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沉溺于旧事了。她全身僵硬,暗自道。姜凝,别叫我瞧不起你。
季淮解除幻颜术,恢复了原生的样貌体格,他身材虽然清瘦,十指却修长有力。
许是曾经练习机关术的缘故,少年掌心和指腹生了些薄薄的茧,无名指尾端有一条细小的疤痕,粉白的新肉,并不是旧伤。
姜凝无意地蹭过那处,季淮眨了眨眼,感受到姜凝慢慢缓和的情绪,神情也放松了些。
他左手温暖,昏暗的地下,时光漫长。两人不知牵了多久,竟连姜凝的身上也沾染了些温度。
季淮睫毛翕动,突然偏头朝姜凝笑了一下:“好了。”
话音刚落,他右手微动,随着一声“咔哒”的轻响,铜门之内忽然传来一片轰然之声。
姜凝依旧握着他的手,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颤:“打开了?”
季淮点了点头,从机关之中伸出手来,十指完好无损,洁白莹润。
他回身抱住她,拍了拍姜凝肩膀:“别怕。我没事。”
姜凝松了口气,抬眼朝铜门望去,突然脸色一变:“那是――?”
身旁苏明秀一把拉起二人,低声道:“是剑阵,速离。”
机关已解,那三道剑气却迟迟未散,铜门严丝合缝地闭合,三道剑气却刹那拆分开来,凌厉的剑意在门中穿梭,顷刻便组合成几个大字。
季淮回过头去,只见铜门之上赫然以剑气落下几字:“阵、主、已、逝、汝、乃、何、人”
季淮与姜凝对视一眼,半晌方答道:“传人。”
铜门上的剑气骤然散去,下一瞬,却再次组合,凝结成两个笔力苍健的狂草大字。
“拔、剑”
那最后一笔竖钩落得急而利,笔锋一转,收势潇洒。
姜凝和苏明秀最先反应过来,两人对视一眼,一人拉着季淮急急退后,一人将余琅月推离身侧。
苏明秀拔出手中青剑,剑光雪亮,映照一双鹿眼,竟带出几分冷艳的锐色。
铜门上剑气逼人,如游龙摆尾,张狂肆意,破空之势朝苏明秀俯冲而下。
苏明秀面无惧色,秀眉轻蹙,提剑迎了上去。
余琅月在一旁瞧得愣了,担忧地望着苏明秀的背影,轻声道:“只是切磋,不会伤及性命吧?!”
苏明秀起剑时也是这样认为。他虽然不敢确定“阵主”同这三道剑气的关系,但那剑气来势虽凶,却仍收了几分力。
苏明秀起手三招与剑气打得有来有往,他心下稍安,本以为季淮的一句“传人”押对了棋,却没想到那三道剑气却像逗着苏明秀玩似的,攻势越来越快、越来越厉,实在叫人疲于应对。
“这不对!剑意无人操纵,来去肆意张狂,毫无约束,秀秀只是凡人,怎能经得如此消耗!”
余琅月目光紧紧盯着苏明秀手中的青剑,眼看青剑落了下风,心中越发焦急。
她从衣襟暗袋中掏出一张符纸,朝苏明秀探出手,嗓音中几乎带了哭腔:“秀秀!退出来吧!我们不找顾师伯了,我们回去吧!”
苏明秀只觉得眼前剑光自四面八方扑面而来,手中逐渐脱了力。
他的剑术向来攻势凌厉,以攻为守,不留半点退路,是刚烈至极的路子。不想如今却碰上三道更加张狂凌厉的剑气,无人操纵,肆无忌惮,生生断了他所有手段。
苏明秀只觉得手臂逐渐麻木,整个人几乎散去神智,只留有一具躯壳对阵三道剑意,凭着本能驱使着青剑。
余琅月的话是半晌才传到他耳畔的,苏明秀脸色惨白,滴滴冷汗从额角滚落。
余光中,琅月的表情模糊不清,耳边的带着泣声的呼唤也逐渐成为了支离破碎的片段。
苏明秀手中动作缓下来,与一道剑意相撞,青剑铮然脱手,重重砸在了地上。
琅月脸色大变,见状不管不顾地朝苏明秀扑去。
姜凝上前拉住她:“危险。你别过去。”
琅月双眼微红,错愕地望向姜凝,颤声道:“那他…他难道不怕危险么!”
姜凝神色未变,表情清冷,刚要说什么,琅月却费力挣开了她的辖束,朝三道剑意中的那人跑去。
苏明秀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是琅月张开的双臂。
多神奇啊。苏明秀恍惚地想。余琅月占着他的身子,他却透过那躯壳看到了她原本的模样。
苏明秀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突然回想起他与琅月最初的相遇。
――那年中秋灯会,陌生的男人抱着挣扎的苏明秀快步离开熙熙攘攘的人流。苏明秀年幼懵懂,慌张和茫然使他难以发声,只能像个闹脾气的小孩,无能为力地失声哭嚎。
灯市狭长,人群挤着人群,却无人朝他多看一眼。陌生男人抱着他逆流而行,不知走了多久,竟这样走到了灯火阑珊处。
陌生男人松了口气,恶狠狠地瞪了年幼的苏明秀一眼:“哭哭哭!哭个屁!你老子娘不要你了!跟老子走!”
