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莫听鬼故事——卿顾我【完结】
时间:2023-04-16 23:06:59

  姜凝等众人将赵氏的尸首和晕倒的李瑞安顿好,便起身蹑手蹑脚地往李雀处去。
  方才黑气成型的一幕,她自然尽收眼底。这团黑气靠赌场中的滔天欲海滋养而成后,专挑各种心生怨念之人寄宿其体内,凭借一手蛊惑人心的把戏蚕食宿主生命,从而壮大自身。
  姜凝几乎可以肯定,这成型的黑气或许就是这次幻境的罪魁祸首。
  同季淮在幻境中摸索了这些日子,姜凝自信于自身的能力,并没有深入险境的担忧,只当是陪小孩放风。可自从之前在神堂赌场见到那尊神女像之后,她心中隐约有了些疑虑,故而不愿继续在幻境中蹉跎。
  周愉山与李雀的故事再曲折波澜,终究也是过去的旧事。不论她和季淮在幻境中如何行动,都无法更改过去。因此与其继续沉浸在这幻境中任人操控,不如直接抓住那团无法无天的黑气问个清楚。
  小木人趁乱摸进李雀房中,果见她面色苍白地昏迷在榻上。姜凝跳上一旁的桌案,伸手在砚台中摸了一把墨水,她翻身滚到地上,极其潦草的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咒,随后于符咒旁盘腿而坐,朝李雀方向微微抬手,道:“小鬼,入阵见我!”
  符咒随着着她的动作逐渐扩大为一个巨型的法阵,周府四周狂风大作,李雀突然睁开眼,哀哀地惊呼了一声,转头朝姜凝处望来。
  姜凝微蹙起眉,有些不耐,重复道:“我说,小鬼,现、身、见、我!”
  话音刚落,只见一团黑气从李雀腹中腾空而起,化成一个稚弱的婴儿,大笑着往门外跑去。
  小木人猛然起身,符咒在她脚下迅速扩大,直至将婴孩瞬间锁在了原地。
  姜凝微微松了口气,幻境中的符咒与现实不太一样。这个阵法是她在鬼界时闲来无事随便翻到,幸好没有记错。
  “小鬼转身。”
  婴孩绞着肥嘟嘟的手指,转身歪头朝姜凝看了一眼,突然睁大了双眼,“嗷”地惊呼出声。
  ――这黑气变出来孩子可真丑。
  姜凝有些不忍直视地皱了皱眉头,道:“你是谁?”
  那婴孩咧嘴望着阵内木人,突然嗤笑出声,声音又尖又细:“你是神女……不,你是姜国的福安公主,你是姜凝。”
  “知道我的名头,果然是只恶鬼,”姜凝沉沉地望着他,突然笑了“如此,我也不必问了。你说说,想死在自己的幻境里,还是想死在外头?”
  那婴孩闻言却并不害怕,反而尖刻地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福安公主、福安公主!果真如传言那般高傲!你活了五百年,我也活了五百年。五百年来,天下有万人祭我!如今困在木人里的是你!你凭什么还觉得自己能杀得了我?”
  姜凝闻言也笑了:“是啊,为什么呢?”
  小木人的左脚在阵内划下一道痕,被黑气团团笼罩的幻境随着她的动作逐渐撕裂了一道口子。裂痕逐渐扩大,无数血红的光芒从那处穿透而来,刹那将幻境的一切照得通红。
  小木人消失在裂痕之中,取代它坐在阵中的,是姜凝。
  她含笑望着婴孩,目光十分温柔。月白色的裙摆在她周身铺开,无数血红的花枝在裙边婷婷袅袅地舒展,那鲜艳的红光落在她身上时,却好似变为了极其温和的天光,将她整个人照耀得无比清艳。
  姜凝在婴孩错愕的目光中,轻声开口。
  “――因为,五百年前,已有万人祭我。”
  “――因为,你是鬼。但我……不是。”
  李瑞在李雀院前踌躇许久,直到季淮在他脑海中恶狠狠地恐吓了两三句,才被迫白着脸进了院子。
  “奇怪……”李瑞一边走一边喃喃道,“这儿怎么一个伺候的都没有?”
