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苍白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抹欢欣的微笑,他匍匐上前,紧紧攥住巫祝的衣角:“大巫,大巫!那我可以回去了吗?我可以回雪国了……”
撒星满微笑着蹲下身,极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与之相悖的,他的语气如此冰冷,仿佛一把利刃割开了男子的喉咙,使他祈盼的话语戛然而止,仅余一声可笑的余韵。
“不行……”他轻缓地拒绝了他,如同一条毒蛇嘶嘶吐出蛇信,“你在姜国,好像活得很开心。”
男子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对上了撒星满含笑的双眼,他支吾着想要否认,却随即想起撒星满在他脑海中看到的一切。
他于七岁时来到姜国,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三十年。他尽力地融入这片土地,也在不知不觉中有了自己的欢喜。
他不敢娶妻,但他偷偷喜欢着金平道上一间酒家的女老板。在每月初五的夜里,她会给点酒的客人多赠半壶青竹酿。
他不敢多与人攀谈,但他时常爱去画市邻街的花鸟铺,与那里的秃头小贩下棋。在昏昏沉沉的午后,状似沉思地听着小贩与人谈天扯地,然后理所当然地又输掉一盘棋。
他爱吃深巷糕点铺的紫米团,和蔼的婆婆总是因为记不住他的样貌而抱歉,因此每次都会给他多留一个团子。
他还没有跟那个婆婆说实话――记不住他的长相,其实一点都没关系。
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不会记得他的样子。
但是,他当然不会跟那个婆婆讲实话。
他还想多要一个紫米团。
雪国的男子慌乱地望进巫祝的双眼,他那样温和地笑着,笑容却比厉鬼还要阴狠。
男子心中生出滔天的畏惧,本能的求生欲使他胡言乱语地补救:“但,但我一直在给您传递着消息……我没有背叛,我没有背叛!我永远,永远忠于神明……”
撒星满松开他的手腕,微笑着点了点头:“当然,我看见了你的忠诚。你朝我打开了识海,没有半分隐瞒。”
男子颓然地瘫倒在地,胸腔里生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怅然――回不去雪国也好。在姜国生活,他早就习惯了。
“噗嗤!”
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划破了他的喉咙。
鲜血从伤口里挣扎着,扭曲着,喷涌而出。
撒星满站起身,用青灰色的衣料擦拭着左手的鲜血,他对上雪国男子逐渐暗淡的眸子,那里面的惊愕和疑惑真是叫人过目难忘。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撒星满望着他,眼神中没有半分悲悯,就像随手碾死了一只蚂蚁,“因为你的忠诚属于神明。而我,属于王上。”
“你的任务结束了。你会死在梦境里。”撒星满抬手阖上了男人的眼睛,“没人记得你。”
他消失在这场血色的梦魇中。
【溯 * 雪国王宫】
巫祝紧握着一卷画轴,青灰色的身影穿过雪白的宫殿,沿着回廊走到王宫的深处。
温暖的水汽从冰天雪地中蒸腾而起,地底涌出的热水形成一口偌大的温泉,那泉水散发着奇异的味道。
那并非常见的硫磺气味,而是一种接近于鲜血气息的药香。
撒星满隔着湿热的雾气,屈膝恭敬地朝温泉中的人影拜倒:“王上。”
薄雾后传来一阵清晰的水声,关山悲渡回过身,着灼热的泉水,朝撒星满走来。
“阿满。”他的声音连同水声一同传入巫祝的耳畔。
撒星满高高托起手中的画轴,低声道:“您要的神女图,我已寻得了。”
关山悲渡站在薄雾之后,有些诧异地问道:“姜国王宫中的那幅?”
“王上恕罪。”撒星满小心翼翼地开口,“是民间的仿作,但与画圣的作品有九成相似。”
关山悲渡笑道:“何必请罪,我已猜到如此。”
水声又起,年轻的雪国之主走到温泉边沿。他的面容在水汽后显现,那头银白色的长发散在身后,于水面浮浮沉沉。他的唇瓣被温泉熏蒸出玫瑰般殷红的色泽,这一点难见的红色,使他像是一只身处冰天雪地的精怪,有几分蛊惑人心的艳色。
撒星满垂着眸,全然不敢抬眼看他。
关山悲渡伸手搁着下巴,水滴顺着他苍白的肌肤滚落,那截玉似的手肘搁在温泉旁的雪地里,近乎与其融为一体。
他眨了眨眼,道:“给我看看。”
撒星满站起身,恭顺地展开那长长的画轴。
关山悲渡目不转睛地望着画中的美人,周遭寂静,只有水声潺潺。他嘴角衔着一抹冰冷的笑,在长久的凝视后出声:“神女?”
撒星满轻轻颔首:“中原也有许多古老的传说,画圣或有攀龙附凤之意,因此在宫宴上,按照传说中的神女姿态,为公主绘制了这张画像。”
关山悲渡低低应了一声,神色怏怏地移开了目光。
“王上?”撒星满有些疑惑地轻唤他。
关山悲渡沉入泉水,仅余一双浅灰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那画像:“阿满。姜国那个公主,与画中有几分相似?”
