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至今已不知多少年岁,就连当日不可一世的云咎也早已消散世间。
明曜君作为不老不灭的混沌之体,在西崇山至纯之水的作用下存活至今,心中却仍然惦念其出生之地的北冥。
直到半月之前,明曜君等到了姜凝。
那个年方五百年寿命的恶鬼,拖着一副将死不死的皮囊走到她面前,恳求她道破一个转世的机缘。
明曜君翕动熠熠生光的双翼,化作人形后,却是不过二七之年的少女模样。
少女朝恶鬼笑起来,声音十分的婉转娇弱,她说:“姜凝,我已等了你许久。”
姜凝果然将她送回了北冥。
明曜君靠在恶鬼背上,那双仿佛通晓万事的眸子微张,羸弱地望向昏暗的深海。
她突然松开了双手,身子骤然往海底深处坠落。
姜凝一怔,急忙回身拉住她:“明曜君!”
明曜君突然就笑了,她轻声道:“我就知道,我能死在北冥。”
姜凝握着她逐渐冰冷的手,直到一束流光从她掌心闪过――昏暗的北冥骤然亮起一团极为璀璨的火光,那形如飞凰的海中鸟绽开徽丽的双翼,刹那间点亮了整片深海。
鸟儿的尾羽温柔地环绕着姜凝伤痕累累的身子,明曜君娇柔的、少女般的音色在死寂的海域里回荡开来:“多谢你送我回来。离开北冥后,看见你的第一个人,是你转世的机缘。”
“还有,西崇万物皆好,陪我过了漫长的一生。请不要告诉它们……”
不要告诉它们,我死于北冥。
鸟儿粲然一笑,转身坠入了北冥无尽的深渊之中,那美丽的尾羽带出极其璀璨而短暂的光华,也如惊鸿一瞥般,随着她的坠亡逐渐消散。
姜凝怔怔地望着明曜君离去的方向,深海的漆黑再次将她笼罩,那团熠熠华光却仍然在她心中留下了惊心动魄的壮美。
那位太初时期踏足北冥的神明,是否也是因为这团火,将明曜君囚禁了一生呢。
西崇山上,遮天蔽日的乌云中纠缠着磅礴的雷霆之力。即使姜凝在答应明曜君的那刻,就已经做好了触动天罚的准备,却仍然难以相信这团雷电可以如此迅捷地找到她。
姜凝猛然回过神,转头对楝树瑟瑟发抖的枝条道:“天罚已至,叫西崇山的生灵全部藏起来,莫要无端受祸。”
那楝树枝条十分乖顺地轻轻摆动一下,突然却猛地怔愣一下,焦急地朝一个方向指去。
姜凝一愣:“什么人这时候会到西崇山来?”蓦然间,她却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喃喃自语道,“人间帝王。”
天不亡她。身负皇命的九五之尊,那是天罚也不可触及的存在。
作者有话说:
明曜和云咎的故事,指路专栏《悔婚清冷神君后》,下本开!
↓文案如下↓
【懵懂病弱钓系“渣”女】 vs 【薄情冷性偏执神明】*天地伊始,西崇山上的俊美神明,执掌着世间至高无上的权柄。
可惜薄情寡性,不近女色,无人能得其垂青。
有一日,那清冷孤高的神明,自魔渊抱回来一位女子,唤明曜。
那魔女仰起脸,一双桃花眸在瑰丽的天光下,倏而划过一抹明黄的影。
神山精怪惊诧失语:眼前这个…难道不是神明此番下界斩杀的罪女吗?
