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走出幻境,回到煜山之后,她一定要好好学习!
咸涩的眼泪混着冰冷的湖水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琅月屏着呼吸拼命往前泅水,半晌才仰头换了一口气。
水珠滑过眼皮,琅月睁开眼,模糊不清的视线骤然扫过那从未被人留意的洞顶。
突然,她动作一僵,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什么东西于洞顶倒悬而下。
没等她再次仰头,湖底一道黑影闪过,悄无声息地缠住了琅月的小腿。
不过瞬间,巨大的力量拖拽着琅月朝湖底而去。
她的挣扎顷刻便被压制,一串气泡从湖底翻涌而起,又迅速消散于平静无波的水面。
姜凝跟着雁回戈走了很长一段路,二人原本在山腰处,如今一路往山下走去,放眼已隐约可见山脚的平原。
两人又翻上一个雪坡,雁回戈停下脚步,对身后的姜凝道:“姐,你看这个湖!”
姜凝扬起眉,只见山峦层叠簇拥着一个如镜般澄澈碧蓝的湖泊。站在雪坡之上,寒风仍呼啸着拂面而来,那湖泊却因群山的遮蔽而不起一丝波澜。
它静静地存在着,如同一颗通透的水晶。
姜凝半晌才开口:“这是这是你死去的地方?”
雁回戈愣了愣,有些诧异地回答:“不是啊。”
姜凝:“那你让我看什么?”
雁回戈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仿佛姜凝忽视了一个璀璨的神迹:“你不觉得这湖可美吗?”
姜凝对上这雪国青年颇为天真的目光,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
这座雪山无时无刻不给她一种危险的气息,甚至在没有进入这个幻境之前,她翻涌的记忆里偶尔也会浮现出它的轮廓。
台云雪山,在姜凝的记忆中只有令人作呕的血腥,以及毫无底线的神明祭礼。
她颇为冷淡地望着雁回戈:“我只关心你说的那个山洞。”
雁回戈尴尬地搓了搓手,道:“离滴不远啦,山洞就在湖边。”
姜凝目光示意他带路,雁回戈忙应了一声,顺着坡小心翼翼地往湖边走。
姜凝跟在他身后,对他蹒跚踌躇的步子感到失语,于是她又朝湖边扫了一眼,纵身跃下雪坡。
雁回戈呆呆地望着姜凝的身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半晌之后,雁回戈突然“哦”了一声。
“蠢货……你已经死了啊。”许是有姜凝在的缘故,雁回戈几乎忘记自己已经化作了鬼魂,他有些难受地拍了拍脑袋,自言自语道。
待雁回戈顺着山坡滑到湖边,姜凝已找到了他所说的那个山洞入口,她侧过身问:“是这个地方?”
“诶?!”雁回戈走到她身边朝洞内望了一眼,发出了诧异的惊呼。
姜凝微微蹙眉:“有问题吗?”
“有问题!有大问题!”雁回戈朝黑漆漆的山洞中探头看了一眼,又转身怔怔地望着湖泊。
青年的手指顺着湖水一路朝山洞指去,神色古怪,半晌才疑惑地吐出两个字:“我去?!”
他定定地和姜凝对视,震然道:“路、路没了!”
姜凝很快明白了青年的意思――在雁回戈之前的描述中,山洞三面环水,还有一面是碎石垒起的道路。
他和曲林乡,皆是通过这条道路走入山洞。
然而如今,这群山环绕的湖泊却直接与山洞相连。湖水缓缓淌入漆黑的洞内,目之所及皆是水,莫说碎石堆砌的道路,就是寸余的下脚之处都找不到。
雁回戈的眉毛纠结地拧了起来,他手足无措地望着姜凝:“姐。我们怎么办啊?”
姜凝越发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轻飘飘的魂魄直接掠过湖面朝山洞中走去。
“诶……我这个鸟脑子!”雁回戈又把自己是鬼的事情忘了。
他用力锤了锤自己的脑袋,十分惭怍地跟在姜凝身后。
山洞比姜凝想象的要深许多,两只鬼在黑暗中一路朝洞内飘荡。
“除了路没了,其他的跟我之前来的时候一样!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雁回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山洞空旷,阵阵回音显得格外诡异。
“这,这地方就不该进来。”凉飕飕的回声令雁回戈感到了不安,他咽了咽口水,见姜凝没有回答,便自己接过了话头,总结式地陈述道。
突然,姜凝的脚步一顿,她回过头:“别说话。”
雁回戈紧紧闭上嘴,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姜凝在寂静中沉默了半晌,面色古怪地轻声道:“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青年捂着嘴,晶莹透明的身子在黑暗中反而显得清晰,他目光疑惑地望着姜凝,飞快地摇了摇头。
这地方确实鬼得很,四周都是水,却连一点水声都没有。
姜凝脸色有些难看,在这寂静之中,她分明清晰地听到,有声音从水底传出。
“姜凝,姜凝。”
那声音呼唤了她的名字――这就是最诡异的地方。
莫说她如今失去了肉身,哪怕亲眼见到她的原身,能够真正喊出她这个名字的人,也早该死去多时。
难道是她的错觉?
