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握住姜凝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在风声与草木的O@声中,他轻声安慰道:“别怕。”
姜凝将脸埋入青年的颈间,微凉的鼻尖蹭过他的脖颈,她闻到他身上温和的味道,像是某种干燥的树木或草叶。
“没关系,”她轻声喃喃道,“我不怕。”
远处的草场上,撒星满望着荒草萋萋的草场,微笑着与姜国的君王颔首。他已重新收拾过仪容,额角凝结的血痂和鼻梁上的淤痕,并没有再影响他沉稳的姿态。
他垂眸笑道:“这里很好,请容许我即刻为您展示雪国的神迹。”
在得到君王的默许后,撒星满俯下身,青灰色的衣袂在风中鼓动。
他的手轻柔地拂过每一根摇曳的枯草,直到某个瞬间,他的食指被草的边沿划出道细小的伤痕。
撒星满捻住那根沾了他血珠的枯草,手指随即顺着它一路探入了根茎深埋的土地。他使力将那长长的荒草拔起,同时带出了些许干燥的土壤和杂乱的根茎。
然后,他从草丛间站起身,像是一个秋日出游却又兴致缺缺的青年,一面将荒草编织出奇异的样式,一面又往草场的更深处走去,折下了更多的杂草。
姜国的官员随着他不断前进,他们仔细观察着,用心记录着雪国使臣的每一个举动,甚至有人笨拙地模仿着他的动作,编织着随手折下的枯草。
许久之后,撒星满终于站定。
他转过头,望着身后面色各异的姜国官员,望着无垠的金黄色草地――他们已经跨越大半个草场,将那些留在草场进处待命的士兵远远甩在后方。
撒星满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肺腑的微笑,他仰起头,感受着秋风的寒冷与爽利,那风从北方而来,带着台云雪山独有的气息。
“使臣大人,你的神迹呢?”人群中传来一声不满的责问,“我们不是来陪你散步的。”
撒星满对上那陌生官员的目光,从里面读出了深切的厌憎和怒火。他不需要见过他,便能猜到那又是一位从战争中死里逃生的硬骨头。
他们怎么会不恨他呢?姜国对雪国的仇恨怎么可能消除呢?
仇恨是根植在所有中原人灵魂深处的烙印,是姜国建国的根本。
撒星满望着那广袤的草场笑出了声――那些都无所谓,反正,他本来也不是为了姜国人的谅解而来。
他含笑向那官员谦和地点了点头,温声道:“正是现在了。”
一阵大风呼啸而过,撒星满朝前几步,忽而扬起手,那一路上编织的枯草从他的袖中随风而出,轻盈的好似大团的蒲公英,倏忽便被强风卷到极远的地方。
“轰!”在众人未曾回神之时,几只落到地面的枯草团于远处骤然炸开。
没人看清那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只是眨眼的须臾,那火光与浓烟冲天而起,好似大团的乌云轰然砸落地面。随即,又是几声接连的巨响,那些小小的草团怎会有如此骇人的力量?它们在众人面前一一爆炸。
这次人们看清了,草团落地的瞬间,先是一团雪色的强光亮起,在那团强光接触周身事物的瞬间,一阵惊人的气流带起杂草和土壤,向四面八方冲震而去。
明明相隔如此遥远的距离,但他们清晰感觉到脚下的土地,深处,随着接连的爆炸传来极为恐怖的震荡。
天际,黑烟滚滚,将须臾前尚碧蓝壮阔的天空熏成灰蒙蒙的一片。
脚下,震颤不止,叫人疑心地面是否即将分裂,是否是阴曹地府的恶鬼将从地底挣脱而出。
几团草而已!那只是撒星满手中的几团草而已!
姜国众人惊惧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瞳孔中带着不可置信的绝望,如果说三十年前的战争只是源源不断的敌军在人数上无情的碾压。
那现在的这一切又算是什么?!
若一根随手折下的荒草都有如此威力,那他们经年的抗争又算什么??!
