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莫听鬼故事——卿顾我【完结】
时间:2023-04-16 23:06:59

  【幻 * 神堂赌坊】
  姜凝被封在木人中,一阵的天旋地转晃得她几乎从季淮怀中掉落出来。她强忍过那阵昏天黑地的不适后,才小心翼翼地攀着季淮的衣领,探出了一个圆圆的脑袋。
  刚探出头,却震住了。
  只见二人眼前正矗立着一尊极其壮伟的神像,光是底座的芙蓉台便已有一人高。底座芙蓉摇曳端丽,花瓣之中尚有垂露颤颤欲滴,一花一蕊皆栩栩如生。底座往上,是神像盘腿而坐,罗衣璀粲生光,衣袂婉然垂落。裙摆的百鸟朝凤纹样精巧华贵而不显繁复,晃眼间只觉无比生动翩然。
  锦缎华服之上,神像一手折花,一手持剑。花是凌冬寒梅尤带雪,剑是沙场战戈泛寒光。
  至此而上,神像的面容尚未雕琢,隐在一片漆黑的高处,再也瞧不真切。
  姜凝化作的小木人挂在季淮领口,望着那尊神像,竟仿佛痴傻了一般。它那大大圆圆的脑袋高昂着也不嫌吃力,就这样呆呆僵看了许久。
  季淮跪得腿麻,身子微微一颤,竟将伏在领口的木人晃了下来。
  姜凝“啪叽”一声摔在季淮腿上,惊得少年连忙将她捧起,轻声道:“怎么出来了?”
  姜凝沉默着躺在少年掌心闭嘴装死,实则透过那木人圆溜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尊神像。
  她不会认错。五百多年前,她未身死之时,还是姜国的长公主。那号称天下第一的画圣在宫宴上远远见了她一面,顿时惊为天人,当场挥笔创作了一幅名扬天下的神女图。
  画中,神女头戴身披罗衣,冠缀明珠,姿艳逸,仪静体闲,赏芙蓉而折兰桂,四季繁花似为她一人开尽。
  那日公主喝了酒,美眸微醺,正垂首逗弄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狮子犬。见状,只懒洋洋地瞥了眼那幅呈上来的神女图一眼,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说,任四时繁花开败,吾仅凌冬一枝梅足矣。
  高堂之上,珠帘轻纱柔曼,将公主的容色隐隐约约地遮去大半。她向来不喜华服,更别提百鸟朝凤的繁丽样式,故而只扫了那图画一眼,觉得并不十分相似,便将其抛诸脑后。
  她没在意画圣何时见过她真容,也想不到这幅瞧不上眼的图画竟为她冠上“中原第一美人”之称。她不知道民间画师大肆临摹这张神女图,甚至令都城宣纸价贵。更不知道百姓凭这一张画便肯为她塑立神像,将其奉为耕云播雨、育花灌草的神女。
  她在宫中做了多年不食人间烟火的富贵公主。直到有一日,境外雪原的君主派遣一位手持神女图的使者,千里迢迢远至姜国。
  使者手中巨幅画卷垂落,画中所绘比那日真迹更为精美细致。神女一手折冬日梅,一手持镇国剑,身披华服,踏花而至,惊鸿之姿,过目难忘。
  使者说,王上欲向贵国,求娶画中之人。
第15章 山林飞雀 九
  ◎“季淮,你如今是李瑞。”◎
  姜凝勉强收回了自己打量神像的目光,四周环视,只见他二人正位于神堂最深处。
  与惯常印象中不同,这座神堂阴森晦暗,似是建于地下,堂中仅了了几盏烛火摇曳生光,将四面斑驳的墙体映照得明暗不定。房屋是四方构造,层高而占地狭,除那尊巨大的神像之外,似乎仅为膝下的两个蒲团留了三分空间。
  季淮背后不足三步便是一排六面的隔扇,红木为材,海棠十字纹样。镂空的窗格隐约自外头透进些晦暗的光来,然而更挡不住的,却是门外那一阵阵言辞低俗的嬉笑怒骂。
  姜凝细细辨别着那飘进来的喧哗声,微微有些愣神:“外头…是赌坊?”
