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一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
季淮苍白着脸,颤抖着将瑶妃身下的被角掖好,撑着一双麻木的腿,踉跄起身朝寝宫外走去。
侍女仓皇地跟跟上他的步子,低声道:“殿下、殿下往哪里去?”
少年脚步微停,声音压得极低,冷得像是屋外的寒风:“我将父皇请来。”
他伸手推开寝宫的大门,却猛然与天子近身的太监总管打了个照面。
年迈的太监愣了一瞬,望着眼前这年幼的皇子,颤颤巍巍地跪下身,恭声道:“陛下闭关祈福,无法亲自探望娘娘。命奴才送上仙丹一粒,可缓娘娘症疾。”
季淮望着太监手上那小小一个锦盒,脸色阴沉至极,半晌没有说话。
太监总管垂首跪在冷硬的地砖上,端着锦盒的胳膊吃不住力,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季淮低头看着他,半晌才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来。
“滚。”
太监惊慌失措地拜下去,颤声道:“奴才不敢。请殿下接旨!”他是天子身边资历最老的近侍,随着这个动作,宫中所有的侍婢皆拜倒在地。
季淮孤零零地站在寝宫门口,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方小小的锦盒,半晌才冷冷道:“确然不来了?”
太监总管全身一颤,哀声答:“请殿下恕罪。”
一阵大风卷起半空的雪粒,呼啸着扑面而来,那风雪打在脸上,宛如刀割般刺痛。
季淮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自他那双泛红的眼中滚落。
太监仓皇地抬起头,却只见那往日端方谦和,温柔得体的少年,正抬起衣袖,用力地将脸颊的泪水抹去。那细软的衣袖在他脸颊划出道微红的痕,越发衬得他眼中血色鲜明。
少年垂着眸,半晌才俯下身去,缓缓捡起天子赐下的锦盒。
太监缓缓松了一口气,刚准备起身,却只见季淮的衣袖猛然甩动开去,那暗蓝色的广袖鼓满凌冽的寒风,顷刻带起一阵渗人的冰冷来。
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只听一声闷响,那方御赐的锦盒重重地砸在宫外一棵凌风而立的梅树上。锦盒“啪”地一声碎裂开,露出盒中一粒龙眼大的丹药来。
众人被眼前这大逆不道的场景震惊,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季淮沉着脸,墨色的长发同他一身暗蓝的锦袍,在极寒的北风中猎猎拂动开来。
少年猛然回身,大步往内室走去,忽然,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脚步微顿,侧过脸朝那太监极冷地笑了一声:“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话音未落,内室人影闪动,一位侍女满脸泪痕,慌乱地地从帘幔后走出。
侍女重重地磕在地上,声音破碎得凑不成句子:“殿、下……殿下,娘娘……娘娘她……”
第24章 转世机缘 六
◎“若宫中因他再传神鬼之说,朕宁肯要个瞎子。”◎宫中人人都说, 在瑶妃故去后,七皇子便疯了。他不仅砸烂了陛下赏赐的价值连城的仙丹灵药,更对着瑶妃的尸首又哭又笑, 说了好些听不懂的疯话。
满宫的侍婢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 只见那形容疯癫的小皇子正一面拢着瑶妃冰冷的身子,一面望着空无一人的角落,脸色白得吓人。
“你要带走我母妃?”
