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抬起手臂,那雄鹰稳稳落下,灵活的脖颈一扭,乌黑明亮的双眼朝姜凝望去。
姜凝眨了眨眼,心下分明喜欢地紧,却不敢真的上手抚弄那苍鹰。
盛齐见她踌躇的模样,忍俊不禁道:“放心,我在这儿,它不敢啄你。”
姜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三哥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盛齐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是我驯出来的鹰,和当时啄三殿下的不是一只。”
姜凝这才放下心,她伸出手轻轻蹭过苍鹰蓬松温软的双翼羽毛,惊喜道:“它果然一点儿也不怕人!”
盛齐勾唇,脸上露出些得意又赧然的神色,随即微微扬手,重新将苍鹰放于碧空。
“殿下,”盛齐伸手勾住姜凝面具后的束带,“可否摘下金面?”
姜凝微怔,见草场四周近处无人,轻声道:“怎么了?”
盛齐低头望着姜凝金面后的眸子,随后脸上泛起了一丝疑红,他小声道:“这只鹰……也是臣为殿下驯的。如今可叫它认人了。”
姜凝闻言果然欢欣,抓住盛齐的手臂笑道:“多谢你!我很喜欢!”
她正欲抬手解开金面系带,盛齐却更快一步,伸手将金面恭敬取下。
姜凝高挺的鼻骨上被金面压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痕,可那却无损少女那清艳绝伦的容色。
十八岁的姜凝,已是当世少见的美人。她的美貌带着些近乎骇人的魅力,几乎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她的身上有种怒放的生命力,常常使盛齐想到悬崖峭壁上的盛放的红花,或是深海泥泞中难掩的明珠。
高傲、肆意、自由――这些寻常人家难以养出的气质,使姜凝那精致绝色的容貌之上,更带了奇异的攻击性。
那气质着实令人过目难忘。
像团火。
盛齐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在姜凝取下面具的瞬间窒住,半晌才回神,仓皇地捏住金面朝后退开。
姜凝一把拉住他:“你去哪儿?我摘下面具就能驯鹰了?”
“啊?”盛齐脚步一顿,手忙脚乱地将骨哨从颈间取下递给姜凝。
姜凝奇怪地瞥了眼他的耳朵,学着他之前的动作吹响骨哨。
苍鹰于空中盘旋一瞬便立即低飞而下,矫健有力的双翼卷起清风,在姜凝近处的长空盘桓。
姜凝抬起手臂,那苍鹰果然温驯地落在她的小臂,乖巧地收起翅膀。
少女双眸中泛起笑意,转头望向盛齐:“它这是认识我了?”
“它认识你了。”盛齐点点头,抬手托住姜凝的手臂,“从此以后,无论天涯海角,它都能破开长空,跨越千里寻到你。”
“你真的很厉害。”姜凝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就连你的鹰……”
“是我们的鹰。”盛齐破天荒打断了姜凝的话,二人目光相对,青年又窘迫地低下了头,“是我为殿下驯的鹰。”
“对,是……我们的鹰,”盛齐今日几番欲言又止,使姜凝一时也有些局促起来,“我是说……呃,它很厉害。”
盛齐双眸亮亮地望着她:“殿下,它会一直陪着殿下,我也想……”
“站住!”
“什么人!”
两声大喝顿时截断了盛齐的话语。
姜凝微微蹙眉,转身朝荫蔽的林木中望去。
在她旋身的瞬间,小臂上的苍鹰扑棱着双翼,又一次飞向长空。
青草萋萋,天地广阔,傲然的苍鹰冲天而起,红衣的少女的眸中尚有未曾散去的笑意。
那是禅似第一次见到姜凝,五雷轰顶,魂牵神驰。
他游历九国山川,苦苦追寻,孜孜以求的,此刻正在他的眼前。
在那混沌和光明交叠的刹那,禅似似乎预见,往后难以计数的日夜中,他将反反复复地描绘着这一幕初见。
“汝乃何人?胆敢在此窥视福安公主!”
天地间一片寂静,仿佛过去一段极其漫长的光阴,禅似后知后觉地听到长林苑巡卫暴怒的声音。
福安……公主?
