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索性别走楼梯了，我带你直接下去，”姜凝微微蹙眉，顿了顿又道，“怕吗？”
季淮闻言一怔，望着姜凝的眸中竟然有些许兴奋，轻声道：“不怕。”
姜凝勾起唇角，她身子轻，跃起之时几乎感觉不到力度，却能顺势带起季淮朝楼下跌落。
两人下落的速度极快，风声猛烈地从耳边吹过，姜凝一头乌黑的长发卷起，雪白的帷帽乘风脱离。
季淮紧紧搂着她，那双星子般的杏眼亮得惊人。他一手拥住姜凝，一手朝她脑后伸去，紧紧攥住那帷帽飘拂的白纱。
他低下头，但见姜凝一双清泠泠的眼睛温柔地望着他，仿佛雪夜里的月光。
黑暗中，心跳如鼓如雷。
第32章 关山难渡 四
◎“别动，我来。”◎
坠落之中, 时间似乎变得漫长，实际却又不过须臾。姜凝身法轻盈，落地时足尖一点, 借力旋了半圈, 雪白的裙摆宛如一朵绽开的夜昙。
她勾着季淮的脖子，动作轻缓地将他送到地面。
姜凝半拥着季淮，恍然只听到耳边一阵如鼓捶般的心跳, 不由得暗暗失笑。
她借着相拥的动作安抚似拍了拍季淮的背, 调侃道：“小孩，嘴上说着不怕, 心跳声可不会说谎。”
话音落定, 周遭重新陷入寂静。黑暗之中，季淮清晰地听到自己那颗炽热的心脏，正以何种激烈的节拍撞击着他的胸腔。
他微微一愣，茫然失措地放下紧拥着姜凝的双臂。
季淮垂着眸子, 那张姜凝细心绘制的脸旁稚弱而天真，活生生便是个做错了事小孩子。他退后几步，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地压下那阵极度慌乱的心跳。
――若非这张蒙着幻颜术改造的脸皮，那隐秘到连他自己都捉摸不透的心思，恐怕早已在心脏错拍的那个瞬间昭然若揭。
他抬眼去看姜凝, 却只见她浅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柔声道：“不要害怕，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季淮移开目光，复又做了个深呼吸――没有用, 那颗心脏抑制不住地战栗, 似乎正因为姜凝口中的每个字而欢欣雀跃, 连他自己都无法掌控。
他不敢应声，慌乱地将目光投向黑暗的那头，强作镇定道：“姐姐，那扇门……”
姜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起身往暗处走了两步。她抬手挥去，只见一面沉重坚硬的铜门横陈于前，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那铜门年岁已久，随着姜凝的动作飘散开数粒飞尘，紧接着便往地上坠落了成块的大团尘埃。
姜凝正欲开口，却听身后裂空般的炸响，她脸色微变，拉住季淮朝后退去。
须臾，强光闪过，地面凭空出现一道复杂古老的法阵，紧接着，两个人影缓缓从阵中走出。
“好黑！好多灰！”
姜凝闻声，顿时松了口气，刚要松开季淮的手，却被他反手紧紧握住。
她转眼望去，见季淮紧抿着唇，目光沉沉地望着那阵中的人影。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季淮侧眸朝姜凝看了一眼，眼中神色未变，手上却越发使力，铁了心叫人不好抽离。
尘埃与强光渐渐散去，阵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呼：“秀秀！那边好像有，有……”
说话的正是酒楼所见的苏明秀，而另一个身影自然是那冷面少女琅月。
姜凝与季淮在暗，那两人在明，因此瞧不清情况，只隐约看到两个人形的黑影，确实有几分惊悚。
那少女沉默了一瞬，无奈地安慰道：“别怕。”
女孩一手执剑，一手拉着身后走路都打颤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朝姜凝这边走来。
季淮忽然感到手心一痒，低头瞧去，却是姜凝尾指勾着他的掌心，在暗处悄悄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便又向那二人望去。
姜凝平日里看他的眼神向来温柔，此时眸中却带了几分不同寻常的狡黠，意兴盎然的模样。
季淮心中一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少年紧紧攥着女孩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踩着她的步子往前一寸一寸地挪动，口中竟还能念念有词地唠叨。
“秀、秀秀……怎么样？是什么东西？不能是怪物吧！不能是鬼吧！你要么先来一剑？我真的害怕…总、总也不能是人吧……他俩没声音啊！”
季淮：……
少年颤抖的话音刚落，却见一道剑光倏然闪出。其剑意之凌厉，如紫电劈空而下，甚至未等少年反应过来，便直直朝暗处的姜凝二人而去。
姜凝眉心一动，正欲动作，季淮却轻轻捏了下她的手心，让她安心。须臾，但见一只极小的身影从季淮背后一跃而起，朝那剑光飞扑而去――竟是那先前下来探路的机关木人！