季淮这声问话看似冷静, 却因为无人敢应, 反而比先前悲痛的哭喊显得更加渗人。
匍匐在地上的侍婢们颤抖着身子,余光哀哀地往季淮身上瞟去, 半晌才道:“殿下、殿下……请节哀……”
季淮置若罔闻地站起身, 又朝空荡荡的墙角走了几步,一双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他一字一顿地开口,道:“你听到了。她要留在这。”
姜凝扮做袁钟的模样,一袭宽大的灰袍, 人皮般的青色假面严丝合缝地贴合着她的肌肤,蔓延进那衣领之中。
在季淮眼里,那活脱脱就是话本中青面獠牙的恶鬼,前来索走他母亲的性命。
姜凝转头望向榻前的瑶妃,道:“娘娘,人固有一死, 我是来接你去该去的地方。”
瑶妃的魂魄无依地漂浮在床前,她本就气色苍白,化为鬼魂后越发如同一抹淡薄的影,好似不用他人催促, 便要消融在天光之下。
季淮也转头看向他母亲, 脸上露出几分少年人的失措, 哀哀地唤了一声:“母妃……”
瑶妃温柔的目光落在季淮脸上,同过去那般,以一种微妙却坚定的力量,朝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孩子,”瑶妃隐忍而苦涩地望着他,轻声道,“母亲同你说过,不要暴露你的特殊,不要让他们疑心于你。”
季淮闻言面色微变,这才堪堪回过神来,他转头望向帘幔外满宫的侍婢,颓然闭上了双眼,道:“退下、都退下。”
宫人们闻言皆暗自松了口气,正想依言退出寝宫,却又霎时回过神来――眼前这小皇子方十一岁的年纪,骤然丧母,岂有不伤心失态的道理?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因她们未从旁服侍,再出了什么好歹,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宫人踌躇之间,忽地对上了季淮的眸子,一阵刺骨的寒意刹那间将几人冻得全身僵硬。
在此之前,任凭谁都无法想象这样的眼神能出现在一个十一岁的少年脸上,何况这又是个自小温和端正的孩子,在此之前从未对人说过半句狠话。
她们再不敢耽搁,慌忙起身往宫外退去。宫门开闭,最后一阵寒风裹挟着雪子卷进寝宫,待那风声消散后,宫中便只剩一片死寂。
季淮的目光扫过姜凝,缓缓落回瑶妃脸上,他强忍住眼中的泪意,痛声道:“母妃,你当真要走了。”
瑶妃含泪望着那孩子,嘴唇微微颤抖,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她如何能放心得下?把唯一的孩子留在这冷漠孤寂的深宫,一个人面对莫测的风云?何况他是这样不同,从小便能看透其他人见不到的东西……
太过特殊的能力,往往不是一件好事。
瑶妃抬头望向那灰衣青面的鬼使,恭敬地俯身拜倒:“大人。我不能跟你离开。”
姜凝微微蹙眉,问道:“娘娘还有何心事未了么?”她顿了顿,又道,“我在娘娘身上,并未看到强留世间的执念。既然如此,您是无法在人间长留的。”
姜凝的目光落回那年幼的皇子身上。他的身子微不可见地轻轻颤抖着,一双杏眼之中泛着明显的红,却强忍着悲痛,十分倔强地望着她。
他的眼睛生得很漂亮,瞳孔黑亮,盈着粼粼的水光,忽而让人想起了淋湿了雨水的小狗。实在叫人很难对他硬下心来。
姜凝望着那孩子,眼底好似闪过一丝细碎的光,却又很快被隐藏下来。她轻笑了一声,突然出声道:“娘娘。我仅宽宥你一日。一日之后,我得带您离开。”
瑶妃没让她等满一日。
在大多数时候,一个陈年的伤口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才能治愈。可若要让一颗完好无损的心脏受伤,只要轻巧地落下一刀,便能挖开血淋淋的一个口子,一生都无法恢复。
在后宫众人眼中,瑶妃向来是那个最与世无争的平和之人。在她最受宠的那些年里,风头无两,放眼后宫也无人可与她相提并论,天子的眼中似乎除了瑶妃再容不下其他人。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是温柔谦婉的,没有任何人能从她身上找出一丝错处来。
在那时,根本没人能想到,瑶妃重病将死的时候,竟然得不到帝王的一个眼神。
瑶妃离世的消息很快传遍六宫,众人猜疑的目光纷纷投向那扇帝王闭关时紧闭的殿门。
天上终于纷纷扬扬地落起鹅毛般的大雪,青石路在连天的严寒中冻得仿佛冷硬的寒冰。
瑶妃的魂魄一路往帝王闭关的清衡宫去,几个传信的太监裹着厚厚的冬袄,瑟瑟发抖地疾步走过她的身旁,在她之前扣响了清衡宫的大门。
瑶妃一袭单薄的宫装,长发披散,踩着寒凉的玉阶走进了清衡宫。
清衡宫内温暖,一年四季燃着的道香几乎将整座宫宇浸透,沉静庄严之余,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宫中四面挂着经幡,甫一进门,便听见低沉的诵经之声从帘幕之内悠悠传出。
随着传信的太监进入宫内,诵经之声渐息,半晌,瑶妃听见天子平静而清冷的声音响起:“那便好生安葬了吧。”
瑶妃脚步一滞,隔着帘幕望向天子朦朦胧胧的背影,脸上无悲无喜,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结局。
她又等了一会儿,果然天子再次开口,而这次的话语却超出她的揣测。瑶妃脸色微微一变,疾步上前,穿过重重帘幕走到天子身后。
只听他问道:“七皇子摔了仙丹?”