“坊间传言说,画圣心高气傲,从不为人作画。但凡落笔,应十分相似。”
“呵。”撒星满短促地讥笑了一声,他背过身,重新走入水雾深处,“阿满,你去姜国看看。”
“若有七成相似。我就要她。”
作者有话说:
友友们!转眼鬼故事已经20w字,成功入V了。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是我在晋江的第一本书,收到的每一条评论都反复看过很多遍,也都给了我很大的鼓舞。真的很感谢大家~
故国旧事这个单元,是我开文以来卡文最严重的阶段。即使这个单元是我构思最久的副本,但真当落笔的时候依旧十分无力地陷入了瓶颈。这次的万字章删删改改了很多次,如果大家在阅读的时候碰到了任何问题,都欢迎评论告诉我(比心)!
最后点名感谢一下我的姐妹(阳和万里)在这一周里的大力催更(真的很大力)。喜欢狗血替身梗、追妻火葬场的宝子们可以去她的专栏康康连载仙侠文《把神君错当替身后》,跟我一起快乐催更hhhhh~
最后祝福我的小可爱们心想事成,天天开心!
感谢在2022-12-02 19:58:03~2022-12-04 20:4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烛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故国旧事 十
◎“呆瓜,我来嫁你啦。”◎
雪国求娶福安公主的消息, 在朝野引起了轩然大|波。纵然国君并没有立即对此作出回应,但朝中众臣早已就此事各执一词,争执不休。
在长林苑亲眼见证了雪国的“神迹”之后, 姜国众人心中的惊惧和求生欲几乎压倒了一切。而当理智重新回归, 大多数人都认为,面对一个几乎不可战胜之敌,贸然开战是极度愚蠢的行为。
何况, 雪国提出的要求是如此丰厚诱人, 且不论什么永世太平的承诺,光是撒星满手中那折草成兵的“神迹”, 就足以让人蠢蠢欲动。
雪山那头的国度带来的并非是虚无缥缈的许诺, 它送来的礼物是一柄无比锐利的长矛,和一只足够坚实的盾牌。
拥有这两样东西,相当于握紧了几代和平的钥匙。
而得到这一切,他们只需要以一位公主作为交换。
公主和亲, 自古有之。雪国能有如此手笔,这简直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况且,那雪国的使臣早已言明,雪国的君王日夜看着福安公主的画像,心动神驰,不能自已――谁又能断言, 这并非一件美事呢?
朝臣很快将自己说服,也很快说服了更多的同僚,上书的折子如潮水般涌向国君案前。
国君沉默着,多日未发一言, 只是在每日朝时, 显得越发憔悴。
他望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也曾握过长|枪短刃, 也曾在沙场上浴血拼杀。
若他还是那个统领千军的将军,哪怕拼死,他也要冲过那座雪山,亲手砍下雪国君王的头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将举国百姓的命运,系在自己亲生女儿的身上。
“请大王尽早决断!”
又是谁的声音响起,姜国的国君将目光从自己粗粝的掌心移开,抬眼平静望向进言的臣下。
他久久地望着他,然后回过神,突然笑出了声:“宥之,你也来逼我。”
那臣子匍匐在地上,听到这久违的称呼,却越发将头颅深埋下去:“臣不敢。”
国君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桌案前,上面铺陈着一张鹿皮制的地图――都城、北部七成、北疆城墙、台云雪山,以及雪山之后的那个神秘国度,都一一标明。
这张地图长久地摆放在国君案前,自姜国都城到雪山的每一条路,他都已烂熟于心。
而现在,他的女儿也即将走上这条路。
国君撑着桌案,声音低沉而沧桑,仿佛在这瞬间走到了耄耋:“宥之,再让我想想。”他轻声道,“我要好好想想。”
那位臣子终于在此时抬起了头,他望着桌案前的君主,也是他少年时期的挚友。
三十年光影弹指而去,易变的人心同逝去的岁月一般难以追回。但在这个瞬间,他似乎看到姜国的君王身上,流露出了一种与少年时极其相近的气息。
他如此抗拒,如此挣扎着想要反抗那注定的命运,甚至明知无用,却仍然倔强地强撑着拖延时间。
君君臣臣,他本以为自己再也不能见到曾经那个执拗的友人。
可没想到,再次与过去重逢,竟是在这样的时刻。
他沉默着,在理智与心软之间徘徊,最终狠心选择了前者。
“您应当早做决断,”他木然地重复着,将奏折上的内容再次复述,“早一日向撒星满习得雪国神迹,姜国百姓就多一分平安。”
在又一次深深的叩首之后,他离开了天子跟前。
这是一场彻底的告别,同过去的自己,同过去的挚友。
这次道别,他们都未能回头。
白马从姜国王宫中疾驰而出,与往日多数时候不同,这次马上的红衣少女未做男装。
她乌黑的长发在寒凉的秋风中散开,那张明艳的脸上依旧覆着一张金面,但这面具却并未向从前一样紧束于脑后,而是有些松垮地贴合着她脸部的轮廓。
她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扶着脸上的金面,身上宽大的红色斗篷在秋日里显得如此鲜活而炽烈,它紧紧包裹着她的身体,没人看得清那披风底下的装束。
白马风风火火地冲入盛家,福安公主自马上一跃而下,她径直走进盛家,与迎面而来的盛将军相遇。
“公主……?”盛将军措不及防地与她四目相对,随即将目光移到她身上紧紧裹的银红色披风上。
姜凝垂下眼:“我是来跟他道别的。”声音很轻,像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盛将军惊愕地盯着她,闻言脸色登时就难看起来。他强行压抑住语气中的怒气,因而显出几分莫名的别扭:“王上下旨了?!叫你嫁去雪国?!”
