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半舟张了张嘴，年轻的面庞在跳动的火光中明暗不定。
他滞愣了片刻，猛然意识到什么，慌张地摆起手来：“不是！你们在想什么？我只是在想阳芙朵和谷阳仁的伤势啊！”
人群中又传出一声嗤笑：“这有什么好多想的，生死有命罢了。阳芙朵现在欠了谷阳仁一份恩情。你们就算起了心思，谁又有这个胆子违逆阳芙朵？”
山洞很快又寂静下来，只是这次的无声中，却又多了一份各怀鬼胎的隐秘。
半晌后，一个体格高大，胡茬满面的男子从角落站起身，火光使他脸上的疲色一览无余，但他的声音却依旧平缓从容：“够了。朔风罕说得没错，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进入雪山自寻生路。神明可以庇佑我们，但真正走出雪山，靠的还得是身下的两条腿。”
“草木根，你可真会说好听话。”出声的还是之前那体格健硕的女人，她离火焰最近，腿上还盖了一条厚实的毛氅。女人在温暖中舒服地眯了眯眼，显然对男人突然的表态有些不满。
“如果走不出雪山，起码也要弄清楚山中的地形。”草木根对那阴阳怪气的嘲弄置若罔闻，他眼神坦荡地扫过围坐着火焰取暖的同胞，“我等身死，若能为后人铺路，也不枉此生。”
男人言毕，转身便往洞外走去，季淮望着他疲倦的侧脸，突然出声叫住他：“等等。”
草木根停下脚步，偏头望向季淮，浓密的胡子下露出一个温和的苦笑：“阿罕。”
季淮没有回答，低头从袖中掏出一块碎布递给他，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是一个御火符的咒文。
草木根沉默地看着那碎布，却并没有伸手接过。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拍了拍季淮的肩膀，颓身走出了雪洞。
季淮定定望着草木根消失的背影，眼皮猛然一跳，异样的预感瞬间涌上了心头。
他转头朝众人歪头笑了一声，那笑意有些邪性，看着叫人心中发毛。
“绘制雪山地图……”他若有所思地望向众人簇拥的火焰，突然抬手打了个响指。
火焰霎时熄灭，山洞重新陷入了灰暗和寒冷。
“朔风罕！”女人气急败坏地掀开毛氅，她站起身，推开人群就要朝季淮走去。
“繁沙里！你停下！”身旁有人一把拉住了女人，低声告诫道，“冷静点。”
那人按住繁沙里的动作，抬头朝季淮望去，温声道：“朔风罕，你想说什么？”
“雪山地图。”季淮笑盈盈地看向他们，轻声道，“现在有事可做了。”
作者有话说：
季淮：最烦傻坐着不干活的。
某作者：……有被伤害到。
第47章 关山难渡 十九
◎“这湖底，莫非有一具死尸吗？！”◎
姜凝走在风雪中, 她的周身布满了暗红色的光晕，无数条银白色的丝线从她的衣袖中飘出，它们沾染了那抹暗红之后, 便仿佛化为了姜凝身体的某个部分, 朝四面八方游荡开来。
姜凝停下了脚步，她所在之处空旷，除了满山的白雪, 四周便只有耐寒的青灰色植被若隐若现。
日光照下来, 姜凝看了看自己的足下，雪色皎然, 没有半点黑影。
她习惯了有躯体的日子, 猛然间重新变回了鬼魂的状态，竟然也感到了一丝陌生。
姜凝足尖点地，倏然跃到半空，百无聊赖地飘来飘去。
鬼魂的形态无法驱动符咒, 若只凭她一只鬼，要在茫茫雪山中找到两个失踪之人便更如大海捞针。
幸好她有伙伴。
姜凝不知在空中飘了多久，突然她目光一转，身子往前飘出十步，朝远处的丝线挥了挥手。
那丝线周身的红光已经散得差不多，若不仔细看, 只觉得它和雪山融合在了一起。
它看到姜凝，灵巧游动着的身体明显振奋起来，“嗖嗖”两下就往姜凝的手腕上缠。
姜凝见它周围一无所有，低头喃喃道：“没有线索么？都仔细找过了？”
丝线松开姜凝手腕, 弯曲着将自己折叠起来, 随后在空中动了两下。
姜凝愣了：“有情况？那你带我过去。”
丝线沮丧地弯了, 它在空中停顿了片刻，随后又将自己展开，绕着姜凝的腰上捆了几圈。
姜凝疑惑地皱起眉：“你不让我去。是怕我有危险？”
丝线死皮赖脸地挂在姜凝腰间，动都没动一下。
不一会儿，又是一条丝线从远处飘来，它身上的红光没散太多，并且在见到姜凝的瞬间更亮了几分。
这条丝线离得近了，很快便看到挂在姜凝腰上的那条“同胞”。它顿时怔住了，委屈巴巴地在姜凝面前晃了晃，将一身的红光抖了个干净。
姜凝心中十分奇怪：这是怎么了？看起来不像是在好好干活的样子。
她将腰上的丝线拉了下来，抬手将它扬了出去，两根丝线顿时缠绕在一起，互相看不顺眼似地暗自较劲。
姜凝皱着眉头，突然意识到什么：“你们怎么从一个地方来的？”
两根丝线停了动作，猛然窜到空中，朝远处摆了摆身体。
姜凝于是也跟着飘到它们身后，朝丝线摇摆的方向望去。
丝线怔住了：主人什么时候能飘那么高了？！