  季淮自小养在深宫,对于赌坊更不熟悉,因此虚应了一声,将木人稳妥地放入衣襟中。刚准备起身,只听身后“吱呀”一声轻响,门外嘈杂声洪水般轰然灌入神堂。
  他侧过身去,只见一身材颀长,仪态端方的青衣公子逆光立于门外,他脸上覆着一张青狐狸假面,严丝合缝地将容貌掩于其下,形容难辨。
  季淮回过神,因担心露出马脚便不发一言,只朝他微微低头见礼,起身相迎。
  那青衣公子并未见怪,笑道:“李小公子待着闷烦了?我瞧你话比平日少了许多。”
  季淮低低咳了一声,哑着嗓子道:“刚刚路上走得急,嗓子扑了风,说不大出话来。”
  \“嗯,\”那公子淡淡朝他面上打量了片刻,方缓缓移开目光,抬头望着神堂中的神像,道,“还未恭喜李小公子今日如愿以偿。等来日接下了定安周家的摊子,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季淮闻言眼神一凝,他哪里晓得李瑞与此人的约定,心道恐怕又是试探,便憨傻一笑,挠头答道:“此番成事多亏大哥。就是让小弟做牛做马一辈子也是愿意的!”
  那公子垂下眼,闷声轻笑:“呵,哪里用得着你做牛做马来表忠心?罢了,你的心意我已知晓,你心中也不必烦忧,此后周家事务自派人会帮衬着你。且退下吧。”
  季淮忙连连道谢,再三作揖。那公子便也不再看他,只从李瑞身旁走过,带起一阵虚渺浅淡的异香。
  季淮敏锐地捕捉到这香气,不由得微微一愣,抬眼往那公子的面具之后扫去。公子脚步一顿,回首觑他,语气微冷:“怎么?”
  这香气极为熟悉,但一时竟想不起何处闻见过。可在这青衣公子略带不悦的注视下,实在不能过多深思,季淮摇了摇头,垂下眼,躬身退出了神堂。
  神堂外,烛火通明,满堂喧嚣,呼幺喝六之声迭起,销金辍玉之举不绝,果如姜凝所言,是个声色犬马尤不可及的赌坊。
  与神堂相比,这赌坊显然宽阔许多,场上摆着三四十张桌子,每桌皆满满当当地挤满了人。有掷骰子赌钱的,靠比点数大小定输赢,投骰子时不管赌客或是旁观,皆双目精亮地死死盯着左右各边的两双手,那满满一桌的百贯铜钱,便在这翻覆间轻巧地易了主。
  财富之若流水,来去无定,哪有长久落在谁手上的道理。而赌场便是那水流之后的推力,光阴之间便可聚敛天下财富,倏忽也可教人散尽家财,输尽万贯。
  季淮走出神堂,瘦高个正挤在神堂前最近那桌颠钱玩,几把下来早已输得脸青。摘了发簪发冠,脱了外袍、解了革带当场典当换钱,转身便又要去赌。披头散发,身材佝偻,竟已瞧不见半点年轻人的生气来。
  瘦高个微微侧身,余光瞟见季淮从神堂出来,心中大喜过望,一把将他拖进人群,笑道:“叫你们笑话我!我的大财主儿可不就来了吗!”
  瘦高个虽说生得消瘦,手上力气竟不小,加上被赌局迷了心窍,手中越发不知轻重,勾着季淮的脖子将他大力往桌边拖去,差点没将他勒死。
  季淮强行挣开他的束缚,脚下又不知被谁拌了跤,直直往桌前跌去。顿时,四周目光皆落在他脸上,赌客们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一桌人陷入了刹那的寂静中。
  季淮瞬间回过神,心中大感不妙――这赌桌上的都是什么人?虚荣贪财好吃懒做,整日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流连赌场。李瑞如今算是靠着邪门歪道起了势,周愉山尸骨未寒日,却是他大梦成真时。
  曾经同样地位的人一朝抱着大腿升了天,这些赌徒哪个不是暗地里红了眼,巴不得逮着李瑞扒一层皮,那能轻易放过他?
