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少年身子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他轻声道:“我答应你。”
姜凝垂眸,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那张暗红色的面具衬得她仿佛一尊庄严又妖冶的神魔塑像,刹那褪去了人的气息。
她良久没有说话,直到季淮都要丧气的时候,她却突然抬起手。
少年睁大眼睛,却见那戴着面具的男子垂下手,冰冷的手指温柔地拂过他的眼睛。
几滴炙热的泪水顺着那玉石般的手指骨节滚落,无声地落在地上。
季淮猛然回过神――他竟然,不知何时,已在那人面前哭得满面泪水。
这孩子似乎真的以为自己大限将至,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滚落。
姜凝垂眸望着他,不厌其烦地抹去少年脸颊的泪水,直到他终于止住哭泣,怔怔地望着自己。
正如季淮所言,她可以立即带他去见瑶妃,替他与瑶妃沟通,甚至帮他暂时恢复天眼。
可之后呢?
瑶妃已经死了,如今尚在人世的,不过是一缕孱弱的神识,甚至连离开铜镜都难以做到。
她也曾为人,也体会过来不及告别的生死分离。
后来,那遗憾成了她难以忘怀的执念,成了她在忘川边日思夜想的等待。
她清楚地知道他需要什么,如同她清楚自己顽固不化的执念。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一个郑重的道别,才能彻底斩断过去所有的依恋,不回头地走向前途未卜的明日。
姜凝思索良久,方轻轻笑了一声,道:“不行。”
季淮猛地抬起头,却见那张暗红色面具后,一双淡漠的眼睛清泠泠地望着他,没有半点动容。
姜凝说:“我不要你的血,不要你的肉,也不需要你的信仰和供奉。”
季淮怔怔地望着她,只觉得身上刚燃起的希望和生机都随之散去,只留下一片绝望的茫然。
姜凝说:“我不需要你。也不会带你去见你母妃。”
那孩子闻言低下头,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
半晌,他方才再次开口:“是的。是我失态了。”
“我对您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以我滴水之力,求您汪洋之恩,是我不识好歹。”
他抬起手,朝姜凝深深作揖,颤声道:“寒舍简陋,请您离开吧。”
姜凝想,她真的把这孩子伤到了。
她来得太早,令他误将自己当做最后的稻草。现在到了离开的时候,却又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她没再说话,转身往承华宫外走去。
三月末,宫外梨花开了,皑皑地压满了枝头,预示着一个温暖春日的降临。
而闭锁的宫门那头,却是一座空荡寂寞的殿宇,和一个漫长的冬季。
?? 第二卷 :隔山海 ??
第29章 关山难渡 一
◎“五六年…还不够久么?”◎
【人 * 臻荟酒楼】
季淮松开姜凝的手腕, 面无表情地坐直身子,语气中带了些微的自嘲:“姒女。您想起来了?现在听懂了?”
姜凝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去摸他的脸, 试图将之前一气之下撤去的幻颜术重新给他罩上。
少年朝一旁偏了偏脸避开, 他望着姜凝空悬的手,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声听着干巴巴, 没什么情绪。
“姒女。所以你当年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六年后,你会让我与母妃相见?”
姜凝垂下手, 认真思考了片刻, 才缓缓开口:“那时候你毕竟才十岁出头,又被关在宫中。我担心告知你实情后,你会时常偷溜出承华宫,或者……”
季淮眯起眼, 接过她的话头,淡淡道:“你担心我会去找玄师的麻烦?”
姜凝没想到他这便能反应过来,微愣了一下,方点头道:“我说过,你对我很重要。六年前,你在承华宫中反而是最安全的。我不想你与他多做接触, 但也无法日日待在承华宫陪你,替你防着玄师。”
季淮沉默地望着姜凝。
冬日的夜晚来得快,暮色很快笼罩了整片天空。
自落日的方向,朱、靛蓝、绛紫, 瑰丽的色彩一层一层地过渡而来, 至臻荟酒楼的上空, 已是一片沉沉的暗色。
季淮往窗外望了眼,垂眸斟了小半杯酒,扬头一饮而尽。
或许是好酒,但他喝不惯,只觉得很辣、很苦。醇香的液体从他的喉咙中一路往胃里烧去,带起一阵恼人的刺痛。
姜凝蹙眉望着他,有点不赞同地盯着那酒盏:“你才多大?就学会喝酒了。”
季淮没有回答,只撑着额头看她,半晌方道:“姒女,我不喜欢你扮成这个样子。”
原先,他只觉得胃里难受得很,此时一杯酒下去,连眼前的人都变得有些恍惚。
姜凝的脸逐渐和那个戴着暗红色面具的男子重合,一种久违的复杂情绪从心头泛起,既压抑,又卑微,又怨憎,又无奈。
他仿佛又回到那件空荡阴暗的承华宫,变成了那个为了见一面瑶妃,苦苦哀求着那个男子,哭得满脸泪水的小孩。
姜凝怔怔地望着他,微蹙着眉,最终还是依言褪去男子的装束,变回原本的样貌。
她往季淮身边挪近了些,见他额上密密层层的冷汗,心中一惊,忙抬手去抚他的额头:“你哪里受伤了?哪里不舒服?”
