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一路往北,车辙碾过鳞次栉比的村户,走过一望无际的雪原,绕过冰封的长河,渡过荒芜的雪岭,最后将那如珠如宝的姜国长公主,送到了那对她“倾慕已久”的年轻王者身边。
姜凝头上沉重的发冠尚未取下,一只血迹斑斑的苍鹰却渡过雪原朝她飞来,失力地死在远处厚厚的积雪中。
大雪纷纷而下,很快掩盖了苍鹰的身体,同样也掩饰了姜凝苍白的面容。
她转过头,神色冰冷地仰头望向眼前的男子――她的夫君。
雪国年轻的王者垂眸望着她,浅灰色的瞳孔如同雪域严冬的天际,他的头发是霜雪般纯净的白,没有丝毫的杂色,这使他好像一尊冰雪做的雕塑。
他在看见姜凝的瞬间便笑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惊艳,随后涌现的,便是炽烈的爱意。
姜凝极力掩饰着身体的颤抖,强作镇定地与他对视。他眼中的爱意太过浓烈,令她困惑而窒息。
姜凝开口唤了他的姓名:“关山…悲渡…”
年轻的王者牵起她的手,庄严却不失狎昵地亲吻她的手背:“姜凝,你比画中漂亮。”
姜凝忽然便记起了,雪国的使者曾向她的父皇禀告过这年轻的王者对她的爱慕――“王上日夜看着殿下的画像,心动神驰,不能自已。”
她猛然从他的掌中抽回冰冷而颤抖的手,轻声道:“多谢您的厚爱,但你我尚未成婚,请您自重。”
关山悲渡闻言并无不悦,他直起身,从容而端方地笑道:“殿下,明日日出之时,你我将在巫祝的见证下共赴台云雪山,待神明见证了我们的结合,你就是雪国名正言顺的王后。”
姜凝也笑了,她抬起眼,清泠泠的黑色眸子对上他的眼睛:“我嫁的不仅是您,我嫁的更是您对姜国的承诺。若您信守承诺,我将会是您永远的妻子。”
“当然,”关山悲渡没有忽视姜凝强行压抑的战栗,他偏过头,目光温和而好奇,“你为何如此紧张?我当然会信守我的承诺――我不会入侵我妻子的国家。姜凝,你在害怕什么?”
“姜凝,你在害怕什么?”
姜凝猛然从尘封的往事中挣扎而出,她闭了闭眼,重新转过身,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季淮静静地望着她,半晌才道:“我留在山洞,那你呢?”
姜凝回过神,平静道:“我去雪山,找雁回戈和曲林乡。”
季淮道:“如果雪山真有你说的这样危险,你只身寻人,我也会忧心。”
姜凝朝他笑了笑,张开双手,迎着东方照耀而来的日光转了一个圈。
月白色的裙摆绽开,像一朵骤然盛开的花朵,她的长发随即飞扬起来,脚下却并未带起一粒雪尘,像是雪山中美丽而虚幻的仙子。
她停下脚步,在季淮的目光中向他靠近,半晌后,她轻声道:“鬼,不会死第二次。”
季淮的心脏猛地抽痛了一瞬,姜凝的语气太过冷静,比起安慰,更像是一种隐晦的告诫。
那不详的语调使他莫名心慌起来,如同六年前一样,季淮又一次不可遏制地问出了那个问题:“你,究竟是谁?”
姜凝这次没再掩饰,她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蝶翼般翕动,一种脆弱而晶莹的美:“是鬼。”
她望着季淮的眼睛,又一次用那种冷静到极致的语气重复道:“我是鬼,不会死第二次。”
季淮猛地移开了目光,幻境中的姜凝是鬼,现实中的呢?也是吗?
姜凝清楚地明白他在问什么,可他却无法明确姜凝给出的答案,这令他感到虚妄而痛苦。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他踏上一条崎岖难行的道路,去追寻他的所爱。道阻且长并不可怕,他只怕心上人是水中的虚幻泡影,于天亮之时,消失于无尽长河。
季淮没有继续说话,姜凝的决定是合理且准确的,他更没有权利干涉她的决定。
片刻的沉默后,季淮点了点头:“小心。”
姜凝左手动了动,有那么一个瞬间,季淮以为她想像往常一样抚摸他的头。
但她只是同样朝他轻轻颔首,柔声道:“你也是……小心。”
季淮在她转身的瞬间叫住了她。
青年向虚空伸出手,仿佛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然后他将手轻轻搁在头顶,朝姜凝笑了笑。
突兀地,姜凝从朔风罕那张和季淮毫无相似之处的面容中,看到了少年温驯漂亮的脸庞。
她也笑了,抬手摸了摸青年的头,调侃道:“小孩,不要太想姐姐。”
寒风拂过,却好似比往常温柔,季淮的语气也轻松了几分:“不。我会很想你,姐姐,我无时无刻不想你。”
季淮走进山洞时,阳芙朵正安静地躺在山洞深处,衣衫堆叠出来的简易床铺上。
见到他的靠近,阳芙朵脸上露出了一抹自嘲般的冷笑:“看到我这个样子,你很开心吧?”