人群中传来一声悲鸣,姜乾面色铁青地回头望去,却见一个文官――正是方才紧跟着撒星满,随着他的动作一同编织草叶的那人。
他手上拿着一个类似的草团,在见证了眼前的爆炸后,他全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他捧着手中的草团,惊惧、敬畏而失措地左顾右盼,在看到身旁同僚回避的眼神后,终于不可自控地哀嚎起来。
他的哭声是如此嘹亮,在嚎啕的那个瞬间居然压过了远处连续不断的爆炸声。
撒星满站在沉默的姜国君王身后,闻声便回过头,笑盈盈地望着那文官。他的姿态依旧如此谦卑,可回头时的那个眼神却又是如此漠然。
他含笑望着那文官,仿佛望着一捧无用的泥沙。
姜乾死死咬住牙关,他冲入人群,抬手推开文官身侧的官员,随即一把夺过文官手中的草团,一手扼住他的下颚,忍无可忍般,大力将那草团塞入了文官哭嚎的嘴中。
“你给老子闭嘴!”姜乾怒道。
撒星满移开目光,笑盈盈地望着姜乾:“三殿下不必如此躁怒。初见神迹的震撼,人人都是相似的。”
爆炸仍未停歇,在黑烟的间隙中,可以看到那些引爆的雪色光团越来越靠近草场的边沿。
那里有驻守待命的士兵。
撒星满眼中泛起一抹期盼,他望着姜国君主沉默的背影,无比期待他看到那一幕时的反应。
小小的草团,以姜国的荒草编织,它是一个惊人的杀器,在触到活人的鲜血后,才会触发真正的威力。
等到断肢血雾齐飞,这金黄的草场,会化作真正的人间炼狱。
但与此同时,那过分沉默的姜国君主突然开口了:“你能让爆炸停下吗?”他沉声问道。
撒星满沉默了一瞬,语气中带了些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遗憾:“可以。”他没有说谎。
“那就立刻停止。”姜国君主回头与身后的使臣对视,“我已经见证了雪国的神迹,请立刻停止这一切。”
他的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严肃:“就像你的君王所说,我同样在期待一个不被硝烟侵蚀的土地。”
比起雪国那正值壮年的新王,姜国的君主在迅速地老去。尽管他的身材依旧伟岸,身姿依旧如同疆场上竖立的长|枪,但撒星满敏锐地察觉到,这位中年的君王已经失去了他人生中最贵重的东西。
――使命。
在雪国,一个王者的加冕需要无数复杂而苛刻的要求,有些人生来就拥有辉煌的王命,而有些人终其一生也只能做个驰骋沙场的统帅。
将一个没有王命的统帅推上王座,是一件极其可笑的事情。
这意味着这个国家不仅失去了贤明的君主,更失去了伟大的将领。
姜家在撒星满看来就是如此,他们身体里流淌着武将的鲜血,却在危难之际被推上王座。他们在沙场拼杀,因此格外看重每一个浴血拼杀的生命。
他们过于仁慈,而这仁慈之心本不该属于高堂。
“如您所愿,”撒星满望着远处的硝烟,恭顺地垂下头,“这是雪国给您的礼物。”
爆炸停止了,火光依旧燃烧着广阔的草场,焦糊的烟雾弥漫在空气中,给人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
礼物?目睹了那炼狱般的场景,没人会真正相信这是来自雪国的礼物。
这分明是一场成功的示|威,由一个谦卑平凡的使者,带给姜国一个措不及防的迎头痛击。
这小小的草团,预示着一场碾压式的颠覆――只要雪山那侧的君王号令,三十年前的血战,会再一次重启。
而这次的姜国,不会有任何反击之力。
姜国的君王看着眼前恭顺的使者,平静地问道:“说说看,你们想要什么?”
撒星满抬起脸,真诚而严肃地回答:“我们想以这项伟大的神迹,求娶贵国的福安公主。”
“两国联姻,永结同好。我们雪国的君王,永远不会剑指王后的家国。”
山坡上,姜凝与盛齐将草场的一切尽收眼底。冲天的硝烟与接连的爆炸过后,是一片燎原的火焰。
盛齐的眼睛映着那滔天的火光,陷入了极其压抑的漫长沉默。
姜凝站在他身边,同样被这骇人的爆炸震慑,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种更加深沉的绝望。
雪国以近乎傲慢的姿态昭告了自己的实力,那毁灭性的爆炸几乎宣告了姜国过去三十年的卧薪尝胆也不过只是螳臂当车。
可面对那近乎灭国的血海之仇,投降早已是天方夜谭。他们不可能向雪国的示|威低头,于是便只剩开战。
战斗,厮杀,直到血尽疆场。这是一条望得到尽头的路。
姜凝走到盛齐面前,她的红衣遮挡住草场上燎原的火光。
四目相对,他望进她的眼底,那同样有一团不灭的火焰,像是从火光中涅的不死之鸟。
“要开战了,对吗?”她抵住他的额头,从他漆黑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到离开的时候了。”她喃喃着,目光从青年的眼眸移到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到他的嘴唇,“盛齐……”她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没有太多的情绪,似乎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惯常的回应。
盛齐虔诚地望着她,前路如此灰暗,除了死亡之外皆是未知,她是路途中唯一的火光,唯一的颜色。
他即将走向注定的结局,这离别与预想的如此相似,却又如此措不及防。转眼之间,原来已经是分离的时候了。
身后,荒草燃起烈焰,火焰残烧灰烬。