姜凝摇了摇头,沉默着与这位铁骨柔情的将军对视,她与盛齐一同长大,盛将军也是她胜似亲人的存在。
她轻轻咬了咬唇,没有多做隐瞒:“回宫后,我会向父王禀明……我愿意和亲。”
“和……?和个屁的亲!”
盛将军双眉紧蹙,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暴躁地扯了扯衣领:“闺女,你别怕。大丈夫保家卫国,出生入死就是常事!没有让你一个女儿家冲在前面的道理!”
姜凝笑了,盛将军与父王年龄相仿,但身上那股从军多年的痞气却未被这三十年的太平消磨。她生在战乱之后,出生便是一国公主,但在盛将军面前,她时常感觉自己只是个普通武将之家的女儿。
她也本该是如此。
姜凝摇了摇头,笑得温和而乖巧,语气却无比坚定:“盛将军,我意已决,此番是来同盛齐道别的。”她重复道。
盛将军烦躁地挠了挠头,满脸的大胡子气得直发着颤,双手抱臂,无奈又恼怒地等着她:“年纪大了,脾气也大了!闺女,你可是我盛家的人!这仗。早打也是打,晚打也是打!朝廷养着我们这群将军,可不是为了让我们吃干饭的!”
姜凝愣了一下,她的手紧紧攥着金面,脸上的笑容欣喜又苦涩:“伯伯。我是你盛家的人了?”
盛将军没想到她的关注点落在这,一时也怔住了,半晌方虚张声势地答道:“怎么?不乐意?你要是不乐意,就让盛齐那个狗崽子嫁到王宫去!反正你别打和亲的主意!”
姜凝裹着银红色的披风,闻言笑弯了眼,低低地应了一声:“我是,我乐意的。”
“……但是盛伯伯,当日你也在长林苑――你的心里比谁都清楚,若当即与雪国开战,姜国绝无胜算。可若我和亲雪域,能给你们多争取几年的时间……”
“姜国,便可以趁此机会向他国借兵,也可以尽量摸清雪国所谓“神迹”的把戏。再不济,也有一定的时间可以撤离无辜的百姓……时间对我们太宝贵了,何况,若雪国当真守诺,那便是万世之利啊!”
她微笑着看向盛将军:“大将军,不止从军者一早做好了为国捐躯的打算。我也是一样的。”
盛将军错愕地低头望着那小小的姑娘,她仍然那样温柔地笑着,眼中的神色却无比镇定、坚毅――她心中十分清晰地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盛将军移开目光,踌躇着,终究没再开口相劝。他熟悉姜凝的目光,在从前的无数次出征之际,于那些临行的士兵眼中,他见过同样决然的神色。
为将之时,他对上属下那样的眼神,只会觉得欣慰而笃定。
而此刻,他却只觉得悲哀。乱世之下,无人可得安生。
“盛齐,在后院……”盛将军深深叹了口气,无力道,“你去…去和他道别吧。”
姜凝微笑着朝他点头:“伯伯,谢谢您。”
她转身往盛府后院而去,萧瑟的秋风吹拂起披风的衣角,那底下的,是一抹鲜亮的正红。
盛将军静默地望她的背影,他艰难地意识到,姜凝自此以后在姜国的每一步,都是一个告别。
姜凝走入后院时,盛齐正在高墙下的阴影里擦拭着长|枪。
他的动作极缓,很认真。几个动作不间断地重复着,几乎将那锋利的尖头擦出雪亮的利光。
姜凝站在院门外,注视了青年很久,当昏黄的日头几分倾斜,盛齐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青年蹲下身,将自己缩成很小的一团,在昏暗的阴影里,小狗一样颤颤地呜咽出声。
姜凝心口突地一跳,呼吸的间隙,那心脏疼得好像要趁着这失措的几拍逃离她的身体。
她慌乱地背过身,倚靠着院外的高墙,两行热泪倏然从脸颊滑落,烫得好似能在心口灼出深不见底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