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眨了眨眼,最后两滴泪水从眼眶中滚落,于怀中女子的袖间留下一道浅色的痕迹。
他没有停下脚步,依旧大步朝雪谷外走着。
脚步声、石头滚动的声音,是浓雾中仅有的声响,这条路如此漫长,远比进入雪谷时更加难熬。
季淮没有放下怀中冰冷的躯体,他的神色沉静,仿佛半晌之前那个脆弱茫然而绝望的青年已经消失。
他会再次见到姜凝。
她在青年眼皮上留下的血痕已经凝固,季淮能感受到那残存的魂力,是一股温柔而宁静的祝福。
他会再次见到姜凝。季淮心中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哒哒哒。”
终于,三颗小石头于稀薄的雾气中相汇,相撞间发出了微弱而悦耳的响声。
季淮朝那处走去,雾气聚散间变得稀薄,雪谷外的景色露出了影影绰绰的轮廓。
小石头在看到季淮走出雪谷之后也变得快乐起来,三个大小不一的碎石围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在地上欢快地打着转绕了两个圈儿。
季淮怀中还抱着那身躯,神情却没有半点放松,他径直从小石头旁边走过,走出了薄雾的范围。
冰雪山洞外,竟已是沉沉的黑夜了。
季淮停下脚步,失神地四望而去,然后他定住了。
姜凝站在狭窄的山道上,朝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
她通体透明而晶莹,就像是一层薄薄的水幕。
与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姜凝绸缎般地长发散在脑后,几缕青丝被不知何起的风吹拂,与身上月白的长裙一道纷扬在清寒的夜色里。她的裙摆、衣袖、衣领上交织着红色的花朵,那颜色与她清冷的气质相去甚远,因此给她带来了几分奇异的艳色。
造化钟神秀,她所在之处,像是山川湖海之外的另一个奇迹。
她微笑着望向他,不出声地说了两个字。遥遥的,他从那口型明白了她的呼唤。
季淮的身体又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他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一个错漏就会使她消失。
他怔怔地朝山道走去,嘴唇微颤,吐不出半个字。
姜凝等他靠近,却不再触碰他,只是眸中带着赞赏,轻声道:“做得很好。”
季淮看着她透明的躯体,这是她第一次以鬼魂的形态被他注视。
他的心脏又不可遏制地痛苦起来,仿佛被巨大的力量蹂|躏。
这意味着,姜凝确实真正地死去了一次――即使是在其他人的躯体中。
她在死前有多痛呢?季淮知道没有哪一种死亡不会伴随着痛苦,但他却无法与她感同身受。
悔恨在他心中掀起巨浪,他颤抖着,落入剧烈的自我厌弃中。
他不够强大,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死亡,束手无策。
姜凝望着眼前沉默的青年,担忧地蹙起了眉头。
她明白雪谷中的一切使季淮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和波动。
心魔,出生于混沌的,传说中的魔物。与其他生活于幽冥的魔物不同,心魔的习性使它习惯于将猎场选定在人心、梦魇,或是幻境中。
但与此同时,也从未有人直面过心魔的本相。这是只狡猾而贪婪的魔族,几乎从未有人从它掌中脱身。
季淮确实已经做得很好了。
姜凝如今是鬼魂的形态,无法真正接触到人类的躯体,于是她再次出言安抚季淮。
“你做得很好。”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随即突兀地沉默了少顷。
姜凝并不擅长用语言安慰他人,更别提季淮这种年龄的小孩,她垂眸思索了一会儿,踌躇道:“真的很好。我在你这样大的时候……”
季淮怔怔地望着姜凝,似乎完全忽视了她的安慰,他眨了眨眼睛,泪水忽然又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疼吗?”他眼圈红红的,可怜巴巴地抛出一个没头没尾的问句。
姜凝彻底愣住了,她手足无措地望着他。
季淮的这具躯体――一个健壮的青年,在她面前哽咽得像个委屈巴巴的小狗。
“疼……?”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有点陌生的问题。
姜凝的原身与常人不同,在多数时候,它都是麻木无知的。这使她在生死关头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战斗中去,因而在某些特定的时机,这种习惯令她误以为自己是一件杀戮的工具。
在雪谷的浓雾中,她隐约看到季淮被心魔所惑,与一个面目不清之人耳鬓厮磨。她知道那是心魔的幻相。
于是,杀意和原身的魂力在那瞬间被激发。她的动作很快,突破了雪域女子凡人身躯的上限,甚至都没有看清自己落刀的动作。
在那种战斗本能的催使下,她几乎连身上的伤势都无视了。
在那之后,她又将注意力转到季淮身上――不能让季淮认出她、不能让季淮触碰她、不能让季淮死在山洞。
当时好像只有这些念头了。
她慢慢回过神来,在季淮痛苦懊悔的泪水中,姜凝仿佛也想到了什么。
