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速飞快,姜凝紧紧攥着缰绳,侧头朝她哥笑:“你真生气了?气得连鹰都不怕了?”
姜乾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气、死、了。”
姜凝霎时笑出声来,心满意足地应了一声。
秋风自耳畔呼啸而过,马蹄声声如雷。
姜乾低头看了眼姜凝,顿时又被她那笑盈盈的表情气厥,他恶狠狠道:“把我气死,你就满意了?”
姜凝又低低应了一声,突然在越发急促的马蹄声中感到了一丝慌乱――她终于想起身下这头花里胡哨的红马最是性劣难驯,与她习惯骑的那温顺白马截然不同。
姜凝一把抓住哥哥的手,试图从他掌心抠出那枚骨哨。
姜乾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攥着骨哨,嘲弄似地N瑟:“哟,这么快就投降了?”
烈风灌入喉咙,姜凝只觉得声音都有点发涩:“骑慢点,我这就让鹰回去了。”
哪知姜乾闻言,握着缰绳的手也松了几分,红马敏锐,立即察觉到缰绳松动,越发跑得肆无忌惮。
姜凝本就被那红马颠得七荤八素,低头见她哥松了缰绳,声音都急得发紧:“喂!错了!我错了!你把缰绳勒紧一点!你、你手别松!”
姜乾在这道歉声中颇为受用地眯起眼,青年抬手勒停红马,在马儿的嘶鸣声中,姜乾将骨哨还给姜凝,口出狂言:“姜凝,你大概不知道……”
“我有时候想把你带到天涯海角,”他心驰神往似地诚恳发言,“然后把你一个人丢在那边,丢一辈子。”
姜凝吹响骨哨,待风声和马蹄声渐弱了,才缓缓放下心来。
草场空旷,盛齐站在不远,牵着马笑咪|咪地朝她挥了挥手。
姜凝这才意识到这红马跑了一圈,最终仍将她带回了原地。
她手脚发软地瘫在姜乾身前,直到盛齐走到红马旁朝她张开手,姜凝才生气地将骨哨丢回去:“你怎么不去救我!”
“别耍性子,”姜乾没好气地将她推下马,“因为盛齐知道我不会把你甩到地上的。”
盛齐一把接住姜凝,笑眯眯地补充:“主要是不敢。”
姜乾撇了撇嘴,倒也没有反驳。
兄妹二人精疲力尽地拉着盛齐倒在草场上,秋日午后的阳光洒了满地,满地的枯草折射出鎏金般的色泽,在秋风中O@作响。
盛齐问:“三殿下怎么突然来草场?”
姜凝点头附和:“稀客。真是稀客。”
姜乾无语:“有大事才来。不然谁愿意来这看这尖嘴玩意儿?”
姜凝把玩着骨哨,笑盈盈地重复:“哦。尖嘴玩意儿。”
姜乾翻身从她手中夺过骨哨,转移话题:“北疆抓到个人。”
姜凝和盛齐同时沉默了,气氛瞬间严肃起来。盛齐翻身坐起,低头望向折着草玩的姜乾:“什么人?”
姜乾抬眼与他对视:“雪国的。”
“怎么来的?多少人?”姜凝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要打仗了吗?”
姜乾回答:“叫撒星满,说是雪国派来的使臣,就他一个。”
姜凝咬了咬唇:“搜过身了吗?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姜乾沉默了一会儿才坐起身,手中握着的三根荒草在风中晃晃悠悠,略一松手便要各散天涯。
雪国是中原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那惊世骇俗的战力几乎带了神魔般的色彩。
北部七城被屠后,能南下的中原人都走完了。留在姜国的除了老弱病残,便只剩一群满腔忠勇爱国豪杰。
雪国之战以敌军的凭空消失作为结局,若非中原疆土还横陈着雪国士兵的残躯断肢,若非那残躯与中原人一般,同样流着鲜红的血液,他们甚至要以为这是上苍降下的天罚。
姜国人无比害怕雪国人的到来,却又更加害怕直面未知。
因此,撒星满孤身前来中原,无论有背后怎样的阴谋,他们也只能开门迎接。
他们必须了解雪山背后的土地,否则他们将永远失去与之抗衡的能力。
草场上,姜凝三人沉默着骑上马,在萧瑟的秋风中往王宫驰去。
苍鹰遥遥跟着三人之后,双翼一展,似乎就能飞越大半的疆土。
大地无垠,苍穹广袤,这天下除了目之所及的方圆,余处无不是未知的深渊。人们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只为摸索出一条生的道路。
雪域长垣正对的那个国土,正是黑暗中寒光凛凛的利剑,稍动便可见血。
而现在,那利剑之刃再次对准姜国。
谁都知道,三十年短暂的太平即将结束了。战火从未消失,它只是短暂地熄灭了。
撒星满的到来,几乎吹响了战前的号角。
作者有话说:
前夫哥好像又快上线了,难受orz
我还是更喜欢写大狗狗和傻哥哥。
第57章 三合一入V章
◎“在火光中,决然地亲吻了她。”◎
-- 故国旧事 七
撒星满坐在轿辇中。押送他的士兵在进入都城后, 以防引起百姓不安,均尽数更换了常服。但即便如此,由二十余人护送的轿辇依旧十分引人注目。
街头的百姓在路过车辇窗口时, 都好奇地朝里处打量。
撒星满微笑着掀开了车帘, 露出一张极其平凡的侧脸。
随行的士兵如临大敌般怒视向他,低压着声音道:“你要做什么!放下车帘!”