可向来公正无私的神明,却伸手将她搂入怀中,眼底满是钟爱。
那日,神明不顾众议,于万千生灵前,向她许诺了后位。
*大婚当日,云咎握着明曜的手缓步踏上天阶。
仙乐齐鸣,鼓瑟吹笙,明曜垂眸而行,无人看见她婚服广袖下隐隐颤抖的手。
神山上所有生灵,都如此真挚地羡慕着她。
而她却在许诺“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刹那面如白纸。
明曜悔婚而逃,将云咎一人留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后来,明曜足戴镣铐,被向来清冷的神明欺身抵在榻上。
他眼眶泛红,口口声声地逼问她的心意。
明曜哭着要逃,却被他锢住手腕,重新拖至身前。
她挣扎着,在混乱中失手将他刺伤。
云咎一点点吻去她的泪水,将利刃塞回她的掌心:“别怕,别离开我。”
“是你先说爱我的,明曜,只要不离开,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
第21章 转世机缘 三
◎她与他的初见。◎
酷暑盛夏, 冲天而起的蝉鸣叫得人心浮躁。天子御辇中搁了两盆晶莹剔透,寒气四溢的冰,此时正随着车马的颠簸凝落几粒寒凉的水滴。
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往西崇山而去, 甫一进入山中, 那仙山四周挥之不去的浓雾瞬间弥漫开来。
侍卫长勒停了马,等待御辇上前后,隔着轿帘恭声道:“陛下, 已进入西崇山仙雾中了。可要稍作休整?”
天子斜倚在轿内软塌上, 手中慢悠悠地捻底乓淮成色极佳的乌木沉香串,闻言并未作答。只抬眼朝一旁的嫔妃瞧了一眼, 温声道:“瑶妃身子如何?”
瑶妃本在一旁垂眸剥着手中的蜜桔, 丝丝清甜的果香正随着她的动作四散开来,她眉目极美,身姿绰约,面上有些苍白的病色, 却反倒平添几分娇弱的风流之态。
瑶妃闻言一顿,微微摇头,轻声道:“臣妾无碍,不必耽误行程。”
天子看了她片刻,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对候着的侍卫长道:“继续走吧。”
车队方又沿着山道行了三里, 四周的空气也逐渐凉爽起来,山外炎热的暑意似乎皆被那浓雾隔离开来,果真如入世外仙境一般。
天子望着那两盆寒冰,微微支起身, 手中沉香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响来, 瑶妃抬头朝他目光处瞧了一眼, 遂明白了他的心意,转头命人将那两盆解暑用的寒冰端出。车队因而驻足了片刻。
忽地,御辇外传来人声轻响。瑶妃闻声,忙朝帘外望去,只见七皇子季淮手持食盒立于轿辇一侧,温声和气地对近侍说着什么。
瑶妃收回目光,垂眸回禀道:“是七殿下来了。”
天子闻言微微抬手:“叫他进来。”
须臾,只见七皇子季淮躬身进了轿辇,将手中食盒放于小案,倾身朝帝妃二人行礼,回禀道:“父皇母妃舟车劳顿。儿臣替芳婉姑姑来为母妃送药。”
“嗯,有心了,”天子含笑点头,抬眸朝季淮望了眼。见幼子虽不过十岁,礼仪举止已颇有端雅风度,且眉眼酷似瑶妃,谦和俊丽,便心生怜爱,温声道,“服侍你母妃用了药,上前来坐。”
季淮依言回身放下车帘,甫一落座,尚未掀开食盒,忽听山巅一阵轰鸣巨响,群山震荡,天际顿时晦暗一片。
马驹受此惊吓,瞬间不安地低声嘶鸣起来,其余轿中的妃嫔、皇子、公主纷纷朝外探看,辇外人声马鸣混杂,实在人心惶惶。
天子皱起眉,朝帘外望去,沉声道:“怎么回事?”
侍卫长死死攥着手中缰绳,勉强将骏马安抚下来,道:“回禀陛下,看天色是遇上雷雨了。”
“传玄师。”天子眸色微沉,透露出一丝明显的不悦来。
天子出游并非儿戏,离宫前自然请了玄师占卜天象,现今初至仙山便遭遇如此古怪不祥的天气,可见玄师何其失职。
侍卫长闻言连忙应下,正欲转头传唤玄师,却见山顶乌云聚拢之处,一团巨大的雷电霹雳而下,炫目的白光刹那在众人眼前炸开,一时亮得头昏目刺。
众人尚未回神,又是一种诡异的飓风四起,直吹得人连连退后,几乎人仰马翻。
“――护驾!”
