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莫听鬼故事——卿顾我【完结】
时间:2023-04-16 23:06:59

  禅似滞在半空中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死死攥起拳,指甲几乎要破开掌心的皮肉。
  他垂眸望向她,眼底倏忽滑过一丝复杂而锐利的神色, 喉中发出一声极为突兀的冷笑, 道:“姜姬, 五百年来,你又何时将自己当做过鬼?”
  姜凝闻言回过头,表情平静得仿佛凝了冰的水:“禅似,你不想转世吗?”
  “你看忘川边的那些鬼,留在人间的那些鬼――只有心里还有执念的,才不愿重入轮回。我孑然一身,心中执念也早已消散。”她仰头望着禅似,目光却仿佛透过他缅怀着其他的东西。
  忽而,那张伤痕累累的脸上忽然荡出一抹极其清艳的笑来:“我不想做鬼了。我想转世,我想与人结缘。”
  那年轻的殿君沉沉地望着她,半晌没有开口,直到姜凝脸上的笑意逐渐消散,他才突然出声:“你是在求我帮你?”
  姜凝沉默地盯着他,不置可否。
  禅似唇边缓缓勾起一个自嘲似的弧度,轻声道:“姜凝,我还是那句话:除了这个,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最好别再痴人说梦,我要你好好留在鬼界……”
  禅似神情复杂,欲言又止,似乎硬将尚未出口的话憋了回去,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在片刻之后转身大步离去。
  姜凝望着他的背影,突然道:“禅似!”
  殿君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身,却并不回头看她。
  姜凝说:“让我进你的藏书阁。”禅似双眉微蹙,刚想说什么,却又听姜凝道,“――你说的,什么都答应我。”
  禅似垂着眼,细长的睫毛在他苍白的脸上投落一层薄薄的影,他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在姜凝的目光中以一种近乎仓皇的姿态转身离开。
  姜凝又坐回忘川边,她在藏书阁中搬了一摞近人高的古籍堆在那荒芜的山岭上,漫无目的似的随意翻看,不知不觉间竟铺开了好大一片书海。
  “孩子?”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山下响起。
  姜凝茫然朝山下望去,只见熙熙攘攘的鬼道上,许多鬼魂正抬头望着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佝偻着身子从脚下捡起一本古老的竹简,朝她道:“你的书掉下来了。”
  姜凝低低应了一声,甫一起身,脚边的几摞古籍随着她的动作噼里啪啦地往山下滚落。那老妇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俯身拾起三四本书便慢悠悠地往山上走。
  姜凝看书向来投入,此时突然被打断,竟一时没回过神来,只手足无措地立在山上,紧紧攥着手中的竹简。
  半晌,那老妇人走上山岭,望着散落一地的古籍,笑道:“现在的孩子们,怎么都这个毛病。”
  姜凝怔怔地望着她,心中几分歉疚之余,却又莫名觉得十分亲切。她抬手朝老妇人行了一礼,道:“对不住,是我看书入了迷,没回过神来。劳烦您往山上走一趟。”
  老妇人摇了摇头,道:“你别看我现在这副年老无力的样子。实际做起鬼,我身上松快了许多,并不觉得难受……读书专心也是好事,你不必同我道歉。”
  姜凝忙朝前几步,低头接过她手上的书。忽然,老妇人却一把抓住了姜凝的小臂,轻声道:“孩子,你的脸怎么了?”
  姜凝这才想起她脸上未愈的伤口,怕吓到人,便微微偏过脸去,低声应道:“不碍事的。”
  鬼界天光昏暗,老妇人视力不好,直到姜凝凑到跟前才隐约看清楚她脸上的伤口。
  她抬手抚过姜凝的脸颊,有些心疼地说道:“很疼吧?”
  姜凝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老人家,我是鬼,不怕疼的。”
  老妇人拍了拍她的手,叹道:“说的什么话……我的孩子在你这个年岁的时候最是爱美,哪怕现在身上不疼,心里会有多难受啊!”