季淮俯下身,将绘制着御火符的布料按到地上,冷然道:“你没有死,我不会开心。当然,你很重要,不能死。”
九叶端着一个陶碗走到季淮身边,有些畏惧地望向他掌下的符咒,轻声道:“我……来给阳芙朵上药。”
季淮点了点头,问道:“他们二人都没事吧?”
九叶捧着碗的手微微一颤,半晌才摇头道:“虽然你用的是普通的火,但灼伤是很难治愈的,雪山的严寒并不会使它更好。”
季淮上前两步,朝九叶手中的陶碗瞟了一眼,泥土般的膏状物体散发着不知名的苦涩药香,季淮挑起眉:“你会治好他们的,对吗?”
九叶全身僵硬,在季淮的注视之中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我……我会尽力。”
“当然,”季淮勾起唇,有些漫不经心地接话,“但如果他们死了,你大概会是供奉神明的……功臣吧?”
九叶愣在原地,几乎端不稳手中的药碗。
与此同时,床榻上的阳芙朵猛地睁开了眼,目光锐利地朝季淮刺来:“九叶。”
随着她冷飕飕的轻唤,九叶骤然回过神来,她的手足一片冰冷,在阳芙朵恐怖的目光下,以几乎呓语的音量重复道:“我会尽力……我是医师。我是医师,其他的……都和我没有关系……”
季淮冷漠地撇开眼,嘴角的弧度凉薄至极:“哦。但愿如此。”
他转身离开了,床铺前的地面上,一团火焰随着他的离去燃烧起来,温暖,灼目。
跳动的火光倒映在阳芙朵灰色的瞳孔之中,她良久地望着它,半晌都没有出声。
九叶站在她身旁,等待了漫长的时间后,才开口呼唤她:“阿朵。”
阳芙朵眨了眨眼睛,转头对上九叶谨慎而柔驯的眸子,她脸上扯出了一个极淡的浅笑,轻声道:“九叶,我好看吗?”
这次沉默的人换成了九叶。
阳芙朵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她消瘦,苍白,更别提身体上的灼伤使她更加憔悴虚弱,但她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灰色眼睛。
九叶喜欢这双眼睛,它坚定、从容、平静,宛若浩渺的苍穹,从未真正地屈服。
此时,她同样从中看到了不屈的力量。
九叶轻声道:“你很好看,阿朵。我们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要一起走出雪山。”
阳芙朵并没有回答,她平静地与她对视,最终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前夫哥终于出场了orz
台云雪山→结婚圣地
季淮:晦气。
第46章 关山难渡 十八
◎“恶意只有在无处遁形之时才会昭然若揭。”◎雪国众人围绕着季淮用符咒燃起的火焰而坐, 空荡的山洞中,除了燃烧的噼啪声,便再没有多余的声音。
阳芙朵的能力使她成为了这队伍的主心骨, 众人所有的举动都按照她对雪山旨意的解读进行。
如今她的受伤, 使其余人本就浮动的内心越发难以平静。
阳芙朵的家族,是雪国的新贵,也是王室较为重用的家族之一。
在雪国, 人人推崇力量。但除了掌握着绝对神力的巫祝以外, 普通人想要得到王室的器重,便只有展示出足够的忠诚。
阳芙朵内心深知自己的家族是凭借什么走到今天。也正是因为她看清了家族攀升的真相, 在解读了雪山的残忍预言后不久, 她才能如此迅速地冷静下来。
阳芙家和臣服于雪国王室的其他家大同小异,直白来说,唯一的那点不同是――阳芙家族的女人有很强的生育能力。
人命在雪国很重要,但在某些时刻却又无比轻贱, 分文不值。
比如,向神明献祭的时候。
阳芙朵躺在山洞深处那衣料堆叠的床铺上,浑身的疼痛使她难以入眠。
痛苦使人脆弱,于是她难以抑制地想起了阳芙昌命令她进入雪山的那个夜晚。
母亲小声的抽泣又开始在阳芙朵耳畔回荡。
女人的声音哽咽而颤抖,断断续续地哀求着她的父亲:“您怎么忍心呢?您不能这样……我只有阿朵了,我只有阿朵了……”
阳芙昌重重的叹息混合着女人哆嗦的哭腔:“不止你的女儿, 阿支也会进入雪山。如果她们能够带着荣耀回来,阳芙家会成为雪国最尊贵的家族――她们会成为王上的妃子,受王室的庇护……到那时,再也不会有人逼迫阳芙家的儿女供奉神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如果阿朵回不来呢?!”女人仰起头, 绝望的眼神透过泪水, 痛苦地望向自己的丈夫, “你有那么多的女人,而我只有阿朵了!如果你还记得我们刚刚丧生于严寒的儿子……如果你还记得阿朵那几个可怜的兄长……你就不该再狠心夺走我的阿朵!”