随着侍卫长一声大喝,侍卫纷纷上前,将御辇团团围住。纵然飓风猛烈,雷霆万钧,仍合力将那轿辇死死护在身后,纹丝不动。
然而人力何能与天相抗,随着又一阵平地而起的强风呼啸而过,轿辇前的帘帐猛然吹起一角。
寒凉诡谲的大风顷刻涌入辇中,天子脸色极沉,冷冷地望向帐外。
季淮起身挡于帝妃身前,倾身而上,正欲抬手将帘帐合拢――突然,又是一阵惊雷轰然而过,振聋发聩。众人呆呆地仰头望着阴暗的天际,磅礴强大的自然之力几乎叫人跪倒在地。随即,一道闪电随之而下,近乎将天幕两分。
季淮手中动作一滞,瞳孔瞬间放大,满脸惊惧地望向帘外。
侍卫身后的小小一片空地上,站着个衣衫褴褛、满脸血痕的女子。
她身量颇高,削肩薄背,腰肢不盈一握,姿态极美。乍一望去,能叫人误以为是随行的某位宫妃。
可定睛细看,这女子身披破衣烂衫,赤|裸在外的肌肤无一没有诡异的伤痕――更为可怖的是她脖颈上纵横交错的淤伤,似乎是被什么极粗的麻绳生生勒出的痕迹。
顺着那青红交错的勒痕往上,女子脸颊更是布满了道道难以愈合的伤口,在刹那的电光之中叫人看得心惊胆战。
姜凝站在天子轿辇外,平静地望着空中惊雷。一道闪电霹雳而下,以雷霆之势朝她直冲而来,姜凝虚抱着双臂,仰头缓缓闭上双眼。
这天罚好生厉害――自她意识到天子亲至西崇山开始,天罚便好似猜准了她的心思一般,一道接一道不停地往她身上砸,硬是带了种要将她劈死在天子御辇前的气势来。
姜凝在北冥深海受的伤尚未来得及治愈,如今没了身体,单凭魂魄之力便更难支撑天罚。待她一路从山顶跑到天子仪仗前,果真只剩下半口气便要灰飞烟灭。
姜凝长出了口气,她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为何刚得知了轮回转世的机缘,便要死在这天罚之下?她不过是帮助明曜君重归故土,何必硬要将她劈得魂飞魄散方能罢休?
但她也尽力了。生前二十年,她努力地活过,也不屈地死过。
如果注定无法重入轮回,就认命吧。姜凝想。她这个孤魂野鬼,实在是当得太累了。
一道电光闪过。
她身上并没有半分痛苦,甚至在那道天罚下仍然安然无恙。
――果真是天子之力救了她!
姜凝猛地睁开眼朝轿辇中望去,帘幔翻飞,狂风之中,只见一位十来岁的少年从轿辇中露出半张脸来。
少年一双明亮的杏眼在对上姜凝的一瞬猛然睁大,目光震惊地停留在她脸上。
他拉着帘幔的手微微颤抖,随即紧紧地将手中的布料攥成一团,似乎妄图凭此支撑住自己不瘫倒在地。
姜凝在瞬间的怔愣后猛地回过神――确实,自己如今伤成这个样子,没把人吓死已经是神佛庇佑了。
但话说……她好久没关心人间皇族之事,眼前这个,不会是当今天下的小皇帝吧?
恶鬼缓缓眨了眨眼,转瞬间,又想到明曜君的指点。
“离开北冥后,看见你的第一个人,是你转世的机缘。”
姜凝古井无波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她转世的机缘,居然是当今天下的小皇帝?
