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冷淡,目光从洞中几人的脸上一寸一寸扫过。这些人和季淮以及那个高大男子的装束相近,身上都裹着厚实的棉服和兽皮,暴露在空气中的部分唯有一双眼睛。
季淮一边走,一边细细打量着他们的双眼,心跳越发沉重下去――他已经可以确定,姜凝不在这些人之中。
他走到山洞尽头,寒风猛烈地拍打着石壁上咒文撑起的结界,将冰天雪地和温暖山洞分割为两个世界。季淮终于停下了脚步。
唤他“阿罕”的高大男人从身后疾步追上,一把拉住他的手,怒道:“阿罕。你怎么回事?难道还想着要去逞英雄?!”
季淮回过头,反问道:“逞英雄?”
季淮顺从了这具身体的本能,口中果然吐出了与男人一样的语言。
男人目光中带着一丝威胁,厉声道:“我废了一张御风符,将你从雪谷中救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再去那该死的地方冒险!”
季淮缓缓皱起了眉头:“雪谷危险。我为何还要回去?”
男人一怔,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半晌才试探着问道:“你……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季淮对上他的眼睛,轻声道:“雪谷。还有谁在雪谷里?”
男人定定地朝他看了片刻,忽然松了一口气,脸上强露出了些释然的神情:“没有谁,当然没有人。我去雪谷的时候,就看到你一个。”
季淮垂下眼眸,将厚实的围巾又拉高了半寸,敛去大半的神色,转身朝洞内贴满符咒的地方走去。
他步子迈得极大,走路带了风,三两步走到山洞之中,伸手从石壁上“唰唰”两声撕下了四张符纸。
蜷缩在石壁前的众人见到这一幕都惊呆了,一个身材丰满健硕的女人猛地站起身,尖叫道:“你在做什么!”
季淮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雪谷在哪儿?”
女人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神色,上前两步,劈手就要夺过季淮上手的符纸。
季淮侧身躲过,扬起手中的符纸,皱眉又道:“雪谷,在哪儿?”
她立即尖刻道:“你要寻死,我不拦你!符纸留下,否则别想走出山洞!”
男人此时已经追了上了,见状脸色也变了,怒声道:“朔风罕!你发什么疯!”
季淮看不懂符纸上的字符,却能猜到这是保持山洞温暖的关键,对于身处雪域中的人来说,更是攸关性命的存在。
他朝女人挑起眉,似笑非笑道:“我脑子现在不清楚,告诉我雪谷在哪儿,符纸还是你们的。不然,我可难以保证符咒的去向。”
男人忍无可忍,劈手就要夺去那四张符纸。谁知季淮早有准备,俯身躲过他的动作,趁势就往洞口跑去。
山洞中其余人纷纷站起身,目光牢牢锁住季淮手中符纸。其中几个男性脾性暴躁,二话不说,挥拳便往他门面袭来。
洞中的几人不论男女,均体格健硕,力大无穷,一拳挥来直带起阵劲风。
季淮面色不变,反身躲过几人的攻势,扬手将两张符咒朝空中抛去。几人仰头望去,只见符咒之上的红色咒文泛着明亮的红色光亮,顺着季淮的动作带起一阵极其温暖的微风。
几人眼中顿时泛起贪婪之色,互相挤兑着夺手去抢空中两张单薄的符纸。
季淮眸中闪过一丝微光,趁人群混乱之际朝洞口跑去。
忽然,肩膀传来一阵剧痛,季淮紧紧蹙起眉,侧头望去,只见男人一手钳住他的手臂,一手压住他的肩膀,脸色铁青地望向他:“你究竟想做什么!”
季淮笑了一声,从衣襟中掏出一张符咒拍在男人胸口,道:“我要去雪谷。”
男人双眼阴沉,烦躁地问他:“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活得嫌命长?!还想去送死?”
季淮松开手,那张符咒从男人的胸口轻飘飘地掉落到地上,两人互相对视着,都没有俯身去拾那张纸。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去,季淮轻声道:“我要找一个人,但她不在山洞。若你骗了我,若那个山谷里还有人,我找到就是她。”
男人死死攥住季淮的衣领,目光复杂地望着他,半晌都没有说话。
“山洞往西,阳光照射不到的山谷,”终于,男人俯身拾起符纸,压低声音开口,“符咒你拿好。这次就算你死在雪谷,我也不会再去救你。”
季淮眸色一动,伸手接过符纸,眼中带着一闪而过的诧异。洞中十几个男女,虽然体格足够强健,但可以看出,他们都不擅长术法符咒。
季淮没有想到,眼前的男子居然会将如此珍惜的东西让给自己――一个脸上写着“必死无疑”的傻瓜。
他刚接过符纸,只听身后传来一阵暴怒:“朔风臧!你脑子他娘的也坏了!”
朔风臧深深看了季淮最后一眼,突然伸手将他推出山洞结界:“快走!”