  姜凝微笑着握住她的手,刚要开口安慰些什么,却突然眸色一凝,怔怔地盯着老妇人的手腕。
  那是一块红色胎记,静静落在老妇人腕间的皮肉上,仿佛一只挥而不去的蝶。
  姜凝低着头,紧紧握着老妇人的双手,好一会儿没有开口。
  “――孩子?怎么了?”
  姜凝这才回过神,却没有松开紧握妇人的双手。她嘴角扬起了一抹勉强的笑,在那张伤痕交错的脸上,看着有几分苦涩。
  姜凝摇了摇头,半晌方道:“您、那您……好吗?”
  “什么?”老妇人面露疑惑,奇怪地望着眼前的姑娘。
  姜凝目光柔软得好似黎明的云霞,以一种近乎濡慕的神情望着老妇人:“我是说,您这一世过得好么?您的子女是否孝顺您?您的丈夫是否敬爱您?您是否衣食富足?您……您可有遗憾的事情么?”
  老妇人笑着拍了拍姜凝的手,道:“很好。我这一生过得十分顺遂。子女孝顺,家庭和乐。我生在言情书网,从小衣食无忧,晚年无疾而终,并没有什么遗憾。”
  “真好,”姜凝闻言松了一口气,也笑起来,“希望您将来也能一世顺遂。”
  老妇人微微颔首,笑着松开了她的手,出声道别。
  圆月高悬,昏暗的天光悠漫洒落,似将鬼界笼罩了一层孤寂的薄雾。耳边,忘川水声不绝,又如同一首悠长的歌谣,吟诵着世间生生不息的离别与重逢。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那些对于生命和时光的感叹,不论古今,不论人鬼,原来皆是一样的。
  姜凝垂下手,安静地站在山岭上笑着,直到老人的背影越来越远。
  “老人家!”
  微风忽起,将女子清亮的呼声送到老妇人的耳畔,她脚步微顿,错愕地回过身去。
  那不远处的山岭上,微风拂过姜凝的衣袂,她脚下铺陈的古籍随风翻过几页,发出细微的脆响。
  老妇人只见那白衣的女子逆着光,突然朝她挥了挥手。
  她说:“老人家,我若有来世,也想做您的女儿!”
  老妇人微微一愣,心上忽然泛起一阵极其浓烈的酸涩,她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
  半晌,那阵风逐渐停了,老妇人转过身,心头那不知从何而起的苦涩也随之平复下来,惟余一腔空荡荡的怅惘。
  老妇人缓缓往山下走去,想起那姑娘脸上丑陋的伤疤,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那孩子的家人,待她不好么?
  待重新回到那条熙熙攘攘的鬼道,老妇人心中仍想着那山岭上的女子。于是便又行至捡书的那处,仰头往高处望去。
  山岭之上空空荡荡,仅一轮圆月高悬天际。老妇人摇了摇头,随着人群缓缓远离。
  姜凝握着那卷老妇人捡到的书简,悄无声息地隐藏在她身后的人流中。她沉默地望着老妇人离去的背影,半晌才终于停下脚步。人潮涌动,很快便将老妇人的身影吞没其中。
  姜凝打开了那卷古老的竹简――是那本传说早已失传的古籍,凝结了雪域巫族世代的心血。
  五百年前,有位雪域的暴君,几乎凭此找到了称霸天下的诀窍。
  谁料后来,他钟爱的王后新婚当日坠崖而亡,雪国大巫倾尽举国之力,以其中所载的邪术封印了王后的尸首,使其万世不腐。
  世人皆以为,这古籍早已随着王后的身死埋藏地下。甚至有人为盗取此书,只身深入雪原中巫术重重的地宫,落得个命丧黄泉的下场。
  而现在,这部传说中的古老典籍与那位可怜的王后,都好端端地站在那狭长的鬼道上。
  五百年的光阴如梭。阴差阳错间,姜凝终于得到了这本古籍。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竹简,上面蕴含着一股极为惊人的力量――是雪域中历代大巫为保护古籍而施下的法咒。
  姜凝几乎是轻而易举地解开了这些咒术,她目不转睛地记诵着竹简中的内容,这上面记载了五百年前的雪域古国中最伟大的秘密。
  是它,让姜凝将死而未死,求生而不能。
  半晌,她缓缓卷起竹简,望向老妇人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道:“母后,我已知道该如何转世了。请您……再等等我。”
第23章 转世机缘 五
  ◎“去x国皇宫中,引渡一位心病成疾的妃子。”◎姜凝再次去见季淮, 是在瑶妃病故的那天。
  鬼界的使者从姜凝身旁匆匆掠过,手中一支香烛几乎燃烧殆尽。姜凝余光惊鸿掠影般地撇过,眼尾一跳, 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 忽而出言叫住了他。
  “渡使往哪里去?”