回话的太监诺诺地应了一声,低声道:“请陛下息怒。殿下也是挂念瑶妃,并非有意为之。”
天子冷冷地笑了一声,又道:“听闻,他还在梅宫中胡言乱语,状似疯癫,好似与鬼神相谈?”
“回陛下,恐怕是七殿下伤心过度,一时迷了心智也是可能的。”
天子不置可否地闭上双眼,清衡宫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半晌之后,那诵经之声才再度响起。
太监躬身侍在一侧,等了半晌,见天子无话,刚准备退下,却又听他轻飘飘地说道:“既是伤心过度,就让他好生休养。但天家颜面,容不下他胡言乱语,妄论神鬼。”
瑶妃全身猛地一颤,双手紧紧攥住袖口,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季涵夭折那晚,她便已知晓季淮可以看见鬼魂的能力。这两年来,她无时不为此担忧,只怕这孩子因此招惹到什么灾祸。
瑶妃并非没有想过将此事告知天子,可她做事周密谨慎,又知道此事关系重大,故而叫季淮隐瞒至今。
如今借着她身死之事,终于可以试探天子态度,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对此事竟如此忌惮。
少顷,天子重新睁开眼,望着面前一尊高大的金身神像,冷冷道:“传玄师来见。”
“陛下,玄师已在殿外候着了。”
瑶妃闻言一怔,猛地回过头去,只见清衡宫殿门大开,年轻的玄师辛满身披天青色云纹道袍,自经幡后垂首而来。
辛满掀开帘幕,一阵奇异的淡香浮动,很快被殿中浓郁的道香所掩盖。他抬起眼,目光倏然朝瑶妃站立之处望去。
瑶妃倒退半步,几乎以为辛满可以看见自己,可那玄师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刹,便毫无波澜地移开。
辛满谦恭地俯下身去,轻声道:“见过陛下。”
天子在宫人的搀扶下站起身,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可那笑容未达眼底,伴随着他接下来的话语,便更显得寒冷薄凉。
“你去看看七皇子。”天子慢悠悠地开口,“若宫中因他再传神鬼之说,朕――宁肯要个瞎子。”
第25章 转世机缘 七
◎“他们双眼通红,死不瞑目地瞪着他。”◎
姜凝来到清衡宫时, 雪花正如鹅毛般裹着寒风洋洋洒洒地飘落。放眼望去,只觉天地间一片银白,那密密层层的飞雪几乎将人的视线遮蔽, 就连十步开外的景色都看得不甚清晰。
姜凝在雪地中秉烛而行, 在她拾阶而上时,手中的香烛洒下满地流光,于大雪之中生生开出一道黄金大道, 沿着她的足尖直直通到清衡宫中去。
甫一步入清衡宫, 却见宫中并无人影,仅四面经幡无风而动, 烛光照着那墨色的经文, 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倒影。
姜凝心头一颤,一种莫名的诡异之感倏然回荡开来。
她蹙起眉,目光缓缓扫过四面经幡,忽然, 只觉周身凉意顿起。烛光摇曳三下,那墨色经文落在墙上的倒影霎时壮大了一倍。经幡随之吹动,猛然望去,那经文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墙上缓缓舒展开四肢。