凌冽的寒风如利刃,穿透厚重的棉衣,几乎是顷刻便驱散了他身上的暖意。
季淮退出山洞,再没有半分犹豫,回身朝西面跑去。
山洞中,朔风臧抬手将将挡下了男人的一拳,正欲开口,更多的拳势连绵不断地朝他腹部砸来。
洞中的男人们气红了双眼,将之前因为顾忌季淮手中符纸而忍下的怒火尽数出在朔风臧的身上。
朔风臧纵然魁梧,双拳难敌四手,脸上受了一拳,登时嘴角溢出抹血渍。
他仰头望着眼前恨意昭然的族人,怒道:“他是我弟弟。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两手空空地只身进谷!”
“哈!”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站在人群之后,闻言发出一声颤抖的冷笑,“为了你的好弟弟,你已经用了一张御风符和三张御火符。”
她面容扭曲地透过人群,死死盯着朔风臧:“如今他要跑去跟…他的小情人同生共死,你居然还要倒贴两张御火符。果然是……兄弟情深。”
朔风臧吞下喉中一口鲜血,喉结微动,闷声笑了起来:“何必呢?”
他目光犀利地从族人脸上一一扫过,轻声道:“我们,不过都是大王手中的弃子。即使有了那两张御火符,难道我们就能走出雪山了吗?”
真是……痴人说梦啊。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骚动。
女人闻言,面色越发苍白,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拨开人群,死死盯住朔风臧,轻声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朔风臧疲惫地勾起嘴角:“从进山的那刻我就这样想了。阳芙朵,我们,都是大王献给雪山的祭品。”
他的声音很轻,梦呓般的喃喃道:“……我不想我的弟弟,也成为那祭品。”
阳芙朵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厚重的帽檐之下,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耀眼而明亮的光芒。
“你胡说,”她微笑道,“大王不会放弃我们。渡过关山,我们会成为雪域最尊贵的勇士,我们是――大王最忠实的仆人。”
随着她柔婉的话语落定,围绕着朔风臧的族人眼中的犹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同阳芙朵眼中一样坚定的光芒。
“为了雪国,为了大王。”
“为了雪国,为了大王!”
“为了雪国,为了大王!
这口号如同雪国人炽热的心脏,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坚定。
朔风臧的脸色在这口号之中逐渐变得苍白,男人表情依旧坚毅,却同时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悲痛。
他微弱的声音是整齐的口号中的异响,“醒醒吧!回头吧!我们走不出台云山的!”
“噗!”
口号嘹亮不绝,长刀没入肉|体的声音与之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
阳芙朵扯开颈部的围布,露出苍白而瘦弱的下颌,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始终坚定如初。
朔风臧的鲜血一层一层浸透了身上的棉服,最后染红了阳芙朵握着刀柄的左手。
她松开了刀柄,后退半步,轻声道:“你不忠大王,该死。”
口号渐弱,山洞中陷入一片死寂,雪国人沉默地望着朔风臧瘫软在地上的尸体。
“别让衣服浸湿了!我们需要他的衣服!”
不知是谁先开口,但洞中的人们很快就反应过来。他们保持着沉默,迅速俯身扒开了朔风臧身上的兽皮和棉衣,直到露出男人赤|裸的身体。
他们要翻越台云山,要活着翻越台云山。
他们要为雪国,找到新的生机。
为此,他们不择手段。
第37章 关山难渡 九
◎“一双漂亮到令人失语的杏眼,哀伤地与她对视。”◎姜凝从严寒中醒来, 她睁开双眼,四望而去,自己正处于一个模糊的冰雪天地。
周遭宁静, 姜凝久违地听到一阵缓慢的心跳声从自己的身体里传出, 她震惊地瞪大了双眼,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抚上自己的心口。
她的手冰得发僵,几乎丧失了知觉。但即便如此, 当手指抚摸上胸前的毛领和衣襟, 微妙的触感依旧从指尖清晰传来。
姜凝紧紧攥着衣衫,阖眸缓了一息, 方才从这熟悉而陌生的知觉中回过神来。
可以确定的是, 她进入了一个极度真实的幻境,在这个地方,姜凝成为了另一个人。
是的,死去五百多年的姜凝, 因为一个幻境,重新拥有了敏锐的触觉和心跳,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人”。
