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宫中因他疯癫之举再传神鬼之说,朕,宁肯要个瞎子。”
这句话在她脑海中不断地重复回响,一声比一声更刺耳。
她不能被困在这……
她必须要出去!
要去梅园。要回梅园去。
……
姜凝将瑶妃的魂魄带回了鬼界。
她褪去了渡使的装束,小心翼翼地将瑶妃的魂魄混入了人来人往的鬼道中。
神魂两分的事情向来罕见,就是姜凝在鬼界待了五百年也没见过几次。这鬼道上虽挤满了人,可基本都是急着投胎的新鬼,没人看得出瑶妃的异样。
姜凝是个容易心软的鬼,何况瑶妃这样温柔善良的女子,时常会让她想起姜国王宫中的故人。既然她为了季淮能生生将魂魄和神识分开,这样的深情和魄力,自己又为何不能成全呢?
正思索间,一个青面的鬼青年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走到她身边,躬身作揖道:“麻烦姒女了。”
姜凝望着熙熙攘攘的鬼道,浅笑着收回了目光,柔声道:“渡使这两日可有好好休息么?”
袁钟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底下,仍然挂着多年未散的乌青,他朝姜凝十分勉强地笑了一下,凭谁都能看出那笑容底下的苦涩。
袁钟道:“姒女,那命格贵重的妃子,可好安生投胎了?”
姜凝笑了一下,抬手往那拥挤非常的鬼道上一指。袁钟顺着那纤纤玉指望去,愣愣地眨了眨眼,也搞不清楚她究竟指着哪一个鬼影。
姜凝一脸的大义凛然,信誓旦旦地糊弄他道:“那个窈窕纤细的背影就是了。她是个明白人,我已同她交代清楚利弊,一会儿自然就投胎去了。”
袁钟点了点头,又朝她作一礼,十分真诚道:“多谢姒女。”
姜凝面不改色心不跳,平静地点了点头,折身又往人间去了。
袁钟望着她的背影,深深为自己的劳碌命叹了口气:果然无事一身轻。姒女就连往人间去时的步子,都比自己的轻快上许多。
【人 * 承华宫】
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季淮撑着冷硬的地面,十指用力地扒着砖缝,骨节都因为用力而泛起明显的苍白。
他面前躺着两副七窍流血的尸体,那两人被天子一杯毒酒送西天――面目青紫,手足相接,十指的关节极为崎岖地扭曲着,可见死前遭受了多大的痛苦。
其中一个太监尚且十分年轻,外表上看,几乎比季淮大不了几岁。
他本不甘就死,是被侍卫硬按着肩膀灌下的毒酒。
那少年死前还在挣扎求生,一双毫无血色的手僵硬地朝季淮探来,抱着渺茫的希望,苦苦哀求这位心软的殿下可以替他向天子陈情。
小太监死死地盯着季淮,口中绝望的呜咽逐渐被翻涌而上的血水所淹没。
季淮离他那么近,几乎可以听到他嗓子里血液的翻腾的气声。
他死咬着牙关,望着那小太监痛苦到扭曲的双手,紧攥的拳头猛然泄了劲。
片刻后,季淮颤抖着冰冷的手,缓缓握住了小太监的指尖。
他想,大概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忘记那刻掌心传来的触感。
与瑶妃去世前不同,小太监饮了那杯毒酒,身上却烫得好似燃烧着的热炭。
他的手指紧紧掰着季淮,一道道青筋自他手背凸显而出。仿佛是痛极了,连痛呼都喊不出口,只蜷着身子,不断地在地上挣扎。
季淮突然想起幼时,自己曾见过一只溺在雨水中的蚂蚁。暴雨来得淋漓,去得也快,最终只剩下一滩浅浅的积水,却可以将那小小的虫儿痛苦不堪地困死在那。
他握着小太监逐渐无力的双手,记忆中那只蚂蚁扭曲的肢节和孱弱的触须逐同眼前的一切重合。
他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记得房中的呻|吟彻底消失时,他浑身上下已没了半分力气,每一寸肌肤都好似失去了活人该有的体温。
天子自屏风后缓缓而出,双目平静地扫过地上两具狰狞的尸体,最后落在那年幼的皇子身上。
季淮抓着小太监僵硬扭曲的手,脸色一片惨白,只有嘴唇被咬破了一个口子,凝着斑驳的血珠。
天子不悦地皱了皱眉,似乎对他的模样有几分不满,他微微扬起下巴,示意宫人将那两具尸首拉开。
季淮全身一颤,死死拖住小太监的尸体。
他缓缓抬起头,对上天子冰冷的眸子,声音一片嘶哑:“看不见,父皇,我什么都没看见。”
天子喉中发出了一声极为短促的冷笑,眸色阴沉地盯着他,半晌才移开目光。
季淮低头望着倒在他身旁的两具尸体,那两人因他而死,死前受了如此的折磨。
两行血迹顺着他们的眼角滑落到地上,他们双眼通红,死不瞑目地瞪着他。
承华宫的大门随着天子的离去轰然关闭。