这似乎有点难办呢。
恶鬼望着那满脸震惊的少年,决定再进一步试探一下。
姜凝沉着脸,又朝轿辇走近了一步。
季淮在那女子动身的下一瞬,猛地抬手合上了帘幔。他深吸了一口气,侧头对上了瑶妃担忧的目光。
瑶妃微蹙着眉,一双美目对上季淮略带惊恐的眸子。片刻后,她仿佛从孩子的眼目光中意识到什么,眼神中带上了轻微的警告,朝季淮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季淮猛然反应过来――是鬼!
下一瞬,那面目可怖的女鬼便从帘幔外幽幽然飘入轿辇中,双目缓缓扫过天子、瑶妃,随后落到季淮身上。
季淮在她的目光中只觉背后汗毛倒立,他猛然避开女鬼探究的目光,死死咬住下唇,垂眸望着自己的双手。
天子的目光穿过姜凝,落到季淮身上,道:“阿淮,外面如何?”
那女鬼偏头看了天子一眼,似乎意识到什么,忽而轻笑了一声,又朝季淮靠近了些许,俯身蹲在少年面前。
季淮全身一僵,半晌才回过神来,刻意避开女鬼的目光,回禀道:“回父皇,外面风雨交加,此时不宜行路。”
天子眉宇间更加阴沉,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姜凝蹲在季淮身前,见这少年回话之后便垂首阖眸装睡,实则整个人都害怕得微微发抖,不由得暗自失笑。
她又朝那少年靠近些许,那张疤痕交错的脸几乎贴在季淮耳边。
季淮若有所觉,越发攥紧了手,死死闭着双眼,一动也不敢动。
忽然,只听那女鬼在他身边轻声道:“小孩,我走了。再过一盏茶,山中放晴。此后,都是艳阳天。”
季淮闻言猛地松了一口气,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只见轿辇中果然如旧,身边那女鬼已转身离去。
他放下心来,缓缓松开了紧握的双手。忽然左手却感到微微一凉,仿佛什么东西自手背滚落下来。
季淮低头,从衣摆间摸出一粒红豆大小的珠子。那珠子晶莹剔透,血红欲滴,触手寒凉,看不出是什么石头,却无端让他想起那女鬼身上的血迹。
季淮思及此,拿着珠子的手微微一颤,哪知下一瞬,那珠子却忽然破裂开来,化作一缕鲜红的血迹,缓缓流向他的手腕。
少年心中一惊,急忙抬手去擦,却不过是一抬手的功夫,那血迹竟然瞬间消失无踪,腕间一片白皙,丝毫没有鲜血沾染过的印记。
季淮尚未回过神,只听轿外传来侍卫长略带欣喜的声音。
“陛下,乌云皆散,外头已放晴了。”
第22章 转世机缘 四
◎“我若有来世,也想做您的女儿。”◎
姜凝在鬼界时, 总爱坐在忘川最西面的山岭上发呆,望着川流不休的河水和岸边来来往往的鬼魂,陷入一种谁也无法打扰的状态。
她在忘川边, 偶尔会见到一些生前极熟悉的面孔。但他们早已在数次转世之中将她遗忘, 于是她只能沉默着目送他们离去,看着他们再一次顺着忘川的流向步入轮回之中。
时间久了,姜凝开始记不清自己曾多少次送别生前的亲朋, 那些本该熟悉的脸庞在年复一年的岁月中逐渐模糊, 最终只好寄希望于几世之前那一丝渺茫的缘分,于再见时唤起一丝虚无的亲切感。
那日, 姜凝从西崇山回到鬼界, 在那轮回之处前静静地立了许久。
回身时,却撞进了归虚殿君那双多情似水的桃花眼中。
禅似倚一棵枯死的榕树,见她转身,原本温柔的目光逐渐变得沉冷起来:“你受伤了。”
姜凝慢悠悠地回过神, 无所谓地抬手揉了揉脖颈,道:“在人间跑了一趟,过两日自然就好了。”
禅似表情有些阴沉,刚要抬手碰她颈部的淤伤,却被她闪身躲开。姜凝又朝轮回那头望了一眼,忽然开口道:“禅似, 我不想做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