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凝突然与当时的盛老将军共情, 她也没有耐心等待眼前“学生”的答案。
于是, 她踮起脚, 伸手勾住盛齐的脖子。在青年高大的影子里,做了所谓的正确示范。
初夏微风不至,骄阳似火。他们在烈日之下,交换了一个汗津津的拥抱。
姜凝小半张脸埋在盛齐怀中,猫儿似地在他胸前蹭去额角的汗水,片刻,她低低笑了一声:“心跳得好快。”
盛齐有些手脚僵硬地环着少女的腰,在自己慌乱的心跳声中几乎听不清她的声音。
于是他更紧地搂住她,低头凑到她耳边:“说什么?”
姜凝想了想,在他怀中慢悠悠地开口:“传言中……前朝影卫,也是公主府面首。”
两人挨得极近,姜凝望着盛齐的侧脸,纤长如扇的睫毛几乎蹭上他的面颊。青年的耳廓红得好似要滴出血,那抹红一路烧到脖颈,在烈日的照耀下,姜凝几乎以为自己环抱着一团烈焰。
她眨了眨眼睛,并没有放过这青年的打算:“前朝公主出嫁当日,那些影卫同样相伴左右。”
“盛齐,”那红唇挨着他红透的耳根,声音又清又柔,“你是只想做影卫,还是也想做面首,还是……随公主出嫁?”
福安公主平生一大乐事,爱好戏弄老实人。
盛齐从小便是出了名的老实孩子。于是她总爱看他气急了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爱听他耐着性子,语气无奈地喊她。
他对她好像总有着用不完的耐心,心甘情愿被她逗弄,退让到近乎纵容。
姜凝原本以为,盛齐这次也会像之前无数次面对她玩笑时一样,温驯而无奈地回应。
但青年却在听清的瞬间僵硬了身子,他掌下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力道,将少女紧紧箍在怀中。
姜凝在他的拥抱中感到几分吃力,盛齐将脑袋深深埋入她的颈肩,他沉默了很久,才闷声闷气地做出了回应:“不行。”
“怎么不行?”
“我不能随你出嫁,”盛齐竟然真的有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想得几乎肝肠寸断,“我不能看着你嫁给其他人。”
“这让我很难受,”他顿了顿,声音中几乎带了些呜咽,他尽力尝试着描述那种心酸,最后妥协般茫然地开口,“我好像会死的。”
“你……”姜凝愣住了,她捧起青年过分认真的脸,无奈又动容地笑了。
她的食指缓缓蹭过青年泛红的耳廓,在漫长的沉默后,她轻声道:“那就永远留在公主府,当我的面首吧。”
她指尖朝上,以类似逗弄一只温驯大狗狗的手法,轻轻挠了挠盛齐的下巴。
她眯起眼,眼中带着狡黠而温柔的光芒:“盛小公子,你这张脸,挺适合当面首的。”
盛齐怔怔地望着她,眼睛亮亮的,真心实意地高兴起来:“你第一次夸我好看。”
姜凝笑了,恶作剧似地摇了摇头:“不好看。”
她对上盛齐瞬间有几分失落的目光,努力按捺住自己嘴角的笑意:“但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盛齐认真比较了一下,在“被姜凝喜欢”和“好看”之间果断地选择了前者,于是又立即快乐起来。
烈日晃晃,姜凝松开盛齐朝房中走去。
盛齐赶紧跟上:“那……当面首需要做什么?”
姜凝:“讨我开心。”
盛齐又问:“怎么让你开心?”
姜凝脚步一顿,低头想了想,一本正经道:“美男计。”
“可你说我不好看,”盛齐有些懊恼,“真的很不好看吗?”
姜凝瞬间被他逗笑了,盛齐的一大优点是老实,另一大缺点是过于老实,她说什么就信什么。
她对上盛齐略有些沮丧的狗狗眼,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过分了――她的影卫长得很好看,大概前朝公主府的十几个面首中,也未必能挑出几个如盛齐这么好看的。
说起来,见惯风月的秦小曲,不是也夸过盛齐的样貌么?
她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影卫,突然意识到渡月桥那日,他是半点注意力都没留给秦小曲。
姜凝被这个念头小小地取悦到了。
“我骗你的。”她勾起盛齐的下巴,上下左右地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即皱起眉,“好看是好看的,但就是……”
“就是什么?”
“有点……”姜凝抿了抿嘴,踌躇着缓缓开口,“有点,不太聪明的样子。”
“你?!”盛齐难以置信地望着姜凝,又气又无语。
姜凝笑了,她这个调戏老实人的爱好,这辈子大概改不了。
“但我也很喜欢。”她连忙尝试补救。
“殿下……”盛齐果然很好哄,他坐在桌前仰头望着她,“出去骑马?”