季淮一把推开她的手腕,在恍惚间,几乎分不清眼前坐着的究竟是清冷温柔的姒女,还是那个冷漠怪异的面具男。
他冷笑了一声:“别假惺惺了,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可怜虫。”
姜凝愣住了,一只手无所适从地空悬在他脸侧,半晌才落回袖中,她轻声道:“对不起。我当时…不该…那样严厉地拒绝你。”
季淮淡淡地笑了一声,疲倦地偏过头去,好像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姜凝踌躇着,又道:“我也不该……丢下你一个人在承华宫中。”
当年的季淮算是好脾气,十几岁的小孩,即使听她说了那样重的话,还是恭恭敬敬地将她请了出去。
可后来姜凝再去承华宫中,只见原本放在案上的典籍均收在书阁角落,积了薄薄的一层灰,许久未动的样子。
于是她瞬间就明白了,季淮曾经对机关术如此热衷,几乎到了手不释卷的地步。能使他将几本古籍束之高阁,怕是真的将她厌恶到了极点。
季淮闻言,脸色终于缓和一些,给了点反应。
只听他略带颤抖的声音传来:“江光莹。承华宫……很黑的、很冷,没有光的。”
姜凝一顿,犹豫着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发顶,低声道:“我不会丢下你了…我那时只是想着,不过五六年,你的眼睛就能恢复了,我就能带你走了。因此――”
季淮一怔,随即转过头来,一双杏眸冷冽地望着她,重复道:“不、过?五六年?”
姜凝对上他的眸子,思维突然断了一瞬,几乎理解不了他突然生气的原因。
季淮只觉得自己喉咙发涩,极其艰难地笑了一声:“江光莹,五六年…还不够久么?”
姜凝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她无措地望着他,恍然间,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丢进了无边无涯的忘川之中。
生前种种鲜衣怒马、张扬恣肆的年少记忆纷至沓来,鲜活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但那已经是……五百年前了啊。
姜凝回过神,将自己从混乱的记忆中脱离开来,方才缓缓意识到,季淮与她不一样。
季淮是人,是年方十七的少年。他被关入承华宫时,是最年少无虑的岁月――六年的时光,几乎相当于他的大半个人生。
姜凝几乎忘记了:凡人一生,又有多少个六年呢?
她动作僵硬地去拉少年的手,轻声道:“对不起。真的……”
话音未落,她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愣住了――季淮的掌心一片湿冷,连手指都在微微发颤,明显是难受得很了。
姜凝忙道:“季淮!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季淮一手捂着腹部,冷汗涔涔,疼得声音都发虚:“…胃。”
姜凝好久没有做人,肉身于她不过是虚套着的壳子,除了北冥那些强到可以伤害魂魄的魔物,几乎没有伤势能让她感到疼痛。
她闻言才终于反应过来,伸手去揉他的肚子,可那双死了五百年的手冷得像块冰,反倒令季淮更加难受地皱起了眉头。
姜凝回过神,轻声道:“我去叫人。”
季淮疼得脸上都有些扭曲,却好似比她还冷静些,他颤声喊住姜凝:“脸……”
姜凝滞住脚步,转身重新替他上了幻颜术,移开门便朝楼下跑去。
姜凝一行人在酒楼点了不少菜,待得时间也长。此刻酒楼中刚好送走了一批坐堂的客人,一时清闲了不少,店小二好不容易缓了口气,正坐在楼梯边的空位上发呆。
忽然,只听一声开门的声响,小二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朝二楼走去。顾盼之下,小二脚步已动,身子却猛然滞住,差点在楼梯口绊了一跤,摔出好大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声。
“干嘛呢?干嘛呢!”掌柜从楼梯旁探出头来,没好气道,“撞鬼了啊,楼梯都要被你踏烂了!”