“够了!”阳芙昌站起身,面上闪过一丝恼火,“阿朵是很有天赋的孩子。你的妇人之仁不光会令阳芙家葬送更多的子女,还会拖累了阿朵的未来。如果你还有点脑子,就应该抓紧时间去劝说阿朵――而不是坐在这里抹眼泪。”
阳芙昌望着床榻上的女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强行平复了烦躁的心绪,半晌才在那抽泣声中放缓了语调:“阿朵也是我的女儿,如果她回不来,我也一样会伤心。但……唉!一切都是为了大局。”
他在女人的哽咽中离开了房间。
推门的那瞬间,风雪呼啸着扑面而来,阳芙朵站在房门外,神色平静地看着阳芙昌。
“我会进雪山。”她在漫长的沉默中开口,“我的母亲……”
阳芙昌在一瞬的怔愣之后浮起了笑意:“当然,我会照顾好她。”
阳芙朵冷冷地看着她的父亲,没再开口,她转身走入了风雪中。
九叶替那个同样被火焰灼伤的勇士上了药,她担忧地望着那躺在床铺上哼哼的男人,低声道:“你应该睡一会儿,谷阳仁。”
“哈,你说得可真轻松。我腿上的冻伤还没好,现在又添了灼伤。要是你,你能睡得着吗?”
九叶朝黑暗中的阳芙朵望去,有些失语地顿了顿:“我尽力了,不应该有那么痛啊。你还有伤口没有告诉我吗?有哪些地方还没有上药吗?”
谷阳仁沉默了片刻,烦躁道:“没有。你可以走了。”
九叶眨了眨眼睛,捧起床边的陶碗,轻声道:“那你闭目休息一下。至少不要再消耗体力了。”
“知道了,真够嗦的。”
九叶摇了摇头,刚准备转身,却又听谷阳仁“嘶”地抽了一口冷气,出声喊住了她:“等等。”
九叶转过身:“怎么了?”
谷阳仁挣扎了一下,问道:“阳芙朵……她怎么样了?”
九叶在黑暗中微微抿了唇,嘴角的弧度有些微妙:“她之前没有冻伤。看起来情况比你好得多。”
谷阳仁不再说话了,九叶等了片刻,又听到他哼哼的痛呼。
医师的手指轻轻抠了一下陶碗的边沿,转身朝阳芙朵的床边走去。
与谷阳仁相反,阳芙朵躺在黑暗中,她闭着眼,连呼吸都微弱,像一具苍白的尸体。
九叶走到她身边,低头看了她很久,半晌,她伸手抚过阳芙朵的眼角。
九叶摸到了一手的湿冷。
――阳芙朵哭了。
九叶怔忪地望着自己指尖的泪水,惊讶地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阳芙朵在这时睁开了双眼,她目光清醒而平静,转眼就将九叶震惊的神情尽收眼底。
“医师大人。”阳芙朵薄薄的嘴唇一扬,勾起了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
九叶对上她灰蒙蒙的眸子,移开手,低低地应了一句:“阿朵。”
阳芙朵朝她眨了眨眼,轻声道:“有好好听话吗?”
九叶没再说话,她仓皇地移开了目光,将视线投向远方的同胞。
季淮靠在洞口,雪国众人的沉默又使他想起了冷宫中六年的禁闭生涯,那种被囚禁、被压抑的感觉令他窒息,是一种身不由己的虚无感。
他望向洞外碧蓝的天际和连绵的山峦,许久后才偏过头,嘲弄道:“你们打算这样坐到什么时候?”
众人听得此言,都抬起头朝他望来。
一个身材健硕,体格丰满的女人朝他扬起眉:“朔风罕,你这是什么意思?”
“看起来你们是想在这里坐上一天,”季淮抬手往那火堆处轻轻一点,“我能绘制符咒,但也不是这样给你们浪费的。”
“那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呢?”这次开口的男人神情平静,季淮朝他腰部扫了一眼――是之前拿弯刀的三个勇士之一。
他勾起唇,漫不经心道:“这我管不着,但如果你们想在这坐着等死,恐怕不是一个好主意。”
季淮并未将话说破,但众人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雪山危机重重,按照阳芙朵的解读,他们需要牺牲一个同伴才能再次得到神明的恩赐。
现在还活着的十二个人中,只有三个人手中握有“免死金牌”。
一是阳芙朵,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解读神明旨意的人,不能死;其次是朔风罕,他刚刚向众人展示了绘制符咒的神技,也不能杀;最后一个是九叶,在危机四伏的雪山,没有一个人愿意轻易得罪他们的医师。
除此以外的九人,基本都是以精湛的格斗技巧和强壮健硕的体格入选,即使强项再突出,也并非完全不能取代。
死亡会降临在他们的头上。
众人面面相觑,刹那间,一股凉意涌上心头。
这山洞虽然狭小拥挤,但当所有人聚集在此之时,没人敢轻举妄动地去做那野心勃勃的出头鸟。
可若他们离开了这个山洞,一切就都不一定了。
恶意只有在无处遁形之时才会昭然若揭,在众目睽睽之下,谁都想维持着虚假的体面。
“谷阳仁……”沉默中,不知是谁低低地念了一句。
火焰劈啪作响,平地惊雷一般,所有人猛地转头朝那出声的男子望去:“鱼半舟,你刚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