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缓缓皱起眉,有些懊恼道,“似乎叫清露归元丹,据说可治百病,可惜我当年没问出方子来。”
那少年紧了紧手中之剑:“你是何人?怎会对煜山之事如此清楚?”
姜凝含笑朝他望去,莞尔道:“这恐怕得问问余鹤停了,他可还安好?”
话音刚落,只听铮然一声清响,那青色剑鞘中剑光一闪,探出一把通体凌凌寒光的剑来。
少年吓了一跳,转头朝身后的少女使了个眼色,抬起手又将那剑小心翼翼地推回了剑鞘中。
但他脸上神情也颇为怪异,带着几分惊惧,颤颤道:“我、仙尊他……早已仙逝多年了。”
姜凝点了点头,语气中有些感慨:“我本以为他医术超凡,可超脱生死。如此看来,不过都是人间客啊。”
少女依旧警惕地望着她,冷声道:“何必遮遮掩掩,报上你的大名,我向山中一问便知。”
“日升见孤山,可与浮云齐。”姜凝沉默片刻,方摇头道,“既然余鹤停已去,也是缘分尽了。你二人此番下山应有要事,便不多叨扰了。”
少女闻言便不再多问,正准备转身出门,却听那少年出言唤住她。
少年朝姜凝抬手行了个礼,恭声道:“日升见孤山,可与浮云齐。我听过这话――鹤停仙尊当年便是依着此言寻得煜山。据说,是受了高人的指点。”
他微顿了顿,又朝望姜凝脸上认真看了片刻,随后似乎意识到自己眼神中的探究意味太过直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这少年性子活泼,长相却显得有些冷冽,尤其是一双瞳色浅淡的凤眼,不笑时自含了三分凌厉。
可他生性|爱笑,神情灵动,眸中带着细碎的瞳光,叫人瞧着也跟着开心起来。
他转头朝那少女摆了摆手,道:“快拿小药丸来!”
那少女瞟了他一眼,并不多话,依言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丢给他。
少年连忙接过瓷瓶,从中倒出两粒递给姜凝,朝她笑道:“我叫苏明秀,她叫……琅月。”
姜凝托着季淮喂他服下丹药,笑着朝那二人点了点头:“你们叫我光莹姐姐就好了。这孩子同你们差不多大,等他醒了再叫你们认识。”
那少女将瓷瓶收好,闻言只淡淡道:“不必,萍水相逢罢了。我们还有要事在身,这便告辞了。”
此话一出,未等姜凝作何反应,苏明秀倒有些着急,转头拉着琅月就往隔间外走,压着嗓子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儿小话。
姜凝看着二人的背影,心中起了几分兴致,眼中带了两分好奇,笑盈盈地目送二人走出隔间。
她低头替季淮轻柔地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仍想着那二人欲盖弥彰的样子,故而有些心不在焉。半晌,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眸光流转,闷闷地笑了一声。
季淮这时醒了,恰巧对上姜凝一双满是笑意的眼睛,愣了片刻才唤她:“姒女。”
姜凝应了一声,替他拢了拢身上的毛毯和披风,低声问道:“现在还疼吗?”
季淮摇了摇头,只听姜凝又道:“那……你还在生气吗?”
季淮怔住了,昏睡前的旧事又一一浮现在眼前,最后定格在脑海深处的,却仍然是那张冷漠无情的暗红色面具。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只觉得心中一片怅然,一时是那面具下冷然到无情的眸子,一时又是姜凝温柔的眼睛。
屈辱、悔恨、懊恼还是庆幸,重重情绪糅杂成一团,竟分辨不清了。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怨恨姜凝,且不说她对自己何其用心关照,哪怕是六年前的那个面具人,也确实并无义务应承他的请求。
但她那时出现的时间太过巧合,几乎见证了自己所有的无助和脆弱,等到一刀两断的那天,没有人不会被那无情至极的漠然刺痛。
季淮茫然地整理着心中复杂的情绪,半晌没有说话。
姜凝等了片刻,见他这般纠结的模样,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也没有强迫他,只是伸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啊。你醒啦!”