  那灰衣青面的使者步子猛地一顿,一脸疲倦地回过头,麻木的目光却在看到姜凝的瞬间滞住, 转为恭敬的垂眸:“原来是姒女在此。”
  姜凝将手中日夜翻看的典籍收回袖中, 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那使者手中的香烛上,轻笑道:“甚少见你, 竟还是这般忙碌。”
  鬼界原本荒芜。在禅似接管归虚殿前, 看守轮回之处的是个日日醉生梦死的酒鬼,平生唯一的喜好便是醉醺醺地躺在归虚殿中酣睡。在那个时候,鬼界并无渡使往返两界、引渡鬼魂。所有魂魄都是靠鬼界冲天的阴气指引,自人间自己摸索过来。
  后来禅似接管归虚殿, 花了不少精力才骗来一个不愿投胎转世,却又乐得替他干活的小鬼,名唤袁钟。
  彼时,这还是个满脸赤忱的青年小鬼,不知道听信了禅似的哪句鬼话,对自己在鬼界的仕途抱着十二万分的热情, 几乎认定自己便是未来的鬼界权臣。
  袁钟跟着禅似进了归虚殿,面对着满屋子发臭的酒坛愣了好一会儿。就在禅似以为他要拔腿而逃的那刻,青年小鬼居然诡异地完成了心理建设,怀着满腔热情投入进“归虚酒窖”的清洁事业中。
  袁钟折腾了许久, 勉强将原先堆满酒壶、臭气熏天的归虚殿打理成如今这副空荡荡的模样。禅似笑眯眯地站在殿内, 伸手拍了拍袁钟的肩膀, 诚心赞扬道:“小鬼,前途无量啊。”
  于是,便是从这句夸赞开始,这孩子开启了他往后几百年的“折腾生涯”。
  袁钟前途无量的第一天,费了好大的精力,将轮回处近千年来所有的名册全部核对了一遍。
  对完之后,袁钟的脸绿了,从此之后便再也没恢复正常过。
  禅似望着袁钟手上厚厚的一摞名册,点了点头,道:“人分三六九等,鬼自然也是如此。有些人命如草芥,生前无人问津,死后是否重入轮回,自然也不太要紧……”
  “而有些人带了贵重的天命降世,注定要在某一次轮回中成就一番大业。这样的人,是注定不能作为鬼魂久留人世的。”
  “因此,归虚殿需要将那些命格贵重的鬼魂引渡轮回,”禅似话及此处,目光轻飘飘地划过袁钟的脸庞。他对上袁钟怔愣的双眸,那双妖精似的桃花眼微微一弯,莞尔道,“这是关系到人间秩序的大事。袁钟,我相信你能承担。”
  袁钟绿着脸,拿着名册的手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恐惧,正十分剧烈地颤抖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打颤的齿缝间哆哆嗦嗦地传了出来:“这、这些名册里遗漏的,不会都是命格贵重的……”
  禅似强忍住脸上揶揄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袁钟暗自松了一口气,还没缓过劲来,只见禅似转身将他引入一间烛光幽微的暗室。
  那暗室深不可测,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尽头,自他站立之处起,无数香烛正已极缓慢的速度悠悠燃烧着。
  禅似似笑非笑地站在袁钟身后,那优雅却恶毒的声音飘飘然传入了青年小鬼的耳畔,宛如毒蛇吐着信子发出的细微低语。
  禅似说:“这间屋子里将要燃尽的香烛,就是需要引渡的贵人。”
  年轻的殿君拍了拍袁钟的肩膀,一张桃花面笑得如沐春风。袁钟缓缓地转过僵硬的脖颈,满脸麻木地对上殿君的双眼,呆滞重复道:“这里?香烛?”