苏明秀没有答话,死死地攥着手中的绢子,低声道:“我不跟你走。”
陌生男人抬手朝他脸上来了一记脆响,小孩子皮嫩,顷刻脸上肿了一片。
“你打他!”苏明秀没来得及哭,一旁却传来声脆生生的娇斥。
灯火阑珊处,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逆光站着,怀中抱着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面若满月,眸似星辰,一双鹿眼圆睁,勾着男人的脖子,错愕地望向他。
那是苏明秀第一次见到余琅月,是中秋满月落入人间,水中幻影进了他眼,毕生痴梦。
小姑娘从男人臂中落下,伸手抹去了苏明秀满脸的泪水,颇具豪气地给了他一个友好的拥抱。
那时的琅月年龄小,语气中却带着点江湖狂气:“小子别怕,以后我是你大姐,我罩你!”
沧海桑田,转眼竟已十年。
余琅月护在苏明秀身前,恶狠狠地回身瞪着那三道剑意,怒道:“有本事你杀了我!你杀了我…我家人也不会放过你的!什么破门!我要拆了,一半丢东海、一半丢西海!呸!”
她骂得尽心,心中的惧意也消了,仰着脖子,一副从容赴死的悲壮气节。
三道剑意悬在空中,上下动了动,半晌才落回铜门中,拼出几个行书。
“私、养、魔、物、天、道、不、容”
――它杀不死苏明秀,却也无需它动手。
余琅月脸色霎时白了,低头紧紧拥着苏明秀,闷声道:“我看不懂!滚!”
铜门上三道剑意烦躁地游走几圈,最后不知为何,竟像妥协了似的,散落几处,缓缓将两扇沉重的铜门打开。
余琅月错愕地仰头看着它们,半晌喃喃道:“开了……”
季淮与姜凝对视一眼,走到余琅月身边,低声道:“他脱力昏厥,服用贵派灵药应当可以痊愈。”
余琅月忙从身上摸出一粒清露归元丹给他喂下,半晌,她见苏明秀脸上恢复了血色,才低声道:“你们还记得这灵药。”
她仰起头,望向姜凝,自嘲地笑了一声,轻声道:“我不敢奢求您出手相救。可,好像是我……将您想得太好。”
季淮低头望着她,闻言眸色微动,不再多言,转身往铜门中走去。
姜凝原本正垂眸细细打量着苏明秀,听了这话,方才将沉静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她行至铜门,似乎对余琅月的反应早有准备,平静地开口道:“你们顾师伯,年龄多少?形貌如何?我替你找寻。”
余琅月抬头看了她一眼,凤眼散了笑意,显得有些冷冽:“多谢,但,不劳烦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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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关山难渡 六
◎“愿以我魂力,送尔回乡。”◎
铜门之后, 便是在幻境中见过的赌场。然声色犬马的繁华幻境褪去,呈现在季淮和姜凝眼前的,是一片惨烈的荒芜。
赌场经历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大火, 原本陈列的赌台和桌椅尽数化了一把余烬。
这不是普通的火灾, 空气里焦臭的气味弥久不散。沉重宽大的铜门两侧,堆叠着无数大小不一的枯骨,在黑暗中显现出惊人的死白。
除铜门两侧, 赌场别处也散落着数量不等的焦骨。人的皮肉羸弱, 骨骼却并非普通的大火能焚烧至此。
姜凝踩着空余处往赌场内部走去,忽然在一道凹槽处停下了脚步, 仰头向上望去。
季淮望着一地的碎骨, 心中沉重不已,见状也停下脚步。
那凹槽浅,长却足有四丈,将里侧与外围赌场完全隔断。季淮猛然意识到什么, 轻声道:“……红木隔扇,这里面是神堂。”
姜凝没有应声,踩着凹槽就往神堂内走去。
神堂的地面亦有漆黑的焦痕,但却并不似外围赌场满地枯骨,相反,此处的地面干净得过分, 简直像是被人刻意处理过一般,半点灰烬也不曾留下。
季淮走到神堂深处,抬头朝上望去:“那尊神像也烧完了。”
神堂地狭层高,原本修建这处空间, 就是为了容纳那尊巨大无比的庄严神像。
季淮还记得幻境中那尊神像的样子, 光是底座就有半丈余高, 神女又是全身塑像,面部在几丈外的高处,就算仰起头也看不真切。
这样巨型的塑像若烧毁,怎会半点痕迹不留呢?
季淮低头朝地面看去,他所立之处的焦痕最深,愈往外侧则愈浅,延伸到赌场铜门处,其实已浅淡了不少。
他瞬间反应过来,脱口而出:“这场大火,莫非就是为了销毁神像!”