  一群人心思各异的望着他,寂静似乎只须臾,便又陷入了喧嚷之中。
  “哟!这不李公子嘛!”
  “恭喜恭喜!抱上坊主大腿,这财运果然来得快了!”
  “得了好大一个彩头,还不跟我们玩把大的啊哈哈哈哈哈!”
  季淮从桌上慢慢撑起身,哑着嗓子道:“诸位,今天身体实在撑不住,下次一定、下次一……”
  “哎,这又干嘛呀!多扫兴。”
  “来一把!就一把!万一赢了嘛都是大家给李公子的孝敬了!”
  季淮刚要开口再次拒绝,忽地感到手腕又是一阵刺痛,姜凝的声音也从木人中轻轻传来:“季淮,你如今是李瑞。”
  他微微一愣,抿了抿唇,依言坐下了。待他刚碰到凳子,手腕上红痕果真不再疼痛,而眼前的赌客们笑得越发欢畅,压着他又开了一局。
  季淮从未接触过赌博,只好依样画葫芦地跟着桌上玩儿。殊不知为了刮李瑞油水,赌坊叫得出名的老练赌客皆来了这桌。
  老赌徒纵横赌场多年,确实有些真本事,再加上他们并不求赢,只为联手玩弄李瑞,自然早已暗通款曲。
  季淮自然一连输了三四局,这几场下注下得极大,便是赌场掌柜也跑来凑热闹,装着老好人似的给李瑞兜底,说什么都是自家人,若是他想接着玩,赌坊愿意借钱予他。
  季淮手中捻着枚铜钱,表面看似喘着粗气急出了汗,实际上内心清明地审视着赌桌上的每一个人。
  ――这场子不对。
  瘦高个跟着他下了注,一连输了四局。正铁青着脸一声不吭,额间冷汗一滴一滴地往脸颊上淌。若是旁人看起来,不过只是个寻常输了钱的赌徒。
  可在季淮眼中,瘦高个额前黑气萦绕,无数冷汗从发间滚落,竟是浓墨般的黑色。那黑汗趟过眼角脸颊的瞬间,青年原本平滑的肌肤瞬间老化,刹那布满了无数纵横交错的皱纹,仿佛瞬间便成了垂暮之年的老者。紧接着,青年的身子逐渐佝偻,脊柱弯曲而突出,肌肉消瘦,青筋纵横,唯有一双入魔般的眸子炯炯有神,死死盯着手中铜钱不放。
  而季淮对面的老赌徒形容竟更为恐怖,原本苍老的身躯化为枯骨而动,唯有那精明的双目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一团枯骨之上,依旧是滔天的黑气萦绕。
  季淮不动声色地任几人又开一场赌局。几轮下来,那黑气越发猖狂,几乎席卷了整间赌坊。随着季淮手底下越输越多,瘦高个再也忍不住,起身拍案而起,骂道:“不要脸的老东西,在这明着出老千!”
  随着这声暴喝,赌场陷入一片死寂。
  季淮抬起头,黑气之下,枯骨连绵。唯一双双精亮的眼睛,缓缓朝他这桌望来。
  黑气顷刻聚集,雷电之势般冲入神堂。
  妖风骤起,红木隔扇吱呀作响。季淮猛然回头,只见那狂风破开隔扇,露出道狭长的缝隙来。那戴着青狐狸面具的公子站在神像前,若有所思地侧过身,定定地朝季淮望来。
  两人目光交错的瞬间,红木隔扇重新闭合。须臾之后,那赌场重响喧哗人声。季淮沉默着转过头,眼前又是那片声色犬马,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他定坐在桌前,忽觉肩膀一沉。凳脚摩擦地面,三两声尖利的声音响起,桌上几名赌客似笑非笑地起身:“李小公子,此番我们赢得侥幸。不过小公子将来富贵无边,就当施舍些小钱打赏我们了。多谢多谢。”
  季淮伸手圈住手腕上的红痕,阖眸深深吸了口气,才从方才那枯骨遍地的惊悚之相中挣脱出来。
  究竟是真是幻?他竟难以辨认了。
  他沿着赌坊通明灯火照亮的台阶一步步往外走,直到重见天光。回头望去,自己身处一间清幽院落,庭院中央一棵梨花树下,赫然是一口巨大的深井――方才自己,竟是从那井中走出!
