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于钻研玄法异术之辈而言，人与自然的关系则更为密切。人生于自然，归于天地，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在借力于万物。
移天变地的阵法是更改风水，诱人入幻。御风唤雨的符咒是化用万物，沟通五行。
这些在普通人看来玄而又玄的术法，说到底也只是“借力”二字。
季淮擅长的机关术也是如此。再精巧细致的机关人，也是以草木为身，借金石雕琢。
青年垂首，淡然地将手心的鲜血抹于碎石上。
恍惚间，沾了血的碎石竟仿佛有一瞬轻颤，再定睛望去，却又安然置于地上。
季淮毫不气馁，稍稍握拳，伤口瞬间涌出更多鲜血。
他面色平静地望着那堆碎石，仿佛正与之品茗细谈，他轻声道：“我既能操纵草木金石为机关杀器，这雪山中的万物，如何不能为我所用？”
言语间，青年掌心的鲜血终于将两块碎石浸染透彻，他沉静地望着血泊中两块拳头大的碎石，不慌不忙地按住了伤口，阖眸稍息。
季淮于机关一术上的天赋极高，就连大x第一术士辛满都未必可与他相较。但他心中清楚，那所谓“天赋”，不过就是因为他有阴阳眼，且血脉中流淌着比常人更加阴气的血液而已。
若是用季淮原身的血液来点醒金石，此时那一袋的碎石恐怕皆能为他所用。
然而这具躯体并没有原身那样的“天赋”，季淮早有预料，因此更耐心多等了半刻。
待他再次睁眼时，已有三块碎石浸染了鲜血，从内部透出了一丝血色。
季淮探出手，食指轻挑。片刻后，三块碎石逐一脱离地面，竭力朝季淮手心而去。
青年小半张脸埋在围领中，眼角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稍一松手，几块碎石重新滚落在地。
以这具躯体对于机关术的操控力而言，让小石头们御空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季淮好心地放过了它们，披上氅衣，再次往雪谷走去。
这次下坡路上，青年身后跟着三个屁颠屁颠的小石头，小石头很开心，青年脸上的神情也轻松了不少。
甫一进入迷雾，三块染了血的小石头分了三路，颤颤颠颠地朝浓雾深处滚去。
季淮原地坐下，放缓了呼吸，侧耳倾听小石头的声音。
“咕噜咕噜……哒哒。”
细微的磕碰声从北面传来。九丈，极近。季淮默默计算着距离，暗自道。
“哒哒。”
又过了少顷，南面传来了小石头碰壁的声响。十五丈。
他又等了片刻，第三块石子的滚动声早已远去，却迟迟没有磕到障碍的声音传来。
季淮神色一冷，低声道：“是西面。”
手指一动，南北两侧的小石子重新滚回他身旁，季淮眸色深深地望着西侧的深谷，步入了那片浓雾之中。
冰层前，姜凝对上季淮的眸子，那少年的眼神诚挚，深情满满地对她说了喜欢。
姜凝几乎是在听到这话的瞬间感受到了蹊跷。
季淮是一个轻易表露心扉的人吗？
在这个疑问出现的同时，姜凝立即做出了否定的判断。
季淮是个聪明人，准确来讲，他是一个心思深沉的聪明人。
他懂得恰到好处的示弱、装乖、撒娇，甚至懂得利用相貌上的优势令姜凝心软。
可与此同时，他也是个极度自尊的少年人，是天子娇养了十几年的七皇子。
少年，是六年辖制困不住的风发意气，是深宫重宇锁不住的自由肆意，也是不可久居人下的张扬自尊。
若放在平时的每时每刻，季淮或许确实会对她撒娇般地说出“喜欢”。
但那“每时每刻”，却无法包括“此时此刻”。
季淮表面是个温和的孩子，但他也有很高的心气。
即使眼前的少年和季淮生得一般无二，但姜凝潜意识里总觉得不对劲。
现在她反应过来了，在真正的危机面前，季淮哪怕伤得鲜血淋漓，也不会对她喊疼。
他不会让她留在危险中“陪他”，更不会在狼狈的痛苦过去后，转头就风轻云淡地说喜欢她。
姜凝始终明白，季淮的温驯谦和只是表象。
那个从深宫中走出来的少年不是孱弱的幼犬，那是隐藏了獠牙的猛兽，不会长久向人示弱。
姜凝回想起季淮，脸上露出了一个浅笑，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挺放心那孩子的。
那孩子不会自甘困于冰层。
在眼前少年的注视下，姜凝眸中闪过一丝微光，她抬手抚上少年的脸庞，柔声道：“姐姐也喜欢阿淮。”
她攀上少年的肩膀，安抚般拍了拍少年的脊背，声音轻柔得像是融化的春水：“陪姐姐离开这里好吗？”
少年低头蹭了蹭姜凝的脖颈，鼻尖微凉，激起她一丝战栗。
姜凝与他虚与委蛇，抬手抚上少年柔软的发丝，无奈道：“阿淮，姐姐很厉害。可以将你从冰壁救出来，也可以带你离开幻境。相信姐姐好么？”
少年终于抬起头，偏头对上姜凝的眸子，眼中闪烁出一丝狡黠的光：“好啊。”
他拉着姜凝的手逐渐使力，过分冰冷的寒意在触手时竟有灼烧般的疼痛。