周身寒冷,姜凝敏锐地察觉到,这具身体的心跳在极度严寒之中,变得愈发缓慢。生命力的消散使她警惕, 姜凝飞速整理好思绪,强硬地将自己从“重新为人”的惊诧中挣脱出来,仔细地打量四周。
姜凝立身之地的四方,均被浓厚的大雾掩盖, 苍凉而令人惊心的白是此处唯一的构成。
此处因大雾显得无比空旷, 仿佛没有边际, 却又同样因此而显得格外狭窄,好似只能容下她只身一人。
姜凝支撑着身子,在浓雾严寒之中缓慢往前走去。
五百年无知无觉的恶鬼一朝获得了知觉,当然比常人更为敏感,但这种敏感对于如今的姜凝来说却非益事。
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姜凝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具身体已经到临界点了。
以这具身躯的情况来看,莫说探查幻境,就是再在这严寒中多走几步,恐怕都会丧命。
姜凝将身上的兽皮裹得更紧了些,用力朝浓雾中大喊了一声。说是大喊,这具身子拼尽全力所能发出的叫声,仍然是虚弱且轻微的。
姜凝等待了片刻,灵敏地捕捉到微弱的回声穿过浓雾传来。
她的双眉微微舒展,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下绘制符咒的食指尖,同时微不可见地舒了一口气。
大雾遮蔽了全部的视野,但通过着微弱的回声,至少可以确定她所处位置终有尽头,且距离不远。
姜凝思索一瞬,咬破食指,勉强从指尖挤出几滴血珠,在手心飞快地绘制出一个小巧的符咒。
若季淮在姜凝身边或许会发现,这个符咒与山洞石壁上的御火符基本相同,细节之处的差别并不会影响二者大体的作用。
姜凝将绘制符咒的左手攥成拳,片刻后,一阵温热从掌心传来,顺着血液和筋脉缓缓扩散到身体各处。
然而,不过稍息,掌心的符咒很快便失去了效力,符咒带来的热量甚至没有扩散全身就被切断了源头,重新冷却下来。
她没有时间懊恼,趁着右手还有一丝符咒留下的余热,又低头咬破了左手食指,在空余的右手掌心绘下另一个与方才的御火符完全相同,又上下颠倒的符文。
这次的符咒同样生效,且效力比之前来得更加持久稳定。姜凝攥紧双手,脸上露出一个微妙奇异的表情,转头朝浓雾之中跑去。
正向的御火符,是人间千古流传的正统术法。与其颠倒相对的符咒,是姜凝创造出来的,可供死人魂力操控的符咒。
体温的回升令这具身体恢复了一些能量,姜凝不敢松懈,一边在浓雾中摸索出路,一边感受着掌心源源不断的温热。
在她原本的预想中,自己占据了活人的身体,以生者之血促动符咒。若是符咒因为这具身体未曾修习过术法,或生命垂危等因素而效力低下,自然是极其正常的。
可当姜凝在右手绘制了平时常用的颠倒符咒后,所得到的效果竟然比正统符咒高强几倍,这实在令她感到茫然。
这具身体同姜凝的本体没有任何关系,为何其血液仍然可以催动以她魂力为媒的逆向符咒?
姜凝于浓雾中摸索前行,尚未理清思路,脚步一顿,前伸的双手竟触到了一面巨大而冷硬的冰壁。
右手的符咒在接触到冰壁的瞬间失去了作用,她上前半步,挥手拨开眼前的雾气。
浓雾随着她的动作驱散了一瞬,很快又重新聚拢。可仅仅只是这一瞬间,姜凝瞳孔猛然收缩,震然望着冰壁的那侧。
她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再次咬开食指,在冰壁上迅速地落下一道符咒。
血迹落在冰面的下一瞬便迅速凝固,一个血淋淋的符文在雾气之后若隐若现地透出一线血红。然而,符咒没有生效。
姜凝心脏漏了一拍,自她化身恶鬼,创造出能被魂力驱动的逆向符咒之后,从未遇到过符文失灵的情况。
雾气依然浓重,四周依然寂静,寒意缓缓渗透她的骨骼。
冷,前所未有的冷。
姜凝连忙又在手腕上绘下一个逆向的御火符。
这次的符咒生效了。
姜凝松了口气,沉默地望向冰壁。
是冰壁的问题,只要不接触到眼前的冰块,符咒就不会生效。
姜凝沉思片刻,低头从腰间摸出一把利刃,俯身割下一片衣角,利落地绘制了御风符。
她口中念念有词,抬手将布片朝空中扬去。顷刻,御风符化作一道狂风,在姜凝头顶盘旋一阵,轰然朝冰壁扑去。
狂风在接触到冰面的瞬间消散无踪,然而浓雾依旧被这阵风吹散了不少。
雾气重新聚集需要时间,在这短短的一瞬,姜凝清晰地看到了冰壁中的事物。
――是眼睛,满满的,层叠的,人的眼睛。
冰层极厚,呈现出一种沉重的白。按常理来讲,即使是再鲜亮的物体被冻入这样厚重的冰层,也不会轻易被人察觉。
但御风符吹去了冰层表面覆盖的霜雪,奇异地,姜凝清晰地看到了冰层之后的一双双人眼。
准确地说,姜凝只看到了眼睛,除此之外的其他部分――手足、躯干、甚至是头颅,这些都被隐藏在乳白色的冰层后。
只有无数双眼睛,穿透厚重的冰层,直直地注视着姜凝。
她感觉头皮发麻。
在鬼界,死不瞑目的鬼魂叫怨鬼,那些坐在忘川边嚎啕大哭,几天几夜不离开的,多半都是死不瞑目之人。
姜凝见得多了,本以为自己对此已经视若无睹,可在她看见这些眼睛的瞬间,忘川边哀哀切切的嚎啕又在她耳畔响起,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