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在许久之后才从空无一人的草场上移开。
禅似站在草场边的密林之中,茂密的灌木勾扯着他素色的衣角。
他艰难跨过灌木,身形不稳,近乎落拓。
“我、我是……”禅似头一回觉得,自己这“画圣”的名头,竟然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存在。就连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富贵者”,如今也成了他难以触及的瑰丽。
“我、我为殿下作画。”他听到自己苦涩而颤抖的声音,如此说着。
“她是我要画的人。”他再一次重复,“我要画的,就是她――是、是福安公主。”
此后四日,禅似闭关屋中。靡日不思,不茶不寐,如此伏案作画,终成旷世之作。
画圣亲手将其封裱,日夜不曾离身,却无人得见其真容。
次月,姜国王后寿宴,群臣朝贺。丝竹雅乐,嘉肴美馔,寿礼琳琅,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礼部郎进献画圣山水真迹,惊艳众人。国君大悦,请画圣进殿。
那素衫布衣的青年行至殿中,忽然拜倒,那风流漂亮的桃花眼谦恭地望向层层叠叠的轻幔。
禅似恭声道:“小人有不情之请。”
“小人斗胆,愿为福安公主作画。”
丝竹宴飨间,白玉案上,画圣未抬一眼,挥笔作画,泼墨而就,成《神女图》。
搁笔刹那,青年的指尖沾了残墨,莹润修长的手指与画笔一同落于案侧。
玉案正中,那惊艳众人的神女像在诞生的瞬间,便定下了名满天下的结局。
百官沉默着,震然地注视着那画像,许久后方将目光落于那作画的手上。
禅似双手微颤,躬身接过宫侍递上的绢布擦拭墨渍。
随后,那干净的手,重新按上背后随身携带的画轴,小心翼翼,慎而又慎。
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眸中,恍然竟落下泪来。
人声重新响起,高堂上的国君问他求何赏赐。
禅似扶着背后的画轴,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小人……所求皆已得偿,别无他求。”
那素衣布衫的画圣扶着背后的画轴,转身离去了,甚至没有多看那举国惊艳的画像一眼。
那时的禅似,贵为画圣,也不过凡人之躯。
他不会知道,此后百年风雨,皆因这白玉案上,一张他瞧不上的画像而起。
那是万民万世之风雨,却独独不是他的。
他另有自己的风雨浩劫。
作者有话说:
好难写好难写的一章orz
总算把神女图创作过程码完了!
以防大家阅读有误解,多解释一句:
禅似(目前为止)画了2幅画。
一张是他整日背在身后的画像,熬了4个大夜的作品,但没人看到过。
还有一张是他在姜妈寿宴的炫技之作,也是前文常见的神女图。
解释完毕,偷偷溜走……
第53章 故国旧事 三
◎“情爱之上,还有家国啊。”◎
禅似离宫之后, 又将自己关回了烛火疏淡的房中。
他将随身携带的卷轴展开,悬于案前。桌案上的画具皆按他顺手的位置陈列,他提笔浸了墨, 却迟迟未能落笔。一双桃花眸痴迷般, 定定地望着那高悬的画卷,半晌未曾眨眼。
房中寂静,不知过了多久, 禅似右手微微一颤, 宣纸上登时落下一道细长干涩的墨痕。
润了墨的毛笔,此时竟已半干。
他搁下笔, 将那误涂的宣纸丢弃, 撑着桌案,又一次在昏暗的烛火中落笔。
那年少名扬天下的天才画圣,此时如同一个初学画艺的稚童,手腕紧张地抖动着, 彻底失去了宫宴上泼墨挥毫的肆意。
“这不是她……”一声极轻的微叹,又一团废纸落在禅似脚边。
灯火彻夜未熄,自明月初上,到高悬天际。再乌云蔽月,天色微明。最终月影疏淡,在天尽头留下一个浅浅的轮廓。
天亮了, 鸡鸣遥遥传来。
禅似脾气古怪,平日并不爱差使下人,作画时更不爱被人打扰,因此仅有一名小侍童照应三餐。
翌日清晨, 小童推开画圣的房门, 本想如往日一般搁下餐盒悄悄离去。
进门时, 却顿了步子。
那年轻的画圣蜷缩在桌脚,高大的屏风几乎将他的身形全然遮蔽。
他怀中紧紧揣着一副装裱精美的画卷,脸颊形容憔悴,紧紧挨着卷轴。那蜷缩的姿态既像怀抱着痴恋的深爱之人,又有种尾生抱柱般至死不渝的痴狂在里头。
小童讶异地望着画圣小半张俊秀的侧脸,手脚僵硬,进退两难。
但不久,他便被满地废弃的纸张吸引去了目光。
那是禅似打稿时用的纸张,既薄且透,红色的墨渍洇透而出。
与小童往日收拾的废稿不同,这写废稿用笔极其谨慎,几抹残红细致地勾勒出一位婷婷袅袅的美人。
小童猛地想起那有关宫宴神女图的传言,登时心脏狂跳,脑海中过电般,轰然闪过一阵巨响。
――据说,神女图是禅似依照福安公主所作,因此其真迹自然藏于宫中,无人可见。
可若是……他能寻得呢?
那可是福安公主的真容!那可是百官为之惊艳的大作!
哪怕画圣废稿仅得其一风采,卖到画市上,也是千金之价!