补救成功。
姜凝将盛齐递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点点头:“走。”
棕马白马同行,初夏时节,蝉鸣不绝,重章复沓地,谱出了一个漫长的艳阳天。
禅似在清净无人的小院中消磨了许久,直到墨干纸尽,那小小的书房铺了满地的废稿。
他支起骨瘦形销的身子,憔悴无力地自案前站起身。在摇曳的烛火中,如梦初醒似的,认命般看了眼架上垂悬的画轴。
禅似将画轴重新卷起,安稳背于身后,随后踩着一地残页离开。
推门之时,一阵热风迎面而来,门槛前有个不知何时放着的食盒,几只蝇虫乘风飞入书房,在砚台上徘徊来去。
禅似怔愣地望着屋前的食盒,那双潋滟动人的桃花眸早已失去了神采,只显得呆滞而无神。
他半晌后才弯腰将它拾起,因许久未曾进食,那提笔的手枯瘦如柴,颤得几乎握不住小小一只餐盒。
禅似顿了顿,扶着门框就地而坐。打开食盒的瞬间,那被暑热闷烂的饭菜散发出一阵奇异的气味――倒是没坏,色相却已十分不堪了。
禅似借着书房中的烛光,摸索着从餐盒里取出一碟小菜和一只白面馒头。
他好似对那餐食的品相并不在意,拿馒头蘸了菜汁,坐在门前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
此时暮色已深,几户炊烟,正是晚间餐时。
禅似的动作很快,三两下便将那碟小菜扒拉干净。在他咀嚼着最后一口馒头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禅似表情微变,条件反射似的护住怀中食盒,警觉地朝院外望去。
门锁相撞,几声轻响,一位布衣缟袂的妇人从门缝中闪身而入。
她轻手轻脚地掩起门,回身时却突然对上了禅似幽幽的目光。
妇人大惊,手中的餐盒重重磕上院门,发出声不轻的闷响:“您、您……”
禅似轻轻眨了眨眼,在暮色里困惑地蹙起眉:“你是何人?福三呢?”
妇人松了口气,她认识小童福三,此时也猜到眼前这青年便是这院落的主人。
她上前几步,抬起手中的餐盒,恭敬道:“是您身边的小童叫我每日三次前来,将餐盒放于您门前。”
禅似又道:“何时叫你来的?他人呢?”
妇人答道:“那小童三日前将银钱交予当家的,之后便未曾见到。”
“银钱?他给了你多少银钱?”
妇人沉默了片刻,刻意报了个较少的数字:“二两。”
禅似微微一愣,二两――福三视财如命,这二两对他来讲并不算少,他怎会如此轻易掏钱?
禅似踉跄起身,拖着酸麻的腿朝妇人走了两步,难以视物一般,微眯起眼,仔细打量着那妇人。
妇人在他的注视下露出些许慌乱,她一把将手中的餐盒塞进禅似怀中,连声向他告辞。
禅似伸手拦住妇人:“福三在外面做了什么?”
妇人身子一僵,急忙摆手道:“什么做什么?我就是来送个饭,从不知道外边的事情。”
禅似又进一步,厉声问道:“他将银钱交给你们,还说了什么?”
妇人吓得仓皇后退,慌乱间一把推开了禅似:“不知道,他什么都没说!”
她手上分明没用多大力气,禅似却被推得后退几步,堪堪抵住身后木柱才不至于摔倒。
妇人惶急地扫了他一眼,抬腿就往院外走。
“――三十两!”
禅似倚着木柱,在妇人推门前竭力喊出了一个数字。
话音落定,那妇人推门的动作果然止住了。
她转头望着禅似,那青年在昏暗的夜色中与她对视,目光却似乎未曾在她身上停留,而是茫然地望着一片虚空。
妇人敏锐地意识到什么,刻意放缓步子,朝门边走了几步。
禅似果然没有将目光移向她,依旧定定地望着她原本所处的位置。
“我给你三十两。”他重复道。
在那个瞬间,妇人几乎确定了禅似的眼疾,她心情复杂地在黑暗中呆立了许久。
最终,不知是被那三十两银子所打动,或是对眼前的青年心生些许怜悯,妇人轻声道:“他掏钱时,怀中掉出了两张纸。”
没人看清楚纸上的东西,那小童却手忙脚乱地将那两张纸揣入怀中。他的目光对上夫妇二人错愕的眼神,于是又从贴身的钱袋里摸出几两银子塞给她丈夫。
“你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小童以近乎喃喃的气声道,他的目光中带了几分说不出的诡异,平白竟叫人身后发凉。
大概是偷了主家的东西逃出来的――夫妇二人对视一眼,默默收了银钱,均不敢多问。
妇人攥着布裙,踌躇地打量着那身患眼疾的青年。
禅似倚着木柱,颓然地笑了一声,他抬手将身后的卷轴取下,怔怔抱于怀中,许久未发一言。
他庆幸着小童并未偷走这幅卷轴,却未曾在意,这三日中,那两纸废稿于民间画市掀起多大风浪。
人们都说,他画下了神明。
作者有话说:
画圣想画姜姜,用力过猛,画了个神明。
还把眼睛画坏了。