姜凝也怔住了。
只见远处起伏的雪山上，她放出去的丝线纠缠在了一起，它们交织着铺成了一张不小的红色大网。
那网中好似兜着一个人，也不知是因为悬空的缘故，还是因为山中寒风猎猎，那人随着大网左右晃动，表情十分的生无可恋。
姜凝望着她的丝线，无语凝噎：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大网不急不慢地飘到了姜凝面前，她落回地面，低头朝网中看了一眼，随后眼睛一亮，笑道：“做得好，再去找找！”
――那网中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只鬼，一只雪国勇士装扮的鬼。
随着姜凝的这声夸奖，红色的大网更亮了几分，大网随即散开，分成一个个独立的丝线，再次朝四面散去。
姜凝望着那坐在雪地上，晕得撑地干呕的雪国男鬼，沉思了片刻，试探着用中原语问了一句：“你的名字？”
男鬼顿了顿，僵硬地抬起头，他怔然地望着姜凝，苍白嘴唇抖了抖，痴呆般缓缓吐出了一句雪国脏话：“我去。神明……竟然不知道我们滴语言。”
姜凝：……好吧，至少没人进入幻境后变成一只鬼。
“我听得懂。”她眨了眨眼睛，用标准的雪国语言回答了他，“你是……雁回戈？”
那男鬼的神色没那么苍白了，甚至变得有些娇羞，他瞬间俯下身，将脸埋进了大雪之中：“我是！我是！神明大人，我是你忠诚滴信徒。”
姜凝：“……我不是神。”
“但我从未见过像您这样好看滴……人？”雁回戈的鬼魂踌躇着将脸抬了起来，他的视线刻意地避开了姜凝，语气中满是犹疑，“您真滴不是神明？”
姜凝又重复了一次：“我不是。你是怎么死的？”
雁回戈好似松了一口气，脸却红得更加诡异了，他慌乱地站起身，匆忙道：“我是雪国滴勇士，我和同伴进了雪山，走了两天之后，我们发现队伍只是在偌大滴雪域中徘徊。为了找到出路，我们两人一组分头行动，我和我的同伴……我们好像一起走入了一个……”
他的语气迟疑下来，有些逐词逐句地说：“一个……堆满了石头滴……三面都是水滴奇怪地方？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它――然后一阵天旋地转，我就变成了鬼。”
姜凝微微蹙起眉，雁回戈所说的石头，使她立刻想到了赌场中形成的法阵。
但是三面环水的地方――这冰天雪地的雪山中，真的存在这种地方吗？
姜凝问：“你的同伴是叫曲林乡吗？”
雁回戈是个老实人，没有多想就点了头。
但动作进行了没两下，他却好似意识到什么一样，点头的动作一僵，怔然道：“你怎么知道滴？”
姜凝挺喜欢老实孩子，而雁回戈明显又是其中的佼佼者，于是她脸上多了几分笑意：“你自己琢磨吧。”
雁回戈困惑地皱起了眉头，他刚刚才把姜凝误认成了雪山神明，如今再让他琢磨，他可实在是不敢了。
姜凝也没给他琢磨的时间，她又问道：“曲林乡呢？她也死了？”
雁回戈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变成鬼滴时候已经不在那个地方了，而且没过多久，你的网就把我兜住了。”
姜凝微微颔首。
人是不可能无缘无故落入幻境的，因为但凡进入一个幻境，便相当于将肉|体和灵魂放入了另一个受人操纵的世界。
就像她和季淮进入了李雀的幻境，背后的操纵者是那团在赌场中附身李瑞的恶念。它在茅屋看到季淮和姜凝的瞬间，便想依靠虚假的幻境动摇二人心智，并趁机吞噬他们。
这个雪山幻境也是一样。从出现在李瑞记忆中的赌场，到现实中赌场的枯骨、铜门的阵法――有人一步一步将她引到这里，她不得不去深思背后之人的目的。
借机吞噬他们的力量？这样一盘环环相扣的大棋，为的恐怕不止如此。
姜凝沉下脸，对雁回戈说道：“再带我去一次你的身死之地，。”
雁回戈愣住了：“那地方鬼滴狠，你去那里做什么？”
姜凝反问道：“你不想找到曲林乡吗？你的尸体不用安葬了吗？我是想做点好事，你不愿意就算了。”
雁回戈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望着姜凝的神色简直流露出十二万分的崇敬：“姐，你人真好。”
姜凝一本正经地朝他点了点头，心道：这孩子可真好忽悠，要是季淮也那么好骗该有多好。
余琅月在黑暗中不知昏睡了多久，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身处于一个湿冷阴暗的山洞。
说是山洞，却更像是一个巢穴。
她眨了几下眼睛，才缓慢地适应了黑暗。四望而去，她竟然身处于一个湖泊中央的石台上。
虽然四周环水，可山洞寂静地可怕，一点水流之声都听不到。
余琅月踉跄着站起身，衣衫磨蹭的地面的声音传来，这令她内心安定了一点――还好不是她聋了。
她走到石台的一边朝湖中望去，突然惊讶地捂住了脸庞，又俯身挨近了水面。