  季淮望着黑气冲天的屋子,心跳越来越快,急道:“别管了,快进门!”
  李瑞一愣,朝前两步,刚准备敲门,只听见房内一阵爆裂般的巨响。
  一阵强风而过,大门被呼啸着向内冲开。黑云蔽日,风沙乱走。李瑞后退几步,被呛得几乎睁不开眼。
  姜凝盘坐在地上,朝婴孩伸出手来,柔声道:“你输了。”
  婴孩在红光之中剧烈挣扎着,惊恐地看着姜凝莹润的双手:“你不是鬼!你是什么东西?!你还有身体!你凭什么有身体?!”
  姜凝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不可能、不可能,我还要活,我不甘心!我还有大业……”
  姜凝奇道:“五百年了,你还有什么大业。”
  婴孩一愣,呆呆地望着姜凝,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来。
  “对啊,五百年了。我为什么还活着?我还有事没做……我……”
  姜凝平静地看着他,突然微微一怔,意识到什么似的,抬眼朝门外看去。
  随即,她清冷漂亮的脸上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倒是来挺快。”
  姜凝的目光重新落到婴孩身上时,已冰冷得不带半分感情,她轻声道:“行了。现在想不起来,就去忘川里慢慢想吧。”
  爆裂轰然而起,幻境刹那间被左右分开,一道红光闪过,婴孩低下头,只见自己脚下出现了一条极其宽广的长河。长河的两端,无数行人往来,有些跪坐岸边,哀伤痛哭,有些神色麻木,孑孓而行。长河的这头,是熙熙攘攘的人间。河水流湍急,万里波澜,一望无际。
  是忘川。
  婴孩突然意识到什么,惊惧地望向姜凝。
  这位在人间蹉跎了五百岁的恶鬼,此时果真如同新生的婴孩一般,除了失声哀嚎,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姜凝不再看它,抬手一挥,红光、长河与恶鬼顷刻湮灭。
  她微微挑眉,只见幻境中的一切正逐渐随风而散。房门轰然大开,姜凝抬起眼,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站在门外,一双豆豆眼愣愣地望着她。
  “你――?”
  “姒女!”
  几乎是两个声音同时突然从这少年的口中传出。
  姜凝愣了一下,刚想说“好了,我们出去了。”
  下一瞬,却被那少年猛地扑倒在地。
  ――即使知道是季淮干的好事,姜凝依然控制不住地汗毛倒立。她微微撑起身子,捏着那李瑞的后脖颈将他扒拉到一边。
  季淮的神识死死控制住李瑞,十分勉强地抢到了这副身子的控制权。
  于是,姜凝对上那黑皮小孩亮晶晶的双眼,听到季淮委屈巴巴地说了一声:“姒女,我知道我现在丑得很……但我,好想你啊 
  姜凝恍惚间仿佛听到自己心脏重重一震,她心想:完了,我好像真对季淮的撒娇没有抵抗力。
  【山林飞雀 十二】
  姜凝从幻境中醒来,刚转头便看见昏倒在自己身边的季淮。她微微一愣,侧身戳了戳少年的侧脸,喃喃道:“怪了……怎么还没醒。”
  忽然,一旁呻|吟之声响起,却是小侏儒捂着脑袋,哼哼唧唧地醒转过来。姜凝上前一看,小侏儒两颗黑漆漆的瞳孔中,果然有一侧的人影消失不见了。
  姜凝心道,这果然是李雀和周愉山的儿子。那消失的人影,恐怕就是在幻境中被她打入忘川的恶鬼了。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小侏儒的肩膀,道:“醒了,感觉如何?”
  小侏儒眼神清亮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刚刚要开口,眼角两行泪水却簌簌滚落下来。
  姜凝一愣,不确定地道:“你……你是,李雀吗?”