姜凝侧目看了雁回戈一眼,青年的眼神困惑却又暗含惧意。于是她垂下眼,决定先无视那一声比一声急切的呼唤。
两人沉默着在水面上飘了很久,最后终于看到了山洞深处的石台。
与雁回戈所描述得不同,石台只有凹凸不平的表层浮出水面,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座飘浮在洞中的小岛。
石台上零星散落着一些衣物和武器,雁回戈俯身看着那首尾相连的长箭,轻声道:“这是曲林乡滴箭。”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颤抖地说:“这是曲林乡滴衣服……她为什么脱衣服?”
姜凝望着水面,幽幽地说了一句:“她想游出去。”
“那……她出去了吗?”雁回戈迟疑地说道,“还有我――我的身体呢?”
姜凝抬起手,银白色的丝线从她的袖中蹿出,灵敏地落入了湖水中。
雁回戈对这些丝线的威力印象深刻,如今再次看到姜凝放出它们,心中竟然安定了不少。
但很快,他的表情又凝重了起来。
湖水不兴波澜,那几根丝线仿佛石沉大海一般,再也没有重新出现。
“曲林乡大概没有出去,你的尸体也在水下。”死寂的山洞使雁回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等待了很久,终于,姜凝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我要下去一趟。”姜凝说。
雁回戈震惊地看着她,声音都发着颤:“什么?你……你没必要……”
雪国人对于雪山的畏惧是与生俱来的,雁回戈也并不例外。
在他的心里,自己的肉身虽然死去,但他的灵魂依然留存在这个世间。神明具有至高无上的力量,哪怕他已经成为了鬼魂,也依旧需要臣服于雪山神o之下。
他言辞混乱地劝告姜凝:“我都死在这里了,曲林乡大概也死在这里了,这是神明的警告,你不能再违背神明的……”
姜凝没有搭理雁回戈,她抬起手,一根缠绕着她手腕的红色丝线飘浮着落到了她的掌心。
她握着那丝线,半晌后才将它递给雁回戈。
姜凝脸上的神情非常平静,仿佛潜入湖底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冒险,她朝雁回戈笑了一下,轻声道:“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雁回戈愣住了,口中的劝诫戛然而止,他表情古怪地望着姜凝,半晌才憋出两个字:“什么?”
姜凝见他没有伸手来接那丝线,于是便动了动食指。
红色的丝线腾空而起,绕着雁回戈的手腕缠了几圈,随后自行打了个活结。
“一日,”姜凝望着青年手腕上的丝线,低声道,“如果明天清晨我没有从湖水中出来,麻烦你回到山洞,若朔风罕看得到你,请你告诉他……”
她眨了眨眼睛,居然又沉默下来。
雁回戈好奇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询问姜凝和朔风罕的关系。
但他没来得及问出口。
姜凝犹豫着收回了刚刚的话,她轻声道:“不,你什么都不用说。”
“我会回来的。”她喃喃自语道。
作者有话说:
姜凝:好像要见到什么晦气玩意儿了,心情复杂。
前夫哥:……
第49章 关山难渡 二十一
◎“关山悲渡。”◎
“等等!”雁回戈喊住姜凝, 有些懵懂无措地看着她,青年手腕上的红线垂荡着,松垮地搭在手腕却未曾散开。
雁回戈有些烦恼地轻声道:“那、那我怎么办?”