小童眼中闪过一阵欣喜若狂的贪婪,随即放轻脚步,小心翼翼俯身,将满地的废纸轻手轻脚地拾起。
他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从禅似身旁走过。画圣眼下两抹乌青,紧抱着那卷轴,睡得人事不知。
小童松了口气,灵敏地将桌案旁的废稿一并收起,随后如履薄冰地退出了房屋。
他年龄虽小,做事却谨慎,仅从满地废稿中挑出几张最为完整的铺平,其余稿纸仍然团成原样,同往常一样丢弃。
离开时,小童再次朝院中打量。院落清幽,晨光熹微,雏鸟清啼,一如无数个初夏的清晨。
他紧紧护住衣襟中的画稿,蹑手蹑脚地合上了院门。
他亲眼瞧见了画中人的模样,更清楚地明白这些画稿的贵重――今日之后,他不会再回来了。
在神女图于民间人人相传,竞相临摹时,那红衣金面,身骑白马的身影却再也没有自宫门中出现。
一如姜凝在宫宴上,初见神女图时不咸不淡的情绪,那民间悄然流传的神女传言,也并没有引起她的丝毫注意。
其一,禅似所绘的神女图虽容貌与她相似,神韵却相去甚远,不值一提。其二,姜凝正巧被另一件大事牵绊了所有精力。
姜国君主为福安公主择婿,而君王认可的驸马,是盛老将军的嫡孙――盛齐。
多亏她三哥姜乾的通风报信,君王召见盛齐后不久,姜凝便立刻得知了这个消息。
“你不知道那小子多开心,”姜乾枕着他妹妹的贵妃椅,嚼着他妹妹的桃花酥,那张与姜凝七分相似的俊脸上露出一种极其欠揍的得意,“我就说嘛,恶人自有恶人磨,你俩凑一对儿正合适。”
姜凝面无表情剥了个橘子,一巴掌将那剥得完完整整的橘子皮拍在了姜乾的脸上。
“你、你干嘛!”姜乾鲤鱼打挺般从贵妃椅上弹了起来,“你谋杀亲哥!”
姜凝恶狠狠地嚼着橘子,眼神不善地俯视着他:“谁是恶人?”
“当然是你!”
“还有呢?”
“盛齐那个小兔崽子也……”
姜乾猛地止住话头,若有所思地望向姜凝,轻声试探道:“你、你这就开始护夫……?”
姜凝抬手把大半个橘子塞进了她三哥的嘴巴里:“你可以闭嘴了。”
姜乾吧唧吧唧地嚼着橘子,突然眼眶一红,怨夫般哭唧唧地望向姜凝,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姜凝扬起眉,眼中闪过一抹得意洋洋的笑。
“怎么啦?”她故作茫然地问他。
“酸……”姜乾极度勉强地将橘子咽下,委屈巴巴地重复道,“巨酸!你吃不了酸的就霍霍你哥!你是真心想要我不得好死啊!”
姜凝嫌弃地皱起眉:“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何时能改改?”
姜乾被橘子的余韵酸得浑身一颤,提前得知了驸马消息的得意也散去了大半。
他怂包似地望着姜凝,这妹妹与他一母所生,年龄虽小他两岁,性格却比他沉稳不少,气焰也总压他一头。
面对姜凝的压迫,他向来是敢怒不敢言的。
可在她的终身大事上,姜乾却又比任何人都更加关心,生怕哪个不注意委屈了自己妹妹。
他拉着姜凝坐下,颇为郑重地问道:“若是盛齐,你心中高兴吗?”
姜凝见他难得正经,也认真起来,她沉默了半晌,方轻声道:“真的能是盛齐?”
她顿了顿,诚恳回答:“我没想过。”
姜乾一愣,疑惑地望向妹妹:“你没想过?你和盛齐青梅竹马,你当真一点儿也……”
“前朝从无驸马手握兵权的先例,”姜凝摇了摇头,字斟句酌道,“盛老将军与祖父是结义之交,盛齐是盛家嫡子,又由老将军一手带大,理当继承其遗志。”
姜乾讶然望向姜凝,目光也随着妹妹的话语变得逐渐严肃:“但盛齐对你情深意笃,我想他是愿意……”
“哥哥,”姜凝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一瓣橘皮,少许桔黄的汁水沾上她的指尖,一阵酸涩的清香顿时飘散开来。
“你说,姜国是需要一个空居闲职的驸马,还是更需要一个可立赫赫战功、保家卫国的将军?”
“盛齐他很好,”姜凝仰头朝姜乾弯眼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漂亮,但瞧不见多少真心,隐约间倒能品出些苦涩,“他能文能武,饱读兵书,骑射俱佳,他还会驯鹰,还……”
她缓缓止住话头,最终落下近乎无声的叹息:“但我记得父王曾说过,情爱之上,还有家国啊。”
姜乾闻言沉默着,许久没有接话。
姜国建国日浅,他和姜凝均出生在战乱平息之后,并未亲眼见证血战。但遭受战争凌虐的北部七城与帝都,绝非一朝一夕便能恢复生机。三十年前的雪国入侵仅仅持续了月余,而姜国君臣重振民生,却花费了近十年的时间。
这十年的磨砺艰难历历在目,纵然雪国士兵非人的战力至今忆起仍令人胆寒,可姜家历代的碧血丹心也从未磨灭。
三十年,是垂髫小儿年过而立,也是强壮之年走向古稀。但同样三十年,对于一个世代簪缨的将相之家,却不过弹指光影。
姜家王室,骨子里流的,到底还是将帅之血。
姜乾对上妹妹的眸子,心中却徒然涌上一种近乎无力的茫然。
姜凝表面张扬恣肆,其实内心十分冷静自持,她清楚自己的身份,更明白家国之重。盛齐足够优秀,可这优秀同样也成为了二人之间难越的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