啧,大家都同时沉默了。
第56章 故国旧事 六
◎“来自雪山那头的使者。”◎
三十年前, 在雪国大军压境之前,从未有人想过,雪山那头竟存在着另一个国度。
在世人眼中, 广袤严寒的雪域和壮伟难越的雪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恐怕只有传说中的神明才能翻越。
也是因此,代代国君在边疆搭建着护城长垣,却从未绵延至这片雪白的疆土。
直到雪国大军如同天降, 浩浩荡荡的士兵穿着银白的铠甲从雪山那头袭来, 他们如同雪山之上崩裂塌方的巨大雪块,以气吞山河的气势轻易瓦解了前朝边境那毫无准备的防御。
北部七城接连被破, 流离失所的难民如同过江之鲫, 大批大批地死在逃亡南方的路上。
哪怕雪国之战过去已有七年,但那神出鬼没的军队却好似终日笼罩在姜国头上的阴云,经年不散。
姜国国君在收拾了战乱的残局后,即刻便将雪域的边防提上日程。姜国式微, 但那道横陈雪域之上的长垣却夜以继日地搭建着。
姜国为雪域城墙投入了巨量的金钱与人力,三十年的光阴弹指而过,恢宏绵延的城墙终于建成,与极远处那接连天地的巨大雪山遥遥相望。
雪国的大军再未出现,雪域城墙风雪连天,四季寒冬。城墙上值守的士兵日复一日地眺望着远方洁白的疆土, 几乎辨不出雪色以外的其他色彩。
直到某日,一个青灰色的影从极远处的风雪中而来。
初时,那只是雪原上一个极小的灰点,以缓慢地速度移动, 城墙上的士兵只当那是北疆常见的灰狐, 并未过多在意。
那青灰色的人影艰难地朝城墙走来, 他的步调缓慢,却极稳,在身后留下了一长条笔直的足印。
士兵终于发现了他。
那不是一只灰狐,而是一个裹着青灰色厚氅的年轻人。
他孤零零地,逆着风雪而来。
城墙上的士兵警惕地将弓箭对准那青年,箭在弦上,弓弦拉满,但凡一点异动,那青年便会当场毙命。
但他依旧紧紧裹着那外衣,独行踽踽,好像对城墙上的防备一无所知。
青年终于走到城墙下,士兵提高了嗓音,一声接一声地呵斥住他的脚步。
他仰起头,青灰色的斗篷下,露出一张平凡到叫人过目即忘的脸庞。
良久的对视之后,那青年开口,以标准的中原口音道:“我是来自雪山那头的使者,请让我见你们的国王。”
守城的将领询问他的名字。青年从容地微笑着,语气平缓。
“我叫撒星满。”
雪国的使者被大队士兵送往姜国都城,与其说是护送,却更像是押解。
消息传至都城时,已是一个深秋。
长林苑落叶萧萧,天地疏旷,苍鹰从极远处的草场掠过,荒草齐膝,在萧索的秋风中沙沙作响。
姜凝同盛齐坐在被修剪过的草皮上,远远望见姜乾骑着匹红马朝草场驰来。
姜乾并不经常骑马,可□□那匹红马倒是养得极好,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配上那打造精巧的马具,放眼望去只能让人想到四个字。
“花里胡哨。”姜凝收回目光,颇为客观地做出评价。
盛齐口中衔着一枚骨哨,半撑起身子,朝空中的苍鹰吹出一声短促的锐响。
姜凝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干嘛让它走啊?”
骨哨落回盛齐的掌中,青年望着随哨声远去的苍鹰,表情无辜地看向姜凝:“三殿下不喜欢鹰。”
姜凝嗤笑一声,眼中露出些不怀好意的揶揄,取过他掌间的骨哨便是一声长啸。
那远去的苍鹰闻声立即转头,直朝着姜乾的红马展翅飞去。
姜凝起身朝她三哥挥了挥手,笑道:“姜乾!看这!”
姜乾一把勒住缰绳,瞳孔收缩,旦见那秋风中红衣烈烈,苍鹰自姜凝身后空中掠过,以极快的速度朝他俯冲而来。
姜乾欲哭不及,当下落荒而逃,方才还器宇轩昂的一人一马顿时显出些许落拓。
盛齐挨着姜凝站起身,望着姜乾狼狈的身影,语气无奈:“三殿下迟早得被你逼疯。”
“怎么会?”姜凝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牵着马散漫而行,“我就是看不惯他整日孔雀开屏的做派,逗逗他而已。”
二人并肩走了一会儿,空中一声鹰啸,那被追逐着看不见影的红马又从草场深处疾驰而来。
姜凝看戏似地等了好一会儿,见马跑到近处,才懒洋洋地抬起骨哨。
正欲吹哨喝停,红马上的青年却猛地俯下身,夹紧马腹朝姜凝身侧直冲而来。
姜凝眼皮一跳,心中大感不妙。下一瞬,只见姜乾伸手一捞,直揽着那不干人事的妹妹坐上了马背。
姜凝吓了一跳:“干什么!快停下!”
姜乾从她手中夺过骨哨,那双与姜凝极其相似的眸子阴沉沉的,显出些几分刻意的薄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