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被她这话惊得瞪圆了眼:“你不喜欢?你不愿意?你是不晓得我们家什么情况,还是在医馆呆坏脑子了?现在哪里还轮到你挑挑拣拣了?”
李雀眨了眨眼睛,大滴的泪水突然落在杯中,泛起两圈小小的涟漪。
赵氏见她这幅样子,实在是恨铁不成钢,生怕她想不开错漏了这机会,气道:“哭哭哭,哭有什么用!我告诉你,我早已请了媒人,你不想嫁也得嫁!否则,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李雀痛苦地闭了眼睛道:“我累了,母亲也请回去歇歇吧。”
赵氏盯着她,又道:“你到底嫁不嫁?”
小雀垂眸着水杯,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半晌方才开口:“……我嫁。”
赵氏携李瑞走后,夜色已深了。小雀上好门栓,失魂落魄地回身往屋里走去。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蒙蒙春雨,落在房檐上发不出半点声音。
小雀走到廊中,抬头望着雨丝在夜色中无声无息地坠落。春雨与何时的雨水都不同,轻到落在地上时来不及溅不起水花,便被大地万物所消融。不知不觉,她的泪水也如同这微雨般悄然布了满脸,顺着脖子缓缓渗进衣领中。
小雀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若是能嫁给周愉山,她自然是高兴的。可她的心脏止不住地抽痛,仿佛也被另一种情感恶劣地鞭挞着。
她是人啊,是人就无可避免地被各种情感包裹倾轧。
小雀抹去脸上的泪水,又伸手去接屋外的春雨,春雨细微,半晌也接不了多少。她愣愣地看着那雨丝,忽然冲进雨幕中,彻底与夜色融在一起。
小雀想,从这天起,她所珍视了十多年的亲情,如同梦幻泡影般,彻底消散了。
但或许,她也从未拥有过。
小雀仰起头,雨水积少成多,笼在脸上,竟逐渐有种令人绝望的窒息。
忽然,她睁开眼睛。
周愉山穿着一袭水蓝色杭绸直^,握着把月白色的油纸伞在她头顶撑开。伞面上开满了一树梨花,公子眼神多温柔,仿佛被云雾笼罩的月色全映在了他的眸中。
小雀像只淋坏了的鸟儿,呆呆地看着他,身子忽然微颤了一下,后退了两步。
周愉山微微叹了口气,将伞往前递了些:“别淋雨了。”
小雀望着他,仿佛望着遥不可及的月,她颤着身子摇了摇头,往后缩着身子道:“我、我这就回房。”
周愉山伸手拉住她,将小姑娘带入伞下。
“不要躲我,”他说,“你别害怕。”
周愉山掰开她紧紧攥着的手中,将伞柄放入她手中,微微俯下身,对上她的眼睛:“小雀,我是当真要娶你为妻的。”
小雀双手紧紧握着伞柄,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依仗,她感觉身上忽冷忽热,脑子也逐渐混沌起来。
小雀双眼湿漉漉的,朦朦胧胧地看着眼前的公子:“谢谢,谢谢你。”
周愉山弯了弯眉眼,将她手中倾斜的伞扶正,伞面的雨水滚落,淋湿了他的衣袖。
他轻声说:“小雀,来世也到我家来吧。”
做我的小孩吧。
第12章 山林飞雀 六
◎“…季淮,你眼睛是不是又坏掉了?”◎
古往今来,婚丧嫁娶,向来伴随着漫长冗杂的礼节传承。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纵然周愉山腿脚刚好些便开始着手准备,但两家远在两城,等到万事俱备,又倏忽过了两季。
周家在定安并没有亲族长辈,于是托了乔家的老夫人多加照拂。乔老太太虽然怜惜小雀,但偶尔问及婚事时,思及她家中情况,总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久而久之,小雀心中逐渐了然,虽然面上并无什么异常,但往医馆后山呆坐的日子却越发地久了。
春去秋来,后山梧桐的嫩叶绿了又黄。小雀望着玉陵的方向,不知从何时起,变得越发沉默寡言起来。
年迈的老医者缓步上了山,将手中的披风给小雀披上。小雀微微一怔,回头去搀扶,却摸到了老者瘦骨嶙峋、青筋纵横的手。她心头猛地一颤,一种无言的悲伤刹那蔓延开去,落叶萧萧而下,竟又是一个萧瑟的秋季了。
“师父……”
老者拍了拍她的手,道:“孩子,要成亲了,为何不高兴呢?”