姜凝强忍着甩开手的欲望，调动了所有的情绪，短短数息，便将脸上的表情从温和变为惊喜，最后转为惊惧：“阿淮！你的手好冷！你怎么了？”
季淮朝她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半晌，少年轻笑起来：“姐姐，走出幻境，我们无法如此相爱。我想，你还是留下来陪我吧。”
姜凝怔怔地望着他，脸上露出了一抹恍惚的痴迷。
在一片寂静中，她轻声道：“好呀。”
“咕噜咕噜……”
一块灰扑扑的碎石从浓雾中滚来，那石头不够圆润，不够平滑，却顺着冰面一路朝二人滚去。
“哒哒。”
碎石撞上冰层，发出了细微的响声。
作者有话说：
季淮（瞳孔地震）：你个老六，装成我的样子对姐姐做什么！
姜凝（表面）：给狗狗顺毛。
姜凝（内心）：嫌弃。我家小孩才没那么油腻。
第40章 关山难渡 十二
◎“在少年唇边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季淮走在浓雾中走了不知多久, 受机关术操纵的事物同主人之间会形成无形的纽带，有小石头的带领，他并非漫无目的地行走。
突然, 季淮眉头一动, 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声从浓雾深处传来。
西面的小石头在经过漫长的滚动之后，终于触碰到了阻碍。
这轻微的磕碰声季淮本不能听到，但机关和主人的羁绊却令这声响无比清晰。
四周迷雾在这瞬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季淮眯起眼, 警惕地抬手握住了腰间的弯刀。
迷雾中传来了细微而清晰的响声，那声音似乎离他极近, 却又好似远在天边。
“停下。”那声音道。
季淮脚步一顿, 呼吸的声音都轻微了稍许，他紧握着刀柄，身体肌肉紧绷，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张力, 仿佛下一瞬就要朝那声音的源头挥刀而去。
已经走到这里，他定然不能止步不前，季淮试探着，又朝前探出了一步。
脚跟尚未落定，那声音又道：“回去吧。你要找的人，不会跟你走了。”
季淮脸上表情淡漠, 心中却几乎要发出声嗤笑了。
姜凝不可能抛下他。
季淮对这个认知无比肯定，这并不是因为姜凝之前的承诺。而是他明白，按照姜凝的性格，绝不会允许自己沉沦于一个幻境。哪怕此间凶险万分。
青年缓缓眨了眨眼, 嘴角勾起一个嘲弄的笑：“胡言乱语。”
那声音非男非女, 像是从人心中传来, 细微却清晰：“你要找的人，见到了心中最惦念的人，不会同你离开了。”
那声音再次重复，语气依旧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些看好戏的意思。
心中最惦念的人……
姜凝心中最惦念的会是谁呢？季淮从未询问过姜凝从前的故事，但这只是出于基本的礼仪，他对此并非完全不好奇。
季淮前进的步伐有了一丝踌躇。
那声音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犹豫，道：“你好奇吗？不如同我近观。”
季淮不动声色地抬起眼，望着弥漫的大雾，笑了：“你是何人？鬼鬼祟祟，为何不现身一见。”
那声音沉默少顷，再次开口时，却有些隐隐的讽刺：“何、人？你们人类，自视甚高。殊不知世间万物，远有许多比你们更具灵智的生命。而你们何等傲慢，就连受你们敬重的神灵，都被迫披上了人类的外衣……”
那声音顿了顿，却没有继续言语。
季淮眸色一动，脚下步伐不停，心中却将这近乎牢骚的讽刺暗暗记下。
那声音见他如此不为所动，突然有些气急败坏：“我叫你――站！住！”
眼前的浓雾翻涌，顷刻便形成了一面巨大的高墙。季淮倒退半步，仰头望去，只见浓雾中逐渐显出了一男一女的两个身影。
那女子背对季淮，身材娇小，乌黑的长发编成一股粗长的麻花辫，以银簪盘于脑后。她的穿着与季淮这具身躯相似，兽皮外衣暖和轻便，是雪域民族惯常的装束。
随着季淮的目光，浓雾中二人的身影越发清晰，待那女子的身形完全显现之后，她面前的男子的面容也逐渐清晰起来。
季淮看清了那男子的面容，握着刀柄的手一紧，脸色微变。
那声音轻声道：“看清楚――她心里的人，不是你啊。”
年轻的雪域青年定定地望着那浓雾形成的高墙，半张脸埋在围领和兽皮帽中，一双眼睛目光沉沉，神情莫测。
浓雾中，雪域装束的女子捧起眼前那中原少年的脸庞，神情温柔如水。
姜凝的目光落到那碎石上，自然便看清了那好似从石头内部透出来的奇异血色。
“季淮”也看着那碎石，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有几分古怪。