季淮跪在地上,突然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对不起。”
宫宇空荡,少年颤抖的嗓音突然在一片死寂之中回荡开来。
第26章 转世机缘 八
◎“只要季淮看得见她就好。”◎
连天风雪后, 承华宫庭中积了寸余厚的一层,松柏青苍的枝丫承不住寒霜,又簌簌落了一地积雪。
天子一夜间几乎调换了季淮身边所有亲厚的宫侍, 新来侍奉的那些多半觉得自己领了桩苦差, 越发不情不愿地拖沓起来。
姜凝再次找到季淮时,恰好是一个清晨。承华宫内竟当真空无一人,似乎那些宫侍都不约而同地挑了同一个日子躲懒, 冷清得如同无人居住一般。
姜凝自得知了季淮的身份那日起, 便再也没回西崇山取过肉身。
一来,那地方万物有灵, 将身子存在那处反倒安心。再则, 她若以人身出入皇宫,始终有几分不便。
她早就是死了多年的鬼了,肉身无非是个躯壳。这皇宫内外,只要季淮看得见她就好。
寒凉的冬风卷地而起, 她步履轻盈地穿过回廊,甫一转头,恰好瞧见了季淮。
――那孩子,竟自个儿在后院扫雪。
冬日的清晨,日头总比平常出得晚些。此时的天幕还泛着朦朦胧胧的灰蓝色,月亮影影绰绰的轮廓和半轮将出未出的太阳同时悬挂在空中, 带着一种壮大而离奇的美感。
季淮裹着件狐狸毛的大氅,手中抓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高粱扫把,专心致志地站在院中扫着满地的积雪。
这孩子鼻尖冻得通红,脸颊甚至还有些冻伤的痕, 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低垂着, 不知想着什么事情, 竟许久也没有发觉姜凝。
她站在不远静静地瞧了他片刻,突然出声唤他。
“季淮。”
季淮微微一怔,似有所察,抬头朝姜凝直直望过来。
可那眼神竟十分茫然,没有聚焦地穿过姜凝的身子,望向了她身后的长廊。
姜凝行至季淮跟前,抬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眼。半晌,她缓缓蹙起眉,神色逐渐变得几分难看。
季淮收回目光,似有所感,缓缓松开了握着扫把的手,往自己眼尾试探着摸去。
姜凝低头望着他,季淮冰冷的手指几乎已搭上了她的手腕,却又在半晌后怔怔地缩回了衣袖。
他仰着头,紧紧抓着扫把的木柄,小声地试探道:“母妃?”
姜凝望向他那双雾蒙蒙的杏眼,其中的期冀的胆怯实在叫人不忍忽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微扬起手,一阵清风袭来,院中的草木摇曳,枝叶上的积雪簌簌飘落,仿佛在回应季淮的呼唤。
季淮望着那落雪,猛地愣在原地,颤声道:“母妃……母妃!你真的在?!”
清风未歇,缠绵地拂过少年的脸颊,好似温柔而恒长的爱意。
姜凝垂眸看着他,忽然回身,往西崇山的方向而去。
在姜凝原本的计划中,只需等少年成年及冠,便将他带出皇宫,替自己完成轮回转世的大计。
可谁都没能料到,在少年十一岁这年,那对他命运极为关键的天眼却被生生封印了去。
姜凝从西崇山取回肉身后,第一件事便是重返鬼界,又一头栽进了归虚殿君的藏经阁。
季淮是她的转世机缘,是当今天下对她来说最为重要的人。谁承想她不过只是一个不留意,竟令这孩子趁机被阴了这一手。
好在,这世间因果本有定数,人的命运并非轻易便能更改。
季淮可见鬼神的能力与生俱来,即使暂时凭人力封印,待他年岁渐长,自然会重新恢复。
只是这皇宫实在危险。姜凝暗自盘算,待季淮天眼恢复,自己便立即带他离开。
她心中有了成算,往人间的日子便越发勤快起来。
再次见到季淮时,他正坐在房中,埋头绘制着一张草图。
这孩子不管做什么事,总带着几分倔强的认真。姜凝站在窗外凝神看了半晌,见他从头至尾没换过姿势,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来。
她伸手轻轻敲了敲窗沿,喊道:“小孩儿。”
季淮猛地抬起头,只见一身材高挑的男子戴了张暗红色的面具,站在窗边,笑盈盈地看着他。
承华宫宫门紧闭,外围守卫森严,他是怎么进来的?!
季淮忽然仿佛意识到什么,眸中微微一动,倏然回过神,快步往窗口走去,探手就要去抓那男子的胳膊。
姜凝为掩人耳目特意扮了男装,见季淮举动,只含笑望着他,不避不闪,任他抓住了自己的衣袖,笑道:“怎么了?”
季淮触到姜凝身上柔软的衣料,原本猛烈跳动的心脏霎时慢了几拍,直直往下坠去。
他缓缓松开了姜凝的衣袖,喃喃道:“……不是鬼。”
姜凝垂眸望着他,又往他案上的草图看了两眼,问道:“你在画什么?”