  他推开庭院的窄门,入眼便是定安城中最繁华的白马街。行人络绎,玉辇纵横,华盖朝日,一切真实到仿佛就是现实。
  他站在街道上,阳光洒落在李瑞那件灰蓝色的长衫,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富丽华美。而他心头却凭空生出一丝不甘和怨恨来。
  季淮失了神,在那一个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那个贪婪嫉妒的李瑞,痛恨起一切不属于自己的美好。
  “季淮!”
  姜凝清冷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仿佛溺水得救的人,猛地醒转过来。
  季淮微微喘息,颤着手将木人捧出,轻声道:“我在。”
  “你还好吗?你心跳好快,是不是被在赌场被影响到了?”
  季淮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的冷汗,手抖得几乎捧不住她。他微微叹了口气,将那巴掌大的木人贴在脸颊,沉稳的木香使他稍感安慰。
  季淮轻声道:“还好。”
  “你状态很不好。如果受不了,我现在就带你走。”
  季淮顿了一顿,并没有答应,只问道:“姒女,刚刚赌场中的黑气和白骨……是真的吗?”
  姜凝沉默了片刻,答道:“是真的,这不是幻境故弄玄虚。李瑞之前在赌场,或许早已遇到过今天这样的事。”
  只是,那些身在赌局中的人,早已看不清了。
第16章 山林飞雀 十
  ◎“人去桂花落,复归明月中。”◎
  李雀带着周家大批的侍卫仆从在山中寻了一日一夜,终于在次日的黄昏回了周府。
  赵氏终究牵挂着有孕在身的女儿,早早派人抬了轿子上山候着。事实证明,赵氏这番举措实在明智,轿子四面帷幕垂落,将城中那些好奇探看的目光尽数遮蔽。人们只见那轿子抬至周府正门,唯赵氏搀扶着面色苍白的李雀下了轿。
  大家都说,周愉山大抵是真的遇害了,尸骨无存。
  李雀踏入周府大门,衣衫尽湿,手脚无力。她松开了赵氏的手,缓缓往房中走去。忽然,远处人影一闪,抬眼望去,却是李瑞从偏门绕道回了周府。
  李雀微微一顿,轻声道:“站住。 ”
  季淮闻言回头,只见李雀站在长廊那端,散乱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鹅黄的长裙外披着一条宽大的斗篷,却越发将她衬得好似一片摇摇欲坠的秋叶,几乎消散在这初秋的黄昏。
  李雀向前走了两步,道:“去哪儿了?”
  季淮移开目光,故作轻松道:“我?我就随便走了走……姐、姐夫怎么样了?”
  李雀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其嘲弄的笑来,她的眼神极冷,语气也冷得彻骨:“周愉山还活着。”
  季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自己该作何反应。可李雀的神情太过沉重,好似那句“周愉山还活着”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他试探道:“我能去瞧瞧他么?”
  李雀冷冷地笑了一声,并不回答,回身往房中走去了。
  忽然,季淮衣袖一动,一个巴掌大的小木人自他袖口滑落在地,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他低下头去,只见姜凝仰头看着他,又侧身指了指李雀的方向。
  季淮眼中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微微点了点头,便见小木人便转身朝李雀房中跑去,动作十分伶俐迅速。
  季淮望着小木人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修的那个大块头木人,心道:怎么姒女控制的木人就如此灵巧,莫非真是自己的神火比较愚钝?
  小神火躺枪:……又是哪个孙子在骂我?
  姜凝将李雀房门撞开一道缝,乘人不备便闪身钻了进去。只见周愉山果真平躺在榻上,双目紧闭,毫无知觉。
  小雀坐在床边,用手帕沾了温水,轻柔地润湿他的唇。她怔怔地盯着他,手指沿着他的眉骨落到鼻梁,微微一颤,眼中倏然便滚下两行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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