苏明秀重新拉着琅月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半倚在姜凝怀中的季淮,有些得意地朝姜凝显摆道:“光莹姐姐,这清露归元丹,是用煜山山顶的三十种草药,融合清晨的十五种花露凝炼而成,大部分内伤都可治愈。应当与比你之前知道的效力更好。”
季淮醒得确实很快,身上的病痛也全然消散,姜凝安了心,朝苏明秀莞尔一笑:“确实。多亏你们相助。”
苏明秀摆了摆手,对上姜凝含笑的眸子,一时连想说的话都忘了,只呆呆地看着她,赞叹道:“光莹姐姐,你长得真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季淮见他二人聊得你来我往,莫名感到一阵烦闷。
姜凝对少年人总是十分的温柔耐心,这个莫名出现的少年嘴甜,年龄比他也大不到哪儿去,一口一个姐姐唤得亲热,却听得他心中堵得慌。
须臾,琅月也进了隔间。她望着苏明秀一脸呆滞,甚至称得上花痴的表情,冷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一副不忍直视的表情。她在苏明秀身后轻咳两声,等了少顷,却半点没能起苏明秀的注意。
琅月无奈地叹了口气,朝姜凝拱手告辞,满头黑线地拖着那少年的衣领就往门外走去。
姜凝这下彻底没憋出,轻声笑起来,眼角眉梢都透着愉悦。
季淮见那少年确实走了,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转过头去,只见周清圆和李瑞仍然坐在食案前,吃得一脸餍足,几乎是连站起来都有些困难。
姜凝笑够了,见一桌佳肴吃得七七八八,也微微惊叹了一下周清圆和李瑞二人的食量。
她收回目光,朝季淮道:“这家掌柜给我们安排了一间客栈,我们先去过去落脚,等你将木人重新修复,我们便离开定安。”
季淮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想起什么来,压低声音朝姜凝道:“离开定安前,我还想去一个地方。”
姜凝心中一动,对上他的眸子,立即明白过来:“你想去那个赌坊。”
季淮颔首,嘴角勾起了一抹浅笑,有些揶揄地望向她:“姐姐,心有灵犀啊。”
第31章 关山难渡 三
◎少年最初的心动。◎
定安夜晚没有宵禁, 街道繁华热闹,灯火煌煌。因着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逐步贴上了窗花对联, 祭神迎春的灯市也布置起来, 檐下灯笼将白马街映照得一片澄亮。茶肆酒楼也好,教坊瓦舍也罢,皆是歌舞升平的景象。
姜凝安顿好周清圆同李瑞后, 没再去打扰修理木人的季淮, 只径自出了客栈,在街道上兜兜转转, 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侧吆喝的摊贩。
白马街是定安最热闹的街道, 道路宽广平坦,周道如砥。出了客栈一路往东,街道两旁挤满了各种占道经营、摆摊设点的商贩,满目琳琅, 应接不暇。
姜凝一个一个小摊看过去,忽然瞧见一处正出售着面具和帷帽,她脚步微顿,抬手便摘下一个面具细细打量起来。
幻颜术本是褐兹国的术法,文字相异又失传已久,姜凝替季淮施展之时格外费神, 因此也越发不乐意再花心思往自己身上套。
她望着手上的面具,刚准备买下,却突然想起什么,慢悠悠地将它挂回一边, 另选了顶白纱帷帽戴上。