当她的鼻子即将贴近水面的时候，余琅月才勉强看清了。
湖水倒映出一个女子的面容，那女子鼻梁高挺，眉眼深邃，眼尾收势利落，令她想起苏明秀那把寒光凛凛的青剑。
总之，倒影中的女子跟她毫不相似――可她现在却在这女子的身体中。
余琅月怔了许久，方才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起这昏暗的山洞来。
很显然，她落入了一个幻境，占据了一副不属于她的身体，并且身处于一个并不令人愉快的山洞。
她得出去――这地方连阳光都照不进来，简直不是人能待的。
余琅月在煜山时向来不学无术，可她也并非那种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她在石台上摸索了许久，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什么，片刻后，余琅月眼睛一亮：“有东西！”
余琅月扬起手，那居然是一个箭囊。随着她的动作，几根箭滑落到地上，箭镞发出了金属的轻响。
余琅月连忙将箭囊背到身后，俯身拾起了地上的长箭。
这支箭约有两尺余长，她朝水边移近了些，又将手中的长箭探入水中。湖水沾湿末端的箭羽，果然探不到底。
余琅月缩回石台，又捡起一支长箭，她用箭镞划开衣角，用布料将两根长箭相接，再次探入水中。
这次依旧没有探到底。
于是她又接上了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
当她再次将长箭深入湖水中时，箭镞终于触碰到了某些东西。
这湖水有丈余深，但依旧比她想象中浅不少。
琅月脸色逐渐放松下来，她咬了咬唇，手中微微施力，却忽然就发现了不对――箭镞碰到的，分明不像是湖底的泥泞！
五根长箭不短，且又是用衣料相接，琅月不敢施力，只湖底左右搅了两下，便缓缓将长箭收了上来。
收箭之时，琅月脸上的神情又重新变得严肃了，她能敏锐地感觉到，最底部的箭镞缠住了什么东西。
轻微的出水之声响起。
――箭镞带上的，是一块沾了血的残破衣料。
琅月的脸色瞬间白了。
这湖底，莫非有一具死尸吗？！
作者有话说：
《湖底有死尸》
琅月：瑟瑟发抖。
姜凝：淡定超渡。
季淮：姐姐我怕。
苏明秀：哦。
第48章 关山难渡 二十
◎“我会回来的。”◎
琅月满脸愁容地坐在石台上, 她的双手紧紧握着那首尾相接的长箭，仿佛这是她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洞内幽静，琅月听到自己喉咙中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哽咽, 她仰起头, 一串泪花从她眼眶中倏然而落。
老天爷！！她不要泅水的同时还和死人脸贴脸啊
琅月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她木然地站起身，又一次将手中的长箭深入湖中的其他位置。
然而, 那丈长的箭重复着多次地没入水中, 却再也没有触碰到湖底。
琅月的脸色越发难看，她颓然地坐回石台, 抱着头冥思苦想起来。
与姜凝在雪谷中做出的判断相同。余琅月同样明白, 既然原身能够进入这个山洞，那肯定也会有平安出去的道路。
山洞暗不见光，说明她所处的石台里洞口遥远。
石台四周环水，而这具身体的衣衫却没有半点湿意, 这更是不太寻常。
琅月猜测，这石台原本是有一条道路通向洞口的，但这条道路却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消失了。
是水位上涨被淹没了？还是被强大的外力摧毁了？
琅月在用长箭数次探入湖底之后，更倾向于前者――那丈余深的水面之下并非湖底，而是一条被湖水淹没的道路。
顺着道路往外，她大概能走出去吧。
琅月心中的恐惧没有消散, 反而因为洞中的黑暗和寂静逐渐增多。但她同样清楚地明白，若自己一直踌躇不前，这人迹罕至的山洞便会成为她的埋骨之地。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长箭, 将身上厚重的外衣褪去大半。
琅月哆嗦着身子下了水。
冷, 太冷了。彻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住她的身体, 琅月只觉得自己全身一僵，脑海中的恐惧几乎被这巨大的寒意覆盖。
她的眼泪又唰唰地往下淌。
得游出去啊！得出去啊！
琅月强行让自己无视湖底可能存在的尸体，她掰着石台缓了几息后才缓缓松开手，眼睛一闭，抬腿朝外蹬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