她……又死了一次。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点,然后身体才缓缓重拾起死前的知觉,好像是……挺疼的。
但姜凝摇了摇头,笑道:“不疼啊。那本来就不是我的身体。”
她满不在乎地安慰他:“别哭啦。等我们走出幻境,我可以重新回到原来的身体里,一切都好好的。”
姜凝有些无奈地伸手往季淮脸上抚去,似乎想替他抹去那些泪水。
透明的手指擦过他的脸颊,姜凝笑了:“我们走吧。季淮,我也想你原来的样子。”
季淮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身子却明显僵了片刻。他怔然地望着姜凝,似乎想透过那晶莹的身躯看清楚她的心意。
姜凝含笑朝他眨了眨眼,但当她的目光落到他怀中雪域女子的尸体上时,却逐渐变得肃穆而哀悯。
她的容貌还很年轻,大概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本该是一生中最灿烂的年华。
雪域的风霜远比中原凄烈,因此她的皮肤也比中原的少女闺秀粗糙得多。她终年与风雪和日光为伴,生前的肤色应该是健康而明朗的蜜色。
然而她踏足人迹罕至的神秘雪山,将娇丽而璀璨的生命长留于茫茫白雪之中。
她的肌肤在冰雪的覆盖中显得格外苍白,脸部肌肉不自然地牵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在这空荡而险峻的雪谷中,她的身躯无法重归故土的怀抱。
她被季淮与姜凝两个陌生的异族人埋葬。
如果这个幻境是一段真实的历史,这就是她一生的结局了。
季淮无法将她的身体带上山崖,于是在雪谷外,选定了一处远离浓雾的地方为她安葬。
姜凝站在他身后,一步一步指导他用鲜血绘制了安魂的咒文。
两人无从得知她的姓名。
于是那便成为了雪山深处的,无名坟冢。
季淮在坟前落下了咒文的最后一笔,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问道:“她会离开这里吗?”
有史记载的远古以来,人们无数次幻想过死后的世界。
姜凝仰起头,台云雪山与天相接,雪谷上空,星光低垂,比这片大陆上的任何一处都要耀眼清晰。
在有些地域的传说中,人死后,会变为星辰。
这些温柔的猜测和想象从未在生者之中被确证,大多数人们往往带着对死亡的想象生活、死去。
姜凝曾经想过,如果这世上真的有永恒,那死后的秘密或许是其中之一。
――历经痛苦的一世之后,还有无休无止的轮回。
对于相当一部分人来说,这是远比死亡更加残忍的事情吧?
姜凝有时候觉得,对死亡的无知并非人族的痴愚,而是造化给予人的另一种恩赐。
它意味着,死亡不是最终的结局。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姜凝含笑着说道:“会的。她会离开雪山,回归故土。”
“她会与家人重聚,再在来世,等待着下一个相遇。”
作者有话说:
哭包小季,一天的心情像跳楼机。
第43章 关山难渡 十五
◎“最后一人,获得荣耀。”◎
季淮在天光熹微时启程。姜凝晶莹的鬼魂之躯周身仿佛有盈盈的光亮, 有她相伴,这崎岖的出谷之路比起入谷时似乎轻松了不少。
雪谷位于台云雪山的西侧,一人一鬼顺着蜿蜒的山道向上, 最终入眼的是雪山背阴处的山崖。
朝日之辉从东方的云层中透出, 波折地照耀到那灰白色的崖壁之上。山石阻隔光线,远远望去,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眸子, 黑白分明地怒睁于山崖之间。
姜凝在侧身看到那奇异之景时, 不禁有些许怔愣。
雪谷之中冰封的人眼给她带来的冲击尚未散去,再次见到这种类似瞳孔的形状时, 从她心中升起的, 竟是一种介于恐惧和戒备之间的情绪。
“姐姐?”季淮在看到那光照下形成的图案时也产生了片刻的怔忪,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将视线落回姜凝身上。
姜凝收回目光,低低应了一声, 与季淮往雪国人聚集的山洞走去。
在看到山洞轮廓的瞬间,季淮却停住了脚步。
紧接着,山洞外聚集的雪国男女也纷纷停住了动作,表情惊诧而呆滞地望着季淮。
与季淮初入幻境的景象不同,仅仅一天一夜的时间过去,原本蜷缩在山洞中的, 面色枯槁苍白的雪国人,如今却个个精神大振,虔诚肃然地俯跪在洞口,朝着西面崖壁上巨大的人眼图案参拜。
为首的女人正是阳芙朵。她的身体状况并不理想, 本就苍白的皮肤在雪山冷冽的风霜中变得更加干涩皲裂, 她的面颊消瘦, 这使她那双深灰色的大眼睛显得格外突出。
在季淮的身影自阴影处出现的瞬间,阳芙朵猛然睁大了双眼。她高举在额头参拜的双手颤栗着,却迟迟不肯放下,整个人僵直成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
季淮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缓步上前,他的目光缓缓从雪国族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重新对上阳芙朵灰色的眼睛。
他皱起了眉,口中吐出雪国独有的语言:“所以。朔风臧呢?”