到底是夜市, 生意不如白日景气, 面具摊的商贩原本正跟隔壁小贩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此时见姜凝戴上了帷帽才凑上前,笑道:“姑娘。”
姜凝微微点头,从腰间取下一枚白玉坠子递过去。小贩一愣,忙伸手接过那块白玉。
冬日天寒,入夜更甚。商贩生意艰难,在外头站了一天,哪怕时时揣着手,依旧冻得不行。那小贩接过白玉,瞬间汗毛倒立,只觉入手一阵阴冷,仿佛贴肉黏上了块寒冰。
他向来是小本买卖,辨不出玉器的好歹,更从没见过如此出手阔绰的,心中惊疑不定,十分担忧自己被讹了去。
可抬眼一看,那姑娘倒是十分淡然地理着帷帽,仪态秀雅,瞧不出一丝心虚慌乱。
小贩捧着那白玉,犹疑再三,终究还是将坠子还了回去,又给姜凝指了个当铺,笑道:“姑娘,一个帷帽罢了,值不上您这坠子。您若少了现钱用,可往东面当铺去换了银子再来。”
姜凝笑了,从善如流地接过坠子往当铺去。
待她提着满满一袋银子再次回了那面具摊,几个挨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小贩瞧她的眼神立即变了,格外殷勤地给她介绍着时下新鲜的东西。
“姑娘,您且到我这瞧瞧,我这儿皆是新奇好玩的物件儿。姑娘平日在府中怕是不多见,物美价廉呢。”
“姑娘,您瞧我这喜鹊啼春妆奁,两旁小门一开,还会唱歌呐。”
“姑娘,来看看我家的香粉,是西域进来的,味道可香了。”
姜凝也不推拒,凑过去一一细看了,笑道:“真好。可惜我途径定安,带不了这么多东西。”
“姐姐!”正说着,姜凝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拧着嗓子的呼喊。
她微微一怔,转头望去,只见季淮站在她身后不远,顶着一张施了幻颜术的小姑娘脸,眼神纯稚地瞧着她。
姜凝笑了:“过来。”
季淮上前两步,凑到她身旁,颇感好奇地朝摊子上扫了一眼,又拨开姜凝的帷帽,凑过去轻声道:“姐姐,你喜欢这些?”
姜凝眼中盈了笑,捏了捏“小姑娘”的脸颊,取了香粉递过去:“难道你不喜欢?他们说小姑娘都会喜欢的。”
话音一落,几个围着姜凝的商贩纷纷将目光落到季淮身上,皆十分期许地望着他。
季淮脸上施了幻颜术,嗓音到底还是少年人的音色,在几个小贩赤忱而炽烈的目光下,又好气又好笑地低低应了一声,生怕露出破绽,引人怀疑。
姜凝调戏成功,也明白这孩子试着放下二人在承华宫的旧事了,心中释然几分,笑眯眯地揉了揉他的耳垂,道:“那便都买了。”
季淮耳垂很凉,可姜凝的手却更冰几分,他被激得一颤,下意识反握住她的手就往人群外走。
“诶诶诶……还没付钱呢!”姜凝面露难色,无奈道,“现在的小姑娘可真是难搞。”
季淮将她带到街角,隐蔽在灯火照不到的阴暗处,抬手报复似的捏了捏她的耳垂,低声唤她:“江光莹。”
姜凝的耳廓软,耳朵又凉,因好久没有戴过耳环,耳垂上仅留了微不可见的一点环痕,看上去更像个颜色浅淡的小痣,在摩挲下竟有些可怜的意思。
季淮曾经听梅宫的嬷嬷说,耳朵软的人心也软,是好心肠的人。他这样想着,心中竟又柔软了几分,望着姜凝的眼神也温和起来。
姜凝倚在墙角,原本想等他下一句,却半晌也听不到他说话,但她脾气好,并不推开他。
两人沉默了片刻,姜凝才掀开帷帽的一角,透过朦胧的白纱望向他:“季淮。”
“怎么?”
“还生气吗?原谅我了?”
季淮又捏了捏她的耳廓,想将那一点冰凉的皮肉暖热似的,他闷闷应了一声,半晌又道:“那你不会丢下我了?”