小雀将身上的披风给老人裹上,轻声道:“我没有不高兴。”
老者紧了紧领口,望着山下的秋景,道:“你别担心。若是喜欢那小子,就别担心旁人成为你俩的阻碍。”
小雀愣了片刻,方点了点头,坚定而轻声地说:“他既然选择了我,我也不会放弃他的。”
师父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好了,孩子,给我去买点桂花糕吧。我要热腾腾的,新蒸出来的那种。”
小雀忙应了声,准备俯身搀扶师父下山,却被老人攥住了胳膊。
小雀一怔,对上师父的双眸,老人的眼睛已有些浑浊,其中的神采却是清明深邃的,他望着眼前的小姑娘,轻声道:“快成亲了,也去跟你祖母说一声吧。她一向疼爱你,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好。”
“小雀,我把你当成亲生孙女看待,也希望你平平安安、幸福美满,希望你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小雀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十分厚重的情意,她无措地垂下手,与老人一同凝望着山下的定安城。
落日黄昏,秋意袭人,梧桐与银杏金黄的树叶随风而下,往更遥远的天际吹去。几只灰扑扑的雀鸟自枝头飞起,与树叶一道在天边徘徊来去。老人静静地坐在树下的巨石上,鬓发被秋风吹得纷乱。
小雀一步三回头地往山下走去,直到师父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她抬手拂去脸颊的碎发,却突然触到了一手的泪水,那莫名的怅惘一下子在她心中翻涌开来。
小雀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折身往山顶跑去。
秋风灌入她的鼻腔喉咙,呛得她睁不开眼,她撑着膝盖努力地喘息着。
再抬头时,那个陪伴了她大半个青春的,和蔼的老人,倚着高大的梧桐,瘫软在树下的巨石上。
师父病得很突然。或者说,在外人看来,这位从小行医治病的老人本该是身体健朗,无疾而终的。但四季如常,人事却难料,在这个格外萧索肃杀的秋日里,老人手足关节一日比一日疼得厉害,很快便病得连下地都不能了。
这些日子的医馆没有医者,自然也不能经营,可那挥之不去的苦涩药香反而一日浓过了一日。
老人这辈子救了成千上万的病患,却一辈子没有娶妻生子,小雀日日守在他的床前,耗得骨瘦如柴,更加无心去考虑什么婚事。
但熟悉她家的人都知道,对于和周家的这桩亲事,李雀的母亲赵氏和弟弟李瑞,反倒比她这个新娘子更热切许多。
早在两家定亲之时,李瑞早已将此事传遍了他在定安城中结识的那些狐朋狗友,仿佛只要他这姐姐嫁了人,那周家几代积累的富贵便尽数成了他的囊中之物。闹到最后,就连赵氏也看不下去,担心他这副混不吝的样子搅黄了李雀的婚事。
赵氏好说歹说才将儿子劝回学堂读书,自己却往医馆跑得越发勤快。似乎有意地去讨这个被遗忘了多年的女儿欢心,想将十几年的亲情都弥补回来一般。
在赵氏看来,自己的女儿向来懂事乖巧,对自己也算是孝顺依恋,纵然从前照顾得少些,但只要自己稍加用心,母女之情终究难以割舍。可自谈婚论嫁以来,小雀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越发地让人琢磨不透。
赵氏耐着性子陪了她几月,直到老医