他想起得知撒星满抵达北疆的那个下午,姜乾折下了三根荒草。
盛齐低下头,在火光中,虔诚地,痛苦地,决然地亲吻了她。
那三根荒草,最终于北风中离散,无可挽回。
而在此之前,他们生于同一片土壤。
他们曾如此亲近,也曾无比相爱。
-- 故国旧事 九
三十年前,雪国大军于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北疆之外的那片银白再一次成为了连接两个国家的唯一道路。然而,没有人知道,随着雪国大军消失的同时,却又有另一群人藏身于流离失所的难民中。
往后的三十年中,他们成了雪国遗落在姜国的眼睛。
他们是巫祝的门徒。与撒星满一样,平凡、普通、无害。
甚至在那时,他们只是外表无辜的稚童。
在姜国军队安置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难民时,这些属于雪山的孩子睁开了单纯的眼睛。
他们如同普通的中原孩童一般,伴随着虚弱的哭泣声,以极其地道的北疆方言道:“阿爹、阿娘,都……死了……”
在当时的乱世,实在有太多身世不明之人,因此,再没有人有理由怀疑这群可怜的孩子。
他们就这样留在姜国,成为了芸芸众生之中,那些令人过目即忘的存在。
此后的无数个日夜,这些孩子逐渐长大。纵然在姜国生活的日子早已远远超过了他们在雪国的时日,但他们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来处。
他们日复一日地向故国传递着姜国的消息。
从最开始隐于市井的小道杂谈,到成人后接触到的,更广阔的众生万象。
积年累月,事无巨细地,通过巫祝一门特有的秘术传回雪山那头的国土。
但三十年来,他们从未得到过任何的答复。
直到某一日,一个从画市回来的雪国男子,将神女图的消息传回了那个无限苍茫的国家。
他本没有期盼得到回应,只是如同过去经历的上万个平凡的日子一样,他惯常地结束了整日的劳作,又惯常将整日的琐事一一禀告。
在那日消息的末尾,这雪国男子沉吟着,突然想起了什么。
浸了墨水的毛笔在纸面勾勒出一个极淡的身影,他盯着那缥缈的两笔墨痕,突然轻蔑地笑了一声。
无知的中原人,竟然将一个娇气的女人,称之为神。
他们未曾见过真正的神明,那痴愚的狂热之态,只是在追求想象中的传说。真的……太可笑了。
雪国男子提起笔,在纸上重新落下一行雪域的文字。
“画圣依姜国长公主之容,绘神女图。废稿流落市集,百姓观之,言福安公主有神明象。”
男子丢下笔,重新阅读了一遍那日的消息。他的目光飞速划过最后一行文字,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最终却还是将其传递给了巫祝。
三日后,男子破天荒地收到了巫祝的回信。
那回信上只有一个字。
“图。”
男子眨了眨眼,不可置信的震惊过后,他的脸上因过分激动而泛起了一阵诡异的血红,那抹红从他的脖颈一直蔓延到头皮,这令他平凡的外貌头一次变得如此引人注目。
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男子甚至没来得及穿起外衣,他手忙脚乱地从被褥下摸出一块不小的金锭,随即风风火火地冲出了房门。
他径直冲向了画市,本已做好了千金换取画圣废稿的打算。
但步入画市的瞬间,他却震骇地停住了脚步。
距离画圣废稿流落市集,只仅仅三日。
三日时间,画市上的每一个摊位,每一户店家,都高悬着良莠不一的神女像。
街头巷尾,莫不如是。
他压下心中的惊愕,穿行在来往的人群中,最后买下了一幅同当日的画圣废稿有八|九成相似的画卷。
当日夜里,年轻的巫祝入了他的梦。
他看着巫祝那张毫无特点、过目即忘的面容,脸上露出了一个难堪的笑来:“大巫走了?”
撒星满平静地朝他点头:“大巫走了,先王也走了。雪国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雪国的男子沉默着,不知该摆出怎样的姿态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他踌躇着,声音颤抖:“那我呢?我也被全新的雪国抛弃了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王上不会放弃任何一位子民。”撒星满笑了,迟疑了一瞬,又补充道,“……神明也不会。”
男子怔怔地望着撒星满,片刻后,他全身轻颤着跪倒在地,匍匐着,将头颅深深低垂至年轻巫祝的脚边:“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他轻声道。
“神明保佑你。”撒星满将指尖点在他的颅顶,温和而平缓道,“我需要看见……神女图。”
男子身体一僵,倏忽,一股冰雪般的寒意从撒星满的指尖涌入他的识海。那年轻的巫祝信手挑拣着他的记忆,他跃过他在姜国无所事事的漫长岁月,将他传回雪国的消息与记忆中模糊的画面一一核对。
最后,那抹冷酷的寒意在画市中那两张废稿上驻足,随即同他的记忆一道,飘向了他新买的画卷。
画圣透过他的眼睛,长久地,沉默地打量着他从画市上买回的神女图。
撒星满抬起手指,那深入识海的寒意猛地从雪国男子的脑海中抽离。他瘫倒在地,从喉咙中憋出一丝痛苦的呻|吟。
撒星满淡然地望着他:“你的任务完成了。我会让雪国最好的画师复刻出这幅神女图,再将它呈给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