姜凝眸色沉沉,再无半点迟疑, 当下抬起手朝最近的一面经幡劈下。
只听“哗啦”一声脆响,幡布应声而落。
姜凝仰起头,见瑶妃的魂魄高高地荡在半空中,双目空洞地朝她望来。
她眉间一动, 不露声色地朝侧面移动两步, 只见那经幡连同墙体的经文同样随她动作缓缓荡开, 密密实实地挡住了眼前的去路。
――是一个囚鬼的阵法。这法阵布置精妙,经幡连同宫殿方位皆精心布置,一一对应。若不是有心人提前布置,光临时起阵,定做不到这种程度。
姜凝并不急着解阵,而是绕着四面经幡缓缓走了一圈,将对应的符文仔细记下,半晌才垂下眸去,眼中闪过一丝赞叹。
这x国皇宫果然是卧虎藏龙之地,枉她自矜于过目不忘的能力,好似记住了天下的玄术异法便可轻易放松警惕。
她忘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光凭这等自创阵法的本事,确实不容小觑。
姜凝再不迟疑,手中白光一闪,几道银白的丝线从袖中倏然朝那半空中的魂魄探去。银线三两下缠住瑶妃的手足,猛然将她往阵外拖去。
姜凝飞身上前,一把接住托住瑶妃单薄的魂魄。
突然,她仿佛意识到什么,敏锐地低下头去――但见那香烛仍孜孜不倦地往地上泼洒着金灿灿的流光,几乎将半座宫殿映得莹亮。
她微眯了下眼睛,眸光流转之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姜凝朝那流光的尽头沉沉望了一眼,手指微动,缠绕着瑶妃手足的柔软丝线随即松开束缚,如有神智一般,又往四面经幡飞驰而去。
几道利光闪过,清衡宫中的雪白经幡顿时碎裂成片片飞屑,自半空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乍一眼望去,仿佛宫中也落了一地的白雪。
灰衣青面的鬼使轻轻眨了眨眼,片刻后,将目光从那纷纷扬扬的经幡飞屑后缓缓收了回来。
半空中的几段银丝穿梭着飞回她的衣袖,姜凝不再停留,转身带着瑶妃那浑浑噩噩的魂魄朝宫外的大雪中走去。过雪无痕。
半晌,一个浅淡到接近透明的鬼影步履蹒跚地扶着宫门,缓缓走出了清衡宫。
那鬼影面色惨白,似是受了极大的折磨,大滴大滴的冷汗沿着她修长的颈子往衣领中滚落,不是瑶妃又是何人?
瑶妃蹙着眉,一手攥着衣襟,一手撑着宫门,艰难地跨过门槛,往雪地中走去。
――辛满尚在师门中时,便被赞为百年难遇的奇才。待他成年接任玄师之位后,更有“大x第一术士”之称。
辛满奇门术法、占星卜卦、炼丹机甲无所不通。他的法阵对于姜凝这五百年寿数的大鬼来讲,或许不值一提。可是瑶妃面对这前所未见的阵法,却断然没有逃脱的可能。
瑶妃得知天子下令玄师往季淮处去,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赶往梅园护住那孩子。可辛满仿佛对她的存在有所察觉,几乎是在她离宫的瞬间启动了清衡宫的法阵。
可笑那薄情天子,即使瑶妃病重身死之时也不肯踏出清衡宫半步,却在辛满的几句劝慰下,匆匆带人撤离宫中。
瑶妃在法阵的束缚下寸步难行,心中更是焦急难言,天子临走前交代辛满的话语言犹在耳,短短几个字宛如要将她的心扉撕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