  小侏儒双眸微亮,轻声道:“是!我是李雀!我知道您在幻境中处置了那个……多谢您,多谢……”
  姜凝微微摇头,一把拉住他的手,上下打量道:“这是你的孩子吧?怎么会――”
  小雀反握住姜凝的双手,起身跪在榻上,垂首哽咽道:“自那年母亲去后,我心中便十分恍惚。时常日夜不寐,隔日却又想不起自己做了何事。后来,周家派了许多人来定安接夫君与我回玉陵。那时我已有六月身孕,精神又十分萎靡,便想等生产之后再启程。”
  “可是谁知周家派来的医士竟断言我腹中是个异胎,不仅无法安然生产,出生后更会克害至亲。我自小在医馆长大,如何不知自己身子的情况?后来我才得知,那医士是周家重金请来的术士,所谓的治病看诊,无非是替他推衍卜卦打的幌子!”
  “自那术士下了断言之后不久,周府便频频来人劝我弃去这胎,态度更是日复一日的强硬。其实,我也知那术士所言非虚――母子连心,我在孕中时,心中时常也有不祥的预感。可他毕竟是我和夫君的孩子……可能也是唯一的孩子……我又如何忍心……”
  小雀言及至此,喉中仍是微微哽咽,三十多年前的故事再次提及,依然是锥心之痛。
  姜凝拍了拍她的后背,道:“……都已过去了。”
  小雀侧过脸自嘲地轻笑了一声,低声道:“抱歉,叫您笑话了……后、后来,周家步步紧逼,甚至每日餐食中也放入了活血化瘀的药材。我因此知道自己断然无法在周府长留,于是便趁夜偷偷跑了出来。”
  “我娘家人丁稀薄,我在定安城中唯一可信的,便是那位在幻境中您曾见过的邹医士。他是我师父年轻时结交的好友,医术高明,德高望重。我望他能援手,谁知周家也早已书信予他。邹医士虽不十分相信术士所言,但大x百姓对于玄理异术始终心怀敬畏,因此便将我拒之门外。”
  小雀抬眼望着这狭小的茅屋,突然苦笑了一声,喃喃道:“或许是我错了,我确实不该生下这个孩子。但那时,我走投无路之际,却遇到了……”
  “李瑞。”
  小雀愣愣地将目光转向姜凝,苦笑道:“是。我遇到了李瑞。母亲死后,我心如死灰,对于李瑞之事不闻不问。也是后来才得知,玉陵来人主持周府之事后,便将李瑞打出了周府――他的腿,也是在那时瘸的。”
  小雀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您说,这世事果真无常。李瑞曾经吃喝嫖赌无所顾忌,记仇怨怼又贪婪愚昧,令我深恨于他。可自从母亲走后,他却如同幡然醒悟一般,不但再未去过赌坊,更是学了木工的手艺,想要自立谋生。”
  “我重新遇到李瑞时,他在一家制船坊给木工当学徒。船坊管他一日三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收入。但好在母亲曾经的茅屋还在,我也尚有些针线活计拿得出手,日子竟也一天天过了下去。”
  小雀忧伤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破败不堪的茅屋,声音逐渐低沉下来,她轻声道:“那些日子里,我心中仍然暗恨李瑞勾结恶人,陷害夫君之事,与他交谈极少。可日子久了,我却渐渐发觉他性格处事温和平缓许多,竟与过去大不相同了。我有时总会怀疑,眼前的这个究竟是不是李瑞――若李瑞原本该是这样的性子,那过去那个利益熏心,将我夫君残害至此的又会是谁呢?”