撒星满的目光与街边张望的百姓相对,蜻蜓点水般, 又立即移回了那位士兵脸上。
他谦和而客气地问道:“这位大人, 我只是想看看姜国都城之景。”
士兵冷冰冰地望着他,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放下车帘。”他重复道。
撒星满垂下眼, 神情在某个刹那显得十分无辜单纯。士兵皱眉盯着他放下帘子, 待一切稳妥后重新赶上了队伍前方的将领。
“他刚刚做了什么?”将领等那士兵赶到身侧,神情警惕地低声询问。
“他掀开帘子往窗外看了一眼。”
“可有何处蹊跷?”
士兵认真回忆起撒星满掀开车帘后的神情,但片刻后,他脸上严肃的沉思之色忽变, 恍惚间竟露出几分犹疑:“我、我不知道。”
“胡闹!”将领有些不满地侧头与他对视,“雪国外敌之事,怎可当做儿戏!”
那士兵连忙抬手行礼,可脸上犹疑困惑的神色却始终未曾散去:“属下记不起他的长相,也、也记不得他的神情,只知道当时应该没有异样……”
“记不起?应该没有??!”将领的声音猛然拔高, 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怒意,“收队后给我滚去领十五军棍!”
士兵心中慌乱懊恼兼具,闻言不敢多做辩解。他当即应下,正欲告退, 足下脚步一顿, 忽然福至心灵般意识到什么, 拱手朝将领问道:“将军!您可还记得起那撒星满的长相?”
将领心中烦躁,只当他在狡辩,正要开口斥责,却猛然对上那士兵惊忧的目光。
他眼皮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腾而起。与此同时,他的意识在脑海中穿梭着翻寻起与撒星满相关的画面。
他自北疆一路押送那雪国使者前来都城,途中了了几次对话的内容言犹在耳,可当他刻意去回忆撒星满的样貌时,却发现那相关的画面竟全然消失,连一丝半点的踪迹都无法寻得。
他竟全然记不清撒星满的长相!
将领的脸色刹那阴沉下来,他回马而去,粗暴地一把掀开那轿辇的车帘。
秋风随着他的动作灌入轿中,撒星满脸上依旧挂着那谦和的笑意,他掀起眼皮,沉默而客气地与将领对视。
依旧是那张脸,平凡普通到极点,是放在人群中会被瞬间淹没的普通。
他像是空气中的一粒尘土,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次,将领用探究而厌恶的目光,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眼前青年。
将领是从三十年前的尸山血海中爬回来的士兵,雪国人的面容几乎是刻在他记忆深处的烙印。
他非常笃定,眼前这年轻使者的长相中没有半点雪国人的特色……可,他同样不似中原人。
放下车帘的瞬间,将领闭上眼,立刻回忆起片刻之前与撒星满的对视。
然而如同之前一样,撒星满的相貌依旧是一团混沌的记忆。在他努力回忆的同时,这团记忆顷刻消散,只留一缕缥缈无序的恍惚,仿佛一场无言的嘲弄。
将领双手紧攥,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骤然间再次回身,众目睽睽之下,往轿辇中端坐的雪国来使脸上,狠狠地来了一拳。
姜乾从未参加过如此诡异的宫宴。
但与其说是宫宴,这更像是一场众所瞩目的审判。
虽说宴飨礼制均是按前朝请宴他国来使的规矩精心置办,但姜国上下难以掩饰的冷淡,与雪国席间那唯一的、孤零零的使臣,均为这场宫宴增添了几分古怪的别扭。
丝竹婉转,轻歌曼舞,然姜国君臣的目光却并未有丝毫停留,在这席间,人人都不作声色地观察着撒星满。
那年轻的姜国来使平静地欣赏着歌舞,苍白而平凡的脸上带着几分气定神闲的自若,并没有因眼角和鼻梁上的淤伤而显得狼狈。
姜乾支着脑袋打量着撒星满,半晌嗤笑一声:“这位使臣,您脸上的伤势可不轻。”
撒星满抬手朝他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答道:“多谢三殿下关心。”
姜乾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揍你的那位将领脾性暴躁,睚眦必报。他出生北疆,举家上下十三口人,以及他的邻里、亲友、战友,都死在了三十年前的战争中。”
姜乾顿了顿,垂眸淡淡道:“但两国邦交,不辱来使。这次是他有错在先,王上已经惩罚了那位将领。”
“战争惨烈,哀鸿遍野,数万亡灵何辜?”撒星满抬手抚过脸上的淤痕,语气中带着深沉的哀切。
姜乾那番话前半直白露骨,后半却又客气委婉,加上两国交战不过短短三十年,旧仇难泯,叫人难以接话。
可撒星满非但姿态谦卑地接过了话头,还目光诚挚地一一与席间的姜国将领相视。在对上那些老将强压怒意的眼神后,撒星满垂下眸,从桌案上取过一只不小的琉璃果盘。
他的目光扫过姜乾,随后望向高位上的姜国国君:“若我皮肉之损,可略平诸位心头怒火,撒星满死而无憾。”
话音落定,那年轻的雪国使者扬手将那只琉璃盘重重地砸在自己额前!