姜凝笑了,抬头摸了摸少年的头:“嗯。不会啦。”
季淮对上她的眼睛,仿佛在做最后一次的确认:“这是你说的。所以,如果再丢下我……”
“我不会放过你的。”他一字一顿地轻声道。
少年背对着白马街上通明的万盏灯火,那双杏眼却亮得惊人,灼灼地望进姜凝的眸中。
寒风忽起,在街角的这点地方徘徊不去,姜凝恍神之下,手中帷幕的白纱随风朝一旁吹开。
季淮离得近,几乎被一同包裹进飞卷的白纱之中,他朝风来处移了些许,替她挡掉一些寒风,又伸手替她整理好帷帽,低声道:“走吧。”
姜凝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才垂下眸,一言不发地跟着走出了街角。
【人 * 神堂赌坊】
繁华总有尽头,沿着白马街一直往东走,街道两旁的商贩逐渐少,灯火辉煌的酒肆勾栏也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仅是宽阔的街道和两旁占地极广的院落府邸。
季淮穿过白马街,轻车熟路地拐进相邻的小巷。一扇朴实寻常的窄门映入眼帘,门漆斑驳,门环同一把沉重的铜锁紧紧栓柱,看上去早已空置许久。
季淮从袖中摸出一个极其小巧的木人,以食指上一滴血珠灌入其额前,刹那便将木人唤醒。
只见那小人踩着他掌心一跃,蹦跳着挂上那门锁,纤细的胳膊插|进锁眼,微微一晃便打开了铜锁。
姜凝望着那还没巴掌大的木人,心中十分赞叹,伸出手打算接过它。
季淮看了姜凝一眼,指尖一动,那小木人立即回身扑抱住姜凝的手腕,蜷在她的掌心撒娇似的蹭了蹭。
姜凝捧着它,察觉出这只是普通的机关木人,并未被神火占据,奇道:“你的神火不在这啊?”
季淮的视线还黏着那木人,闻声才回过神来,道:“叫它待在客栈看着周清圆了,若有事我也能感知到。”
两人推门进入,顿觉阵阵寒意袭来。前两日的积雪无人清扫,一部分朝阳面的已然消融,而一部分背阴的仍皑皑地积了寸许厚。
院子中央只有一棵枯死的梨树,枝干焦黑,仿佛经历火燎,半点生气也无,直直僵立在积雪之中,似乎将要随着融雪一道消融。
季淮走到树旁,拨开古井表层的积雪,露出青黑色的井壁和被冬雪和残叶覆盖的台阶。
姜凝手中的小木人见状,立即摇了摇她的手指,急迫地落到井中,哒哒地往楼梯下面滚去。
姜凝望着那还没台阶高的小木人,忧心忡忡地看了季淮一眼,季淮倒是十分淡定地坐在井边,抬眼朝她笑了笑。
半晌,他声音一紧,沉声道:“姐姐。我们得下去。”
姜凝对上他的视线,表情逐渐凝重起来,轻声道:“当心些。”
她言毕便要下井,却见季淮纵身往井下跃去,没有半点犹豫。
姜凝跟着往井中走去,台阶表层的积雪之下是薄薄的寒冰,脚步一个不稳就要滑倒。
姜凝身手好,几乎像是如履平地,季淮走在她前面,倒也一步步踩得极稳,像是早已走过一遍。
或许那木人先前探路的情况,他都已知晓了?
姜凝对机关术不感兴趣,也未曾认真研读过,此时心中却突然有些好奇:但凡是个机关木人,难道都能和制作者互通心意吗?
忽然,季淮脚步一顿,回头朝她伸出手:“当心!”
姜凝停住脚步,低头一看,只见一只骨瘦如柴的干瘪老鼠躺在她脚下的台阶旁,几乎风化成了形容可怖的鼠干。
她心中一阵恶寒,拉住季淮的手跨过台阶,脚尖踩着薄冰,差点往一旁滑倒。
姜凝眼疾手快,撑住阶梯旁的栏杆,甫一使力,却听“咯吱”一声轻响,掌下的栏杆摇摇欲坠,几乎要朝楼下翻倒。
季淮连忙搂过姜凝,沉声道:“底楼赌场估计烧过一场大火,这楼梯是有人特意护着的,但因为是木质结构,也不太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