少年习惯性地侧头与姜凝对视,却并没像往常那样触碰到她回应的目光。
黑暗之中,姜凝脸色苍白,她望着神堂高处的房顶,那截细长消瘦的脖颈因着动作展露无余,显出几分脆弱的美感,仿佛伸手就能折断的花枝。
她仰着头,墨色的长发倾泻而下,鬓边发丝有些散乱,遮去了她眼中的情绪。
半晌,姜凝垂下眼,失魂落魄地朝赌场走去,她的步子迟缓,行走时甚至显得虚浮,仿佛即将栽倒下去。
季淮脸色微变,疾步上前扶住她,担忧地问道:“怎么了?”
姜凝冰冷的手轻轻一颤,咬着牙摇了摇头,使力将季淮推到一旁。
姜凝走到赌场正中才停了脚步,她眼神空洞地望着满地的枯骨,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无力地抬起右手。
随着她起手的动作,几条银亮的丝线从袖中蹿出。银线细且长,缠绕着姜凝周身旋了几圈后,纷纷朝着赌场四面飞去。
姜凝破开右手无名指,一滴殷红的鲜血瞬间在指尖凝聚,她低头看着那滴血,突然开口道:“季淮,到铜门外面去。”
季淮站在一旁沉默地望着她,没有答应,又低低唤了她一声。
姜凝没再回答,俯下身去在脚下焦黑的地面上绘制下一个又一个古老的字符。
她眼神专注,动作郑重,仿佛在完成一个复杂而庄严的仪式。
赌场空荡阴冷,姜凝那身雪白的长裙与满地横陈的枯骨融合在一起。碎骨的数量极多,几乎铺满了赌场的地面,恍惚间竟叫人难以分辨出姜凝的位置。
她手下的幅度虽不大,动作却迅速,不过片刻就绘制出一段冗长复杂的符咒。
随着那动作,姜凝脸上的血色越发惨淡,地下赌场的气氛也变得愈发阴冷,像是地底泛出的,能渗进骨骼缝隙中的死气。
季淮担忧地望着姜凝,虽不知道她的意图,心中不安的情绪却随着她的动作逐渐增加。
姜凝垂眸静静地盯着地上的符咒,指尖的血迹仿佛用不尽似的,随着符咒的成型而越流越多。
半晌,她头也不抬地开口道:“苏明秀,带他走。”
季淮一阵,回身朝后望去,只见余琅月和苏明秀早已踩着空地走到了他的身后。
两人是在室外仙山长大的少年,此时也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乍然看清楚赌场中尸骨遍地的惨状,也不由得白了脸色。
琅月望着姜凝,怔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颤声道:“你…你即使要超渡这些亡灵,也不必用这样的方法。”
姜凝手中动作未停,淡淡地笑了一下:“无所谓。”
――赎罪而已。
琅月见她这副置若罔闻的模样,一时失措,抬手拉着苏明秀的衣袖晃了晃,朝他使了个眼色。
苏明秀冷着脸,蹙眉望着姜凝,半晌才道:“你这法阵画得不对,是会出事的。”
琅月一愣,将手伸到他背后用力扯了一下他的衣角,背过身去低声道:“你不要胡说,先叫她停下来才是。”
姜凝闻言反倒有几分欣慰,赞赏道:“煜山出了个全才呢。”
她手下动作一顿,对上季淮的眼睛,轻声道:“季淮,同他们离开。”
季淮眼睛已红了一圈,怔怔地看着她,低声道:“江光莹,你要做什么?”
姜凝重复道:“先同他们离开这里,我晚些跟你解释。”
季淮缓缓摇了摇头,固执道:“我说过,如果你再离开,我不会放过你的。”
姜凝笑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柔柔地望着他,两人对视了片刻,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坚持。
片刻后,姜凝收回了目光,在巨大的符咒之中站起身。
赌场四周的银线纷飞,轰然带起大堆的碎骨和尘屑,姜凝最终将目光落到琅月身上:“余琅月。你的顾师伯,可是在此之中。”
琅月闻言登时红了眼眶,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着那堆死白的遗骸,半晌缓缓地点了点头。
姜凝垂下眸,低声道:“对不起。”
“你这是什么意思!”琅月闻言睁大了双眼,可那问句尚未说完,又是一阵强风卷地而起。
被丝线带起的骸骨聚散成堆,随风向赌场中央而来。
姜凝掌心相对,又骤而交握,地上古老的符咒随着她的动作渐渐透出一阵血红的光芒。
季淮紧握成拳的手猛地松开,转身一把拽住苏明秀的衣领,厉声道:“说!这是什么阵法!”
苏明秀的目光也死死盯着地上那血红色的符咒,涩声道:“不是阵法,也不是超渡亡灵的咒术,这是悔罪的符咒。”
“传说中,若鬼神接受了信徒的供奉,却并没有实现信徒的心愿,便会以此咒进行悔罪,将信徒的供奉一一归还。”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又道:“但都是民间的传说罢了。这世上若真有鬼神,也必然不会愿意将供奉归还给信徒。”
季淮没有理睬他的疑虑,仍死死攥着他的衣领,哑声道:“若归还了呢!会有什么下场?”
苏明秀一把拽住他的手,冷冷地朝季淮瞟了一眼:“来不及了,跟我出去!”
季淮心中一惊,松开苏明秀的衣领就要退后,不成想那少年习武多年,手上力道奇大,紧紧锢着季淮的手腕就朝后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