阳芙朵僵直的身子在听到这句疑问之后渐渐松懈了下来,她缓缓放下紧贴于额前的手,突兀地笑出了声。
女人没有回答季淮的疑问,她的目光直直穿过姜凝透明的魂魄,落到青年身后的空地上:“朔风罕,你的命真大。”
她勾起唇角,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讥讽:“所以。阳芙支……你的小情人呢?”
季淮的眸色一凌,尚未答话,只听阳芙朵低头闷笑起来,她笑得太过剧烈,单薄瘦削的身子随之颤抖起来,显得孱弱而诡异。
半晌,她的笑声终于停下,她转头望向身后的雪国男女,轻声道:“死了几个人?”
“……四个。”漫长的寂静后,一个男人回应了阳芙朵的疑问。
阳芙朵抬起头,对季淮露出了一抹轻蔑的冷笑:“跪下。”
季淮一愣,这具身体的直觉告诉他,阳芙朵方才说的并非雪国人常用的语言――这具身体对于这个词的反应并非完全陌生,却无法立刻对它的意思做出反应。
片刻后,姜凝却在一旁开口了:“她说的是,跪下。”
与此同时,阳芙朵同样用雪谷常用的语言重复了这句命令,女人抬起瘦弱的下颌,倨傲地嘲弄道:“你这个徒有肌肉的蠢货,甚至连基本的祭祀之语都难以理解――我叫你跪下,朝伟大的雪山神灵祈愿,并献上雪国臣民的供奉。”
季淮转头望向姜凝,山崖上巨大的人眼图案在她的背后展开,仿佛真有雪山神灵冷漠地注视着她。
满地的雪色皎然,而她站在一片洁白之中,脸色如那冰雪一般苍白。姜凝对上季淮的眸子,朝他轻微地点了点头。
季淮没有犹豫,掀开衣角跪下,举起双手,温驯地低下了头。
阳芙朵这才满意地移开了目光,她重新举起双手,口中念出了一串复杂、冗长而平缓的语言,仿佛某种神秘的谒语。
姜凝停顿了片刻,才开口解释道:“崇高、神秘、强大的雪山之灵,请容许我――您在雪国忠诚的信徒,在朝晖之时向您献上供奉……”
“朔风臧、雁回戈、曲林乡、阳芙支……”姜凝微微一顿,在阳芙朵连贯而平静的话语中艰难地继续,“将永恒侍奉于您的身侧,雪国年轻的儿女将永远是您最忠实的信徒。祈望您为雪国,在黑暗之中,指明一条前行的坦途。”
朔风回荡在雪山之中,阳芙朵同姜凝的声音交织着,缓缓消散在熹微的朝阳之中。
片刻的寂静之后,阳芙朵抬起手,朝山崖上巨大的人眼图案拜倒下去。与此同时,其他雪国的男女同样跪倒在地,依次重复着那段祷告的末句。
“祈望您为雪国,在黑暗之中,指明一条前行的坦途。”
当最后一人重复完毕,季淮仰起头,只见山崖上的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散去,光线变换,最后出现的是一个古老而奇特的符号。
阳芙朵面对那巨大的符号,脸上浮现出挣扎而苍白的神色。
其他雪国男女默不出声,静静地望着阳芙朵的背影,似乎在等待她解读雪山之灵的旨意。
半晌,阳芙朵轻声道:“神明无法庇佑我们。”
她偏过头,目光平静而残忍地对上季淮的眼睛,她轻声道:“我们的供奉,无法令k满意。”
“阳芙朵!是你传达了巫祝大人的预言,说雪山神明会庇佑我们翻越雪山,为雪国找到丰饶的沃土!”
“如果四个人的生命都无法获得神明的庇佑,那我们如何才能渡过台云山?!”
“我们在此处受困四天,雁回戈与曲林乡有去无回,符咒也所剩无几。在这样下去,我们只会成为山洞中的十二具干尸!”
“都闭嘴!”
随着阳芙朵的一声低呵,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总算有所收敛。
阳芙朵转头望向最先出言指责她的男人,嘴角勾起一抹薄凉的笑意,灰色的眼中满是淡漠的神情。
她轻声道:“雁回云,不是只有你失去了兄弟。我也失去了阳芙支,朔风罕也失去了他的兄长。”
她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如此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关自身的故事。
“我们的供奉,无法令神明满意。”阳芙朵顿了片刻,随后提高声音,掷地有声地重复道,“那就继续献上供奉,让神明感受到雪国的诚意。”
她眨了眨发涩的双眼,余音被雪风吹得很远:“这也是大王的意思。”
季淮将目光从阳芙朵身上移开,望向姜凝沉默的背影,她背对着雪国之人,仰头望着西面巨大的山崖。
太阳不断往空中攀升,日光变换,崖壁上诡异的图案终于散去,变回斑驳平凡的光影。
姜凝定定地望着那山崖,纤长的手指蜷在手心,指甲神经质地剐蹭着掌间的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