在姜凝抬头的瞬间，少年重新整理好了表情，一双杏眼温柔地与姜凝对视。
姜凝拉着他的手，眼神哀婉，嗓音中带了些诱哄：“为什么会觉得，离开幻境，我们就不能在一起？”
那少年的神情没有一丝破绽，他垂眸看着她，眼神有些黯然：“姐姐。离开幻境，你会爱我吗？”
他凄然地笑了一下：“不会的。姐姐，你心里也清楚。你对我感到愧疚，但你不会爱我。”
“只有在这里，我才有接近你的机会。对吗？”
姜凝心中突地一跳。她的表情无比深情，心中却十分冷静。
这东西为何与季淮如此相似？又为何如此了解她与季淮的旧事？
或许是她的表现使眼前这少年放松了警惕，在方才的对话中，姜凝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信息。
“姐姐，你心里也清楚。”
她垂下眸，在心头暗暗琢磨起这句话。
少年见她不答话，有些惊慌地拉住她冰凉的手，低声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姐姐……”
姜凝抬起头。
这具躯体比“季淮”略矮一些，于是她踮起脚尖，伸手搭上了少年的肩膀。
姜凝仰头在少年唇边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与此同时，她的右手缓缓抚上了少年的黑发。
青年握着弯刀的手正微微发颤，他死死盯着雾墙中的两人，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浓雾中的声音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随着姜凝的动作，从原本的低笑变为了难以压抑的闷笑，最后乍然在青年心头回荡起来，几乎有着夺魂摄魄的效果了。
这笑声仿佛一把钥匙，能将人心中愤怒的闸门轰然打开。
季淮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死死盯着雾墙中的那个“自己”，心中闪过一阵无比暴躁的杀意。
铮然一声，是刀刃出鞘的声音。
姜凝扬起手中的匕首，猛地朝少年的脑后刺去。
她用了这具身体的全力，甚至调动了咒文中残留不多的魂力。
“噗呲。”
刀尖如此轻易地刺穿了少年的头颅，鲜血刹那糊了姜凝一脸。
“为……什、么？”
少年的嗓音同季淮一样清润，每个字节都仿佛是凌迟在她身上的刀子。
姜凝脸色苍白，死咬着牙关，手中动作半点没有迟疑，匕首刺穿了少年的喉咙。
那孩子仿佛就是活生生的人，就连四溢的鲜血都如此温热真实。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姜凝，那双杏眼中的欣喜和温柔逐渐散去，最后只留一片空洞的痛苦。
姜凝闭上眼，高高地仰起手中的匕首再次朝下刺去。
少年的呼吸停止了。
姜凝睁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身|下那破碎的身躯。
那双眼，她最喜欢的，季淮的那双眸子，此时成了两个空荡荡的血洞。
“叮。”
匕首掉落在冰面，一声清脆的响声回荡开来。
姜凝脸上糊满了血迹，她抬起较为干净的左手，缓缓擦去了双眼的血污。
她浑身颤抖，怔怔望着少年的躯体，轻声道：“因为，你是心魔啊。”
浓雾很快将少年的躯体笼罩，姜凝的身体微微一颤，口中吐出了一口浊气。
背部，未被绘制咒文的地方，霜雪已经开始蔓延。
她与少年相拥的瞬间，她柔情蜜意的背后是暴起的杀心。
那少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想杀死她心魔复刻出来的少年，心魔感受到了她的杀心，于是，那少年想将她变为冰层后的又一双眼睛。
这世界上会有人，与你识海中的记忆完全相似吗？
没有。
人的记忆是经过修饰的，哪怕真的是季淮本人出现，也一定不会同姜凝的记忆里的那个分毫不差。
心魔复刻的少年很完美，一颦一笑都和姜凝印象中的少年一般无二。就连他的所有举动，都是由曾经二人相处的点滴推演出来的。
可就是因为这样过分的完美，才会令姜凝心生警惕。
姜凝在最后为自己的猜测赌了一把。
“季淮”说喜欢她，那如果她主动向他献吻，会发生什么？
姜凝完全无法想象。
她能够从季淮看她的眼神中感受到少年微妙的情愫，但她从没想过与季淮成就男女之情。
她无法想象季淮会如何应对她的亲吻。就连推演都做不到。
因此，若真的是心魔，也决计无法在瞬间做出合适的应对。
在她亲吻“季淮”的刹那，姜凝感受到怀中的少年滞住了――完全陷入漠然的滞愣，像是一台机关等待主人的命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