那木人动作灵巧，身法极快，不知是何种力量支撑，与那道剑光相撞之下竟毫不逊色。
两者相持少顷，待到剑气散开，那半空中的木人才化了木屑，簌簌落下。
姜凝有点惋惜地叹了一声：“怪可爱一个小木头，竟这样没了。”
季淮面无表情地望着木屑落定，闻言眸色一动，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小木头”三字挺生动，低低地笑了出声：“不妨事，这个还不够好。姐姐要是喜欢，我下次做一屋子小木头。”
姜凝抿了抿嘴，垂眸看着一地的木屑，心中罕见地泛起点儿失落：这不是一般的机关人，这是个会抱着她黏糊糊撒娇的小木头！不知道季淮下次做的那一屋子会不会有那么可爱！
那厢，少年在听到姜凝声音之后才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庆幸道：“老天爷，是活人啊！吓死人了！”
女孩用看傻子的目光平淡地朝他看了一眼，没有答话。
四周静了一霎，那少年好似终于回过味来，一把拉住身旁少女的袖子，颤声道：“你有没有觉得那声音……有点像……”
那少女垂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是的。你暴露了。”
姜凝：……
少年哭丧着脸，对着黑暗中的那两个身影，哀哀地唤了一声：“光莹姐姐？”
姜凝还未来得及答应，季淮先行拉着她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这施了幻颜术的，外表娇滴滴的小姑娘，一面朝那哀哀戚戚的少年走去，一面歪着头，有些耀武扬威地嗤笑了一声。
姜凝脚步一滞，不明所以地看向季淮，只觉得他身上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该不会是在深宫关太久，甚少和同龄人交流导致的吧？
她有些头疼地看了看季淮，又看了看那哀哀戚戚的煜山少年，半晌道：“呃。你们重新认识一下？我是指……以真实的身份。”
那少年扯了扯女孩的袖子，二人对视一眼，沉默了片刻才道：“光莹姐姐，我没骗你。我这个身子确实叫苏明秀。长她这样子的，叫余琅月，是煜山现任掌门的幼|女。”
“简单来说，我们两个魂魄互换了。”
那少年深深叹了口气，一双凤眼眨巴眨巴，可怜兮兮地望着姜凝：“现在说话的我，是占了苏明秀身子的余琅月。”
他扯着少女的手晃了晃：“这个小、可、爱――才是真正的我，但现在她却是苏明秀。”
话说开了，他反而对姜凝更加亲切，拉过她另一只手，撒娇般晃了晃，轻声道：“光莹姐姐，你是不是多年前点拨祖父的高人？你有没有办法把我俩换回来？”
姜凝早就猜到她的情况，可惜魂魄之事关系重大，就连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有些无奈地摸了摸余琅月的头，哄道：“暂时没办法，你得让我好生想一想。”
季淮垂眸看着余琅月拉着姜凝的手，目光凉飕飕地瞟过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庞，冷淡道：“手放开。”
余琅月闻言一愣，抓着姜凝衣袖的手顿了顿，不解地看了季淮一眼，小声道：“怎、怎么了？”
季淮面不改色，平淡道：“姐姐不喜欢被人拉拉扯扯，你把手松开。”
姜凝微怔，低头瞧了眼季淮牵着她的那只手，无语凝噎着，默默把左右两条胳膊收了回来。
季淮将目光从那他那空荡荡的手心收回，杏眼一挑，意味深长地朝余琅月笑了笑。
琅月被他瞧得发虚，怔怔地望着季淮，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苏明秀却一步上前，伸手将她拉到身后，对上季淮的眸子，轻声道：“眼睛移开。”
“――我也不喜欢，你这样盯着她。”
季淮依言垂下眸子，嘴角勾起抹温和的浅笑，也不答话，转头朝那扇铜门走去。
姜凝早在铜门前站了片刻，见季淮走来，便朝那门锁处点了点头，道：“过来看看。”
季淮伸手朝那铜锁四周试探性地摸去，片刻后眉心一动，偏头与姜凝对视了一眼。
姜凝道：“是机关术，好解么？”
季淮垂眸，那厚重的大门正中，陷下一个长宽三寸有余的四方开口，恰好是能没入一只手的深度，正是门锁所在。
锁孔呈圆形，嵌于四方形之内，却不同于普通的门锁，而是由外围几重精巧的机关层层相护，可见造制时的煞费苦心。
季淮轻声道：“能解，但不好解。”
姜凝微微颔首，又道：“有危险么？”
正说着，身后余琅月和苏明秀也已上前探看，余琅月走到姜凝身边，有些好奇地探手去碰那锁眼，却被苏明秀一把握住手拉了回来。
苏明秀接过姜凝的话头，暗含警告地朝余琅月摇了摇头：“里面有剑气。”
这四人中，姜凝乃是鬼道，善符术阵法；季淮擅长机关奇门；但擅长剑道的，却唯有苏明秀一人而已。
在他出声之前，纵然姜凝季淮已猜到机关复杂，若行差踏错则定有灾殃，却没想到这层层机关之余，还有剑气相守。
苏明秀对上季淮沉沉的眸子，抬手在锁孔四周虚虚地比划了三个位置，淡然道：“这三处，各有一道剑气。若我没有猜错，这三道剑气内于铜门相接，若开门者行动得当，这三道剑气散去，铜门自开。”