  “后来……也是这样一个春寒料峭的时节,我的孩子出生了。”小雀待在小侏儒的身子里,低头望着他短小粗糙的双手,道,“我生产时便已有预料,若孩子顺利出生,我大概就活不成了――自从母亲走后,我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仿佛身上所有的力量都给了这个孩子。我有时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棵树,所有的造化都从一颗种子开始。如今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该到了离去的时候。”
  “那天,李瑞从产婆手中接过这个孩子,却始终不肯抱给我看一眼。我哭着求了他很久,李瑞也哭了,跟我说抱歉……啊,我、我从没见过他哭成这个样子过,他哭着叫我原谅他――我望着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正如您说的……人之将死,什么原不原谅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所有的力量都流逝了。我知道,我到了离开的时候。”
  小雀跪坐在榻上,突然顿住了,她伸手捂住了眼睛,缓了许久才道:“我该离开人间的。可是临走前,我还是没忍住,看了这孩子一眼。”
  小雀的身子突然颤抖了一下,仿佛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她颤栗着说道:“术士说得没错,这是个异胎――并不是因为这孩子的身体如何残缺……只因我看见,他睁开眼睛,冲我,冲着一个鬼魂……他笑了。”
  “而那时,他看我的眼神,并不属于一个婴儿啊!”
  ……
  李瑞抱着的那个孩子睁开眼睛,露出一个憎恨而怨怼的眼神,冲着虚空咧嘴笑开了。
  小雀呆愣在原地,一种巨大的恐惧将她瞬间淹没。她望着这个古怪的孩子,脑海中突然响起那术士所说的话。
  “非人之物,克害至亲。”
  那瞬间,小雀终于信了――她或许曾经有过一个健康正常的孩子,可在她决定生下他的那刻,那个孩子就已经死了。
  小雀留在了人间。
  这孩子是极为阴寒的体质,日日陪在他身边的魂魄,又是恰好属于他的亲生母亲。
  于是,在某个平凡的深夜,日日守在孩子身边的小雀睁开眼,发现自己与他融为了一体。
  而原本在孩子身体里的那个恶鬼,因为吸取了小雀孕中的力量,又剥夺了这孩子大部分的健康与神智,力量日益壮大。它不满于小侏儒残缺的身体,又逐渐将目光投向了曾经被他操纵过的李瑞。
  那天傍晚,李瑞从船坊回了茅屋,将整日的工钱交予了帮忙照看孩子的邻人张氏。
  张氏笑着将孩子递到李瑞怀中,道:“傻小子,现在倒有点做舅舅的样子了。”
  李瑞憨笑着,尴尬地摸了摸后脖颈。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木人,丢到襁褓中逗那小孩玩。小孩张嘴吐着泡泡,见状便伸手去抓那木人,口中发出“咯咯”地笑声。
  李瑞低头望着他,轻声道:“我不是个好儿子,也不是个好弟弟……现在为时已晚,悔之莫及。只能尽力当个好点的舅舅了。”
  小孩抓住木人,嘴中仍然“咯咯、咯咯”地咕噜着什么,李瑞皱了皱眉头,道:“傻小子,什么哥哥,是舅舅。”
  张氏笑着打断他:“哎,他才多大,你就想让人家说话啦!”
  李瑞戳着小孩的脸蛋笑了笑:“家里冷清得很,要是他能早点说话就好了。”
  张氏调侃道:“急什么哟。你这人倒是奇怪得很,该着急的倒不起劲!哪有孩子到现在还没个大名的……你不会想等他长大了自己给取吧!”
  李瑞脸上的笑容逐渐淡了――他想让这孩子的父亲给他取个名字。
  可是周愉山,恐怕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李瑞抱着孩子往茅屋走去,落日黄昏,无人耕作的田间荒草萋萋,满目的萧瑟。怀中的小孩捏着木人短小的手臂,“咿咿呀呀”地将木人含进嘴里,又欢快天真地笑了起来。
  李瑞脚步一顿,低头拨开小孩的手,皱着眉喃喃道:“怎么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
  小孩依旧笑着,丢开木人,抱住李瑞的手指又往嘴里含。
  李瑞对上他的眼睛,气道:“什么毛病!手也脏得很!”
  突然,却怔住了。
  那孩子的双眼黑漆漆的,半点笑意没有,他咧着嘴古怪地笑着,新长出来的乳牙贪婪地啃磨着李瑞的手指。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