小二来不及道歉,扬起脸,怔怔地望着楼上的姜凝。
那姑娘身上的衣裳与那包间中的白衣公子相似,连形貌也有七分神似。
可若说公子的长相是难得一见的好看惊艳,眼前这姑娘的相貌却分明不是凡尘之人。一望之下,简直叫人怀疑自己是否醉酒到了仙境。
那画中的仙女,赋中的洛神,怕也不过如此了。
姜凝心中焦急,甫一对上小二的目光,忙道:“麻烦叫医士来。”
“为何叫医士啊?”掌柜闻言,声音一紧,只怕是哪个客人吃坏了肚子,撂下手中的算盘就往楼梯上去。
姜凝道:“是我家……姑娘体弱,且快去请来。”
“呆头鹅,别挡路。”掌柜推开愣在楼梯口的店小二,上前两步,甫一抬头,却见一个约莫二十岁左右年轻的女子婷婷袅袅地站在二楼,那通身的气度,只消一眼便知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掌柜愣了一瞬,闻言立刻应承下来,转头对上店小二痴愣愣的眼神,憋了一肚子的气。
骂道:“不争气的东西。快去给人家姑娘请医士来!怎么跟个傻子似的。”
店小二回过神,红着脸低低应了一声,埋着脸抬脚就往楼下跑去。
这小二也是年轻气盛之时,恍然见了姜凝的容貌,纵然回过神,却仍是一副飘飘然找不到北的模样,连着脚步都有些虚浮,回身又错开一步,将将踩空,眼看着额头就要往石砖地上磕去。
店小二脸色大变,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眼前闪过一道暗青色的影,脸颊恰然被一柄青色的长剑剑鞘托住。
掌柜站在小二身后,一个措手没拉住他,却也被眼前这一幕骇得说不出话。
半晌,掌柜才反应过来,一边骂着店小二“不争气、没见过世面”,一边又朝救命恩人连连作揖拜谢。
那长剑待店小二撑住了地,铮然一声收回剑鞘之中。
只见一旁桌边,一位面色冷淡的少女将手中的长剑丢入身旁满眼好奇的少年怀中,平静地朝掌柜瞟了一眼,淡然道:“无妨。”
姜凝也跟着下了楼,朝那少女柔声道了谢,又朝店小二和掌柜赔了声不是。
“贵店事忙,是我考虑不周。麻烦两位看顾一下二楼,我且去一趟医馆。”
掌柜整日泡在账簿中,视物有几分模糊,之前在隔了层楼梯,并没看清姜凝的长相。
如今待她走近,掌柜猛然一瞧,忽而也觉得脑中空了片刻,一时连说话都不会了。
倒是那抱着剑的少年,望着姜凝,眸色清明,眼神真挚:“啊。这位姐姐,你也太好看了吧!”
姜凝笑了笑,刚准备出门,便听那少年又道:“姐姐,你家姑娘什么病症?不介意的话,我这就有一位神医呢!”
姜凝脚步一顿,这才正色对上二人的目光。顺着那少年的眼神,将目光移到那面色不善的冷面少女身上。
那少年忙道:“你别看她年纪小,在我们仙…在我们山头,就没有她治不好的伤。”
姜凝静静地望了那少女半晌,仿佛在思忖着什么。
片刻后,只听她莞尔道:“如此。就拜托二位了。”
第30章 关山难渡 二
◎“姐姐,心有灵犀啊。”◎
客人在酒楼犯了胃病, 虽那一行人都好脾气地不追究,只说是自家姑娘身子弱,但臻荟酒楼好歹是定安一顶一的酒楼, 同行恨不得多长出一只眼睛日日盯着他们错处, 因此掌柜最是忌讳因这种事砸了口碑。
他跟着姜凝上了楼,却见季淮已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掌柜吓得不轻, 连忙向姜凝再三致歉, 又承诺替她四人安置住所,才勉强安下心来。
待隔间移门一关, 姜凝请那“神医”少女替季淮看诊。
那少女生得一副好皮相, 鹅蛋脸小鹿眼,睫毛纤长浓密,在眼尾带出微挑的弧度。
这本该是十分俏丽的长相,可她通身却带了些颇为冷淡的气质, 垂眸之时,漆黑的眸中没有半分情绪,生生将原本容貌中透出的活泼气抑了下去。
那少女的手指方搭上季淮脉象,便缓缓蹙起了眉头,淡淡道:“愚不可及。胃病如此严重,怎能喝酒?”
少年凑在她身边, 闻言有些无奈地推了推那少女的肩膀,低声道:“你别这样讲话……且说说怎么治呢?”
少女冷哼一声,转头看了姜凝一眼:“医者望闻问切,见不得弄虚作假。你若诚心求医, 应当撤了这人的易容。”
那少年闻言也愣住了, 盯着季淮好奇地瞅了半天, 喃喃道:“奇怪了,你是怎么看出来这是易了容的?”
姜凝自那少女进入隔间后,便一直守在季淮身旁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二人。此时听了那少女的话,反倒松了口气,摇头道:“若非万不得已,谁愿意换一张皮呢?”
那少女表情依旧淡淡的,抬手将披风替给季淮拉上,起身便要告辞。
不过未等她动身,却又听姜凝笑道:“但若是相熟之人,自然应当以诚相待。”
姜凝给季淮施了幻颜术,他的外表看上去不过是稚幼可爱的女孩,那少年见她额上薄薄的一层冷汗,昏睡之时也脸色苍白,双眉微蹙,不由得有些焦急。
见少女转身欲走,他忙伸手拉住她的衣袖,正欲开口劝她几句,却不防听姜凝出声。
少年动作一滞,回过头去看姜凝,表情变得有几分诧异,疑惑道:“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凝将掌柜送上来的毛毯替季淮掖好,低头笑道:“二位是煜山来的人。”
这几乎就是平静的陈述句。话一出口,两人望着姜凝的神色都变了,小小隔间的气氛瞬间凝固起来。
“既然是煜山的人,身上应当带着些灵药,”姜凝似乎对此浑然不觉,更对那二人警惕的目光视若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