自然不知这世上的许多人若只是大字不识的蠢材也就罢了,就怕遇上幼时性情恶劣、骄纵肆意又不知礼的无德之辈。这样的人被放纵地娇养到十几岁,性劣而无德,愚蠢而贪婪,就连圣人也难以点化了。
巧的是,周愉山不是圣人,李瑞却是那性劣而无德的“娇儿”。
他贪婪而无知,整日钻研的便是如何将他人之物挪为己用。可是,这样的人纵然心思恶毒,却并无翻天之能,又如何能将周愉山祸害至此?
唯一的可能,便是身后另有他人指点。而现在,那身后之人或许就快要露出马脚。
他侧过头,对上那瘦高个的双眸,轻声道:“是,老大情深义重,我今日便打算去拜谢。”
瘦高个脸上顿时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季淮知道自己这话说对了――话音刚落,那幻境四周剧烈震动起来,瘦高个的面容逐渐扭曲、消散,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当眼前景物再次清晰时,他已跪坐在一尊几丈高的神像前,耳边喧闹之声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