碎裂之声顿起,琉璃盘分崩几片,在落地时接连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行鲜血自着撒星满的额角滑落,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是一声脆响,只见使者面无表情地举起瓷盏,眼皮不抬便往自己额前砸去。
青瓷纷纷落地,撒星满顶着满脸血污,手上动作不停,再次拾起案上的瓷器往自己伤口上摔,那满脸木然的神情,简直让人以为他是没有知觉的怪物。
“啪!”
案上最后一只瓷盘化为满地粉碎,撒星满一身羹汤污垢,满脸血迹横流,狼狈地从席间步入宫殿中央。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撒星满缓缓屈膝,朝着高位上的姜国国君拜倒下去。
“姜国的君王,请允许我向您表达雪国上下发自肺腑的真切忏悔――三十年前的战争打破了雪山两端长久的和平。雪国的先王犯下了贪婪且愚蠢的罪过,以致两国百姓流离失所,数万将士身死疆场。”
“先王已为他的罪行付出了应有的代价,雪国上下也因此产生了巨大的变化。雪国现任的王仁慈而悲悯,深切地热爱着大地上每一个生灵。我带着他的旨意穿越雪山,不远万里造访这个曾被雪国军队伤害的土地,我们只是为了……”
他谦卑地仰起头,额前的血水从他的眼窝滑落,撒星满沉痛而悲伤地开口,“只是为了,寻求一个永恒的、万世的和平。”
“战争只会倾覆一切丰饶和富足,我们的君主,同样在期待一个不被硝烟侵蚀的土地。”
撒星满的中原话说得流利而动听,除了遣词造句上仍有些许生硬,几乎已与姜国人没有任何区别。
话音落定,席间陷入久久的沉默,这番如诗如歌一般的陈词太过动听,美好得接近虚幻。宫宴上有不少官员亲身经历过三十年前的大战,那鲜血淋漓的厮杀仍历历在目,即使撒星满将姿态放得如此卑微,却依旧没有人敢轻易相信他的言语。
“使臣大人,您说话可真好听。”良久之后,仍是姜乾吊儿郎当地笑了出声,他不咸不淡地夸赞着,任谁都能听出那话语间的嘲讽。
可撒星满没有。
他认真地望着姜乾,字斟句酌地回应了他的夸赞:“多谢三殿下。我们的大王同样苦学中原文字,只为有一日能够向贵国表达他内心的真诚。”
姜乾闻言轻笑了一声:“使臣大人,我曾经杀过一只鸟。那鸟儿除了学人讲话,便没有其他本事。起初几日,我同他讲话,还觉得有几分意思。日子久了,我才发现那鸟儿只会反反复复念叨着那几句话,聒噪、痴傻、令人厌烦。”
“我想问问使臣大人,若你是那只鸟,如何避免自己被杀的命运呢?”
撒星满低垂着头,思索片刻,才终于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三殿下,我明白了您的意思。”
他脱下沾满污秽的外衣,用干净的袖子擦拭了面部的血迹,待一切收拾妥当,撒星满重新朝高位上的姜国国君行上一礼。
“雪国为贵国准备了一份大礼,以表万世友好的诚意。”
他佝偻着身子,以谦恭的姿态朝国君请求:“请您寻找一片足够广阔的土地,我将在那里,为您展现雪域的神迹。那是雪国向姜国献上的最珍贵的宝物。”
在场的将领在听到“神迹”一词时心头大震,他们警惕地打量着撒星满。
青年褪去外袍,身形与普通的姜国男子并无不同,甚至看着要更加单薄一些。进宫前,撒星满经历过数轮检查,他的全身的衣物都被替换一新,别无他物。
此时站在席间的,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年轻人,姜国任何一个将领都能轻易将其制服。
可他的眼神如此笃定,他口中的“神迹”二字仿佛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在点亮了使臣双眸的瞬间,也令姜国的君臣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三十年前的战火。
那次战争中,雪国大军,有如神鬼降世。
-- 故国旧事 八
长林苑,姜凝与盛齐坐在草场远处的山坡上,北疆吹来的秋风将半人高的荒草拂得沙沙作响。
姜凝坐在荒草之中,望着远方广阔的草场与林苑。姜国的士兵列队封锁了整个长林苑,满朝文武官员簇拥着国君来到了这里。
他们即将见证那雪国使者带来的“神迹”。
苍鹰落在盛齐肩膀,他侧头与姜凝对视。在目光相碰的瞬间,他看到她眼中的忧虑和迷茫,这是往日的福安公主从未露出过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