季淮略显警惕地望着她,并不作回答,只轻声道:“你是谁?你是怎么进来的?”
姜凝轻轻笑了一声,撑着窗棂,挑眉问他:“小孩,不邀请我进去坐坐么?”
季淮缓缓皱起了眉,一句一顿地重复道:“你、是、谁?”
啧,真不好糊弄啊。
姜凝也不生气,面具后面一双眼睛清泠泠地望向季淮,慢悠悠道:“你觉得我是谁呢?是人?是鬼?是妖怪?还是神仙?”
她托着下巴,莞尔道:“――这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季淮平静地望着她,等她说完了这一长串没什么实际意义的言论之后,方淡淡道:“我叫季淮。”
姜凝勾起嘴角,笑眯眯地报上自己的化名:“江光莹。我的名字。”
季淮没什么表情,抬手将窗户关上,又坐回了桌案前。
姜凝头回吃了个闭门羹,又是被这样一个小孩甩了脸色,心中自觉有几分好笑。也不打招呼,自顾自地进了屋。
季淮抬起头,四面屋门窗户未动,那戴着面具的男子却安稳地坐在他对面,百无聊赖地望着那一桌的图纸,好似凭空出现一般。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暗自叹了口气,索性将他晾在一旁,径自涂画起来。
姜凝不打扰他,只一张一张地将那图纸拿起来仔细端详,片刻后又重新放回了原位。
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在房中坐了一下午,直到落日黄昏,屋外天色大暗。
季淮抬头朝屋外望了一眼,却忽然愣了一下――不知何时起,屋中的烛火皆已点燃,慢悠悠地烧了许久。
他转头望向那靠着桌案睡得万事不知的古怪男子,心中突然闪过一丝异样:这不会真是妖怪变的吧?
忽然,门外匆匆传来一阵脚步声,片刻后,只听一位宫人在门外唤了他一声,道:“殿下,奴给您送晚膳来。”
季淮回过神,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
开门前,他又朝桌案前瞟了一眼――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瞧不见。
那个男子,竟就这样消失了。
好似从未出现过一样。
三日后,天空放晴,几日的积雪终于化了个彻底,地上湿淋淋的一片,却比之前风雪交加的日子好了不少。
季淮在空荡荡的院中转了两圈,寒风吹得他脖颈有些发凉,他略紧了紧衣领,有些瑟缩地裹紧了披风。
下一瞬,那寒风却忽然停了。
季淮迷茫地眨了眨眼,却见墙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那戴着暗红色面具的男子颇为自在地坐在那儿,低头望着他,语气中莫名有几分关切:“现在还冷吗?”
季淮仰头望着他,好似对她反复的到访产生了一丝疑虑。
可他始终清楚自己在这人面前有多无能可欺,因此也并打算不多做反抗,反而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再一次的不请自来。
季淮沉默着移开了目光,转身往房中走去。
姜凝从墙头一跃而下,三两步追上少年的步伐,笑着逗他:“你这么讨厌我的?一个字也不愿意多少说?”
少年转过身,语气中并没有生气,反倒显得有些无奈:“皇城外大好河山,风光无限。你为何总到这里来?”
姜凝笑了:“我爱上哪就上哪。”
少年眸色一动,似乎被她这话触动,怔怔地望着她笑了一声,轻声道:“那挺好的。”
姜凝跟着他进了屋,十分自来熟地往他案前坐下,如同上次一样,托着脸打起盹来。
少年眉心一动,面无表情地刚翻开书。片刻后,却又忍不住朝姜凝看了一眼。
――睡得可真熟,像是几百年没睡过觉似的。
两人相安无事,竟又在屋内诡异而祥和地度过了一下午。
季淮这次稍微留了点心眼儿,在天色昏沉的时候朝蜡烛瞟了一眼。
姜凝也醒了,迷迷糊糊地顺着他的目光朝烛台望去。片刻后,她食指微微一抬,屋中瞬间灯火通明地亮了一片。
季淮怔怔望着烛火,明亮的瞳孔映着摇曳的火光,带着些独属于少年人的稚气。
姜凝直起身子,从袖中取出几册古籍递给他,道:“给你的。”
少年有些无措地接过那几册古籍,似乎为姜凝莫名的好意感到了一丝费解,可这种困惑也只维持到他翻开书页的那一刻。
季淮眼睛一亮,惊讶道:“是机关术。”
――当然,这可是她特地从禅似藏书阁中挑出来的典籍,天底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本来。
姜凝有些得意地打量着季淮的表情,心道,少年人的小心思,总是那么容易被满足。
而与此同时,鬼界……
袁钟望着古籍锐减的藏书阁,突然陷入了沉思:殿君最近,好像变得爱看书了?
禅似:谢谢,,那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第27章 转世机缘 九
◎“出神去想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
季淮从书海之中抬起头, 怔怔地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