他握着琅月的手紧了几分，沉声道：“但若行差踏错，开门者的这只手，算是废了。”
季淮神色未变，颔首答道：“多谢。”
这铜门建造工巧，机关复杂，内里的神堂赌场早在几十年前，便显现出阴毒可怖的邪气。他自然不会天真到，认为设计者会轻易放过擅闯此处者。
季淮卷起衣袖，探手就要伸入那四方凹陷处，半途却被一把握住手腕。
姜凝挡住他的动作，突然开口，声线极其清冷，带着居高临下、不容置喙的强硬。
那瞬间，季淮仿佛又回到那座冰冷阴暗的承华宫，姜凝低头望着他，暗红色的面具后面，落下的也是同样冰冷的声音。
那时候，姜凝对他说：“我不需要你。也不会带你去见你母妃。”
而现在，姜凝寒凉如冰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好似担心极了他冲动之下的以身试险。
姜凝说：“别动，我来。”
第33章 关山难渡 五
◎“中秋满月落入人间，毕生痴梦。”◎
“我说过, 不会让你出事的，”姜凝认真地看着他，声音轻缓而又坚定, “我告诉你里面机关的情况, 你一步一步教我。”
季淮手腕微微一颤，沉沉地凝视着她：“姐姐难道连剑气都不怕？”
姜凝朝那铜门扫了一眼，表情平淡。五百年的恶鬼, 纵然是魔物成群的北冥也未能要了她的性命。凡间区区三道剑气, 就算再凶恶，也不过造就皮肉之伤, 她不会放在眼里。
季淮见她不答, 又问：“那你会疼吗？”
姜凝转过眼望着他，微微摇了摇头，安慰道：“别怕。”
季淮抬着眼，静静地望着她, 又问：“会流血吗？”
姜凝笑了，松开握着他腕子的手就要探入机关。
不成想季淮早有防备，一把将她扯入怀中，扣着姜凝的手指，低声道：“姐姐，你要相信我。”
他那双杏眼盈满笑意, 眼尾微垂，显得纯善温和，如有水色涤荡。
姜凝喜欢他的眼睛，即使施展幻颜术时都没有狠心改变它的样子, 这双眼睛生得太漂亮, 即使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中, 仍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季淮与她十指相扣，蹲下身朝四方机关中看了一眼，突然抬头问她：“幻颜术可以解开一会儿么？”
姜凝朝一旁的苏明秀、余琅月看了一眼。苏明秀依旧摆着一张清心寡欲的冰山脸，余琅月与姜凝四目相对，连忙收起八卦的神色，抬手在唇前比了个手势，摇头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绝不多管闲事。”
姜凝便不再犹豫，抬手解开了季淮身上的幻颜术。
为了掩人耳目，季淮改变后的外貌是大别于他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其身形和容貌都相对娇小可爱，出于姜凝的某些审美偏好，就连少女的双手都是柔软丰盈的皮肉，手感很好，姜凝很满意。
此时幻颜术一解，季淮便如同抽条的翠竹，骨骼皮囊重新变回那个清俊挺拔的少年。
姜凝在他身边蹲下，怕自己打扰到他，便想将松开与他相握的手。
季淮正皱着眉研究锁孔外遍布的机关，察觉她的动作，十分敏锐地转头看她。
少年低头望着那蠢蠢欲动的手，表情未变，却微微加重了力道，紧紧扣着她的手指，继续转过头去研究机关。
姜凝愣了一下，轻轻抿唇，也不出声去打扰他。
半晌，季淮略直起身，左边拉着姜凝的手揣入怀中，右手伸入机关之中，双眉紧锁，表情沉凝。
姜凝定定地望着他的动作，大气都不敢出，就怕惊扰了他。
她扪心自问，自己应当是个开明大度的前辈，即使季淮年龄小，她也不会一意孤行地干预他的决定。
也是出于这样的本心，姜凝在季淮决心解开铜门机关时，并未做更多的阻拦。
但她却依旧紧张地不行，不自觉地用力握着少年的手，双眼死死盯着那铜锁。
若是、若是机关有什么异动，她是否能在三道剑气袭来之前带季淮躲开？
姜凝又抬头去看那扇铜门――或者，除了机关术之外，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轰开这扇大门么？！
脑海深处的旧忆如同潮水一般朝她袭来，姜凝瞬间白了脸色，生前窒息般眩晕的感觉一浪接着一浪地冲击向她。
想不出…她从未认真研读过机关术……
如果季淮出事了呢？他只是一介凡人，若因她的引诱离开深宫，却在半途身患重伤，她……
她为什么不去学呢？为什么还是不够呢！看了那么多的书，为何到了关键时刻，依旧找不到对应的方法？
姜凝的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本就毫无温度的手越发冰冷几分。
季淮察觉出她的异样，紧紧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姐姐。”
姜凝猛然回过神，手指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手背，强行叫自己恢复了冷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