姜凝拜托他的事情说到一半又被收回, 雁回戈一时没了方向, 有些茫然地挠了挠头。
姜凝回头看了看他,安抚般说:“留在这吧,等我回来给你指引轮回。”
雁回戈怔住了――在雪国人的传说中, 死在雪山中的人会成为供奉神明的祭品, 肉|体与灵魂都将永远留在山中。
巫祝与其门徒将这种死亡歌颂为荣耀。因此在进入雪山后,从未有人提过轮回转世这种虚无缥缈的假说。
雁回戈没想到轮回之说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更没想过姜凝居然有这么大的能力。
他一时失语, 错愕地望向姜凝,呆呆地看着她沉入湖水之中。
那湖水本就平静,姜凝也不过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游魂。她无声无息地潜入水中,甚至没给水面带来一丝涟漪。
雁回戈在岸边站了很久, 在他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手腕上那姜凝留下的丝线却忽然自行松开,轻飘飘地下落。
雁回戈心中一惊,连忙俯下身,试图将红线捡起。
可当他的挨近水面之时,脸上的神情却突然僵滞了。
四周昏暗, 可湖底却仿佛有一道微弱的光盈盈亮起。
雁回戈眼前一片恍惚,在那个瞬间,他似乎看到,一个白发的年轻男子在清澈的水下, 仰头朝他眨了眨眼。
“王……?”雁回戈的手微微一顿, 那个恍然的瞬间过后, 他几乎忘记自己为何要俯下身来。
红线落入湖中,飘飘荡荡地,落到了深深的水底。
雁回戈是个鬼,水面没有倒映出他的样貌。他怔然地望着湖水,半晌后,同样无声无息地坠入水中。
姜凝的眼前一片雪亮,令她难以视物。
她未曾猜测过湖底的事物,只有心中不祥的预感若隐若现。
在晃目的白光散去后,她重新回到了雪山中。
姜凝睁开眼,望着一如既往的碧空雪山,踌躇着往山上走去。
失去了肉身,同样意味着失去了感知的能力。除了视觉和听觉之外,她其余的感官皆是消失的,这使她很难区分幻境和现实,如同鬼魂很少被世人察觉。
她的身子很轻,在雪道上飘浮了没多久,就来到了季淮等人所在的山洞。
山洞一片漆黑,无比空荡,姜凝一边往里走,一边仔细地寻找着人的踪迹。
一无所有。
姜凝了然地挑起眉,几乎要气笑了――这算什么?幻境之中,居然还能再套一个幻境。
她停下脚步,正准备离开山洞。
顷刻,洞外寒风大作,碎雪卷地而起,和着凌冽的寒风吹进山洞,仿佛刻意阻挡了她的退路。
姜凝平静地望着那风雪,心中很快理解了幻境的意思。
于是,她转身朝山洞深处走去――洞口的寒风果然停止。
飞雪落定,迅速消融于地面,仿佛从未存在。
越往山洞里走,光线越暗,到最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姜凝突然站定,她的目光平静地望向山洞尽头,冷静而厌恶,仿佛看到了团难以名状的污秽。
山洞的尽头,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后,是一副透明的棺材。
黑暗总有种奇特的能力,它能为一切平凡的事物蒙上怪诞的面纱,却又能使一切诡异变得合乎常理。
姜凝一眼认出了眼前的人,愤怒、厌恶、恐惧、痛苦、不甘如潮水般朝她袭来。那沉入湖水时都未曾感知到的窒息,仿佛在这时姗姗来迟。
她忽然无比感激山洞中的黑暗,这使她没有措不及防的状态下,直面棺材前的那个人。
她只看到一头银白的长发,这已经够叫她厌恶。
随即,山洞的那头突然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那人笑着,语气温和,仿佛眼前不过是一场简单的老友重逢:“姜凝,你来了。”
姜凝在黑暗中站了很久,久到足够她把一切重新梳理。
她平复了心情,漠然道:“关山悲渡。”
“嗯。”那人低低地应了一声,心情仿佛十分愉悦,简短的一声鼻音都能听出些笑意来。
“许久未见……真的许久了,”那头银白的长发似乎在黑暗中动了动,随即,关山悲渡的声音继续传来,“在这种地方见你,真是对不住。”
随着男人的话语落定,黑暗忽然从山洞的尽处消散。眼前的场景明亮而温和,仿佛黑暗从未存在过。
姜凝几乎与黑暗同时倒退了半步,然而下一瞬,她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的步子。
她靠着石壁,缓缓抬头,望向山洞尽处的男人。
关山悲渡和五百年前一模一样,他的身上,甚至还严丝合缝地穿着那套圣洁的婚服。
雪国人尚白,所有重大的典礼都需要以雪山之色装束,关山悲渡身上的婚服便是依雪国的礼制织就。
它圣洁、庄严、繁缛、华贵,一切美好的辞藻都可以用来描绘它。
台云雪山肃穆的白是这件婚服主要的颜色;日照金山时流金般的色泽编织出它的金带;皑皑白雪下覆盖的青灰山石勾勒着衣摆的暗纹。
暗纹交织而上,逐渐变为了浅淡的银灰。
那银灰最终与关山悲渡的银发交织在一起。
这婚服太过华美,世上少有人穿得起它。
然而它在关山悲渡身上,却显得如此贴合,仿佛它天生就属于他。
关山悲渡含笑望向姜凝,银发如同上好的绸缎,流水般散在身后,淌出几分难言的风流。
“是啊。好久不见,”姜凝的眼神很冷,若目光能有实质,或许能将眼前那人捅出千疮百孔,“你又出现了。”
关山悲渡微笑的神情半点未变,他遥遥地望着她,仿佛无视了她嗜血的目光:“哦?你看着很不想见我。”
姜凝攥紧手,强忍下自己心头的怒意,但那愤怒依旧如同滔天之火,无法抑制:“我想让你死。”
她颤抖着,一字一顿地重复:“我、想、让、你、死。”
关山悲渡站起身,他缓步朝姜凝走来,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他在姜凝面前站定,浅灰色的眸子平静地看着她:“姜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