  殿君含笑着鼓励道:“小鬼,这是万世之利,流芳百世的大功名。我在见到你的那一刻,便知道你可以胜任。”
  袁钟眨了眨眼,缓缓挺直了脊梁,郑重地昂首道:“是的,我可以。”
  于是,便有了如今这来去匆匆的渡使。
  渡使袁钟闻言,沉重地叹了口气,那青绿色的面皮上挂着两个乌青的眼圈,活脱脱一副痨病鬼的模样:“殿君多年就我一个心腹,实在是事务繁重。如今正要去x国皇宫中,引渡一位心病成疾的妃子。”
  姜凝又趁机朝袁钟掌心的香烛多看了几眼,袅袅轻烟之中,果然映出一个美人的面容来。方才那惊鸿一瞥之下,她并没有看错――轻烟之中的,正是当日在御辇里与季淮同乘的瑶妃。
  姜凝眼波微转,婉言道:“渡使事物繁重,或许可交予我代劳。”
  袁钟微微一愣,有些迟疑地望着姜凝,那青面上虽有几分踌躇,更多却是十分心动的模样。
  姜凝曾经听过不少关于袁钟的传言,总结在一起却只有四个字――耳根子软。
  她又露出十分诚恳的表情,轻声劝道:“说来,也是我这些日子在鬼界待烦了,正想去人间走走。渡使若担忧殿君责备,我可扮做你的模样,着灰衣、戴青面。定不会叫殿君察觉。”
  袁钟闻言,果然面露喜色,道:“那就多谢姒女帮忙。”说着,又将手中一节香烛交予姜凝道,“姒女可凭此香指引,找到那妃子所在。”
  姜凝甫一接过香烛,便觉眼前恍惚。片刻后,只见眼中鬼道拨云见日般,呈现出一路金黄的流光来――果然如同袁钟所言,是香烛指引所致。
  她顺着那流光大道的方向一路往x国皇宫而去,不过多时便到了瑶妃宫中。
  那是姜凝第二次见到季淮。
  隆建五年的冬季,定安如往年一般,冷得叫人难以呼吸。卷地而起的北风几乎将草木摧折,而那自九天砸落的雪子,更像是漫天大雪之前的引曲,在落地碎裂的瞬间,给人一种愈发萧索的实感。
  瑶妃单薄的身子上盖着三四层的冬被,寝宫中正暖融融地烧着上好的炭火,硬是将一旁侍奉的太医都蒸出了一脸的汗。
  季淮跪在瑶妃榻边,紧紧握着母亲冰冷的双手,一双杏眼红得好似要流出血来。
  半晌,只听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人语,季淮侧过脸去,只见寝宫门外的侍女隔着门缝低声应了一句,急匆匆地朝内室走来。
  季淮抬起眼,原本温柔和气的少年,此刻扬着一双血红的眸子朝侍女望去,将她惊得几乎后退半步。那侍女白着脸,慌乱地垂下眸子,朝季淮微微摇了摇头。
  少年的双手难以克制地颤抖起来,他强行压抑着心头的怒火,死咬着牙关,低声道:“再去请!”
  侍女连忙应下,埋着头又朝寝宫门口疾步走去。
  季淮紧紧闭着双眼,强行沉住气,又望向一旁施针的太医,道:“母妃怎么还不醒?!”
  自九皇子季涵夭折后,瑶妃的身子便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靠着一天三顿的中药吊着精神。直到日前,瑶妃突然吐血昏厥,气息奄奄,药石难进,竟再没有醒转过。
  天子尚玄,每逢年关必要闭关半月。太医望着季淮稚嫩的脸庞,嘴唇颤了颤,终究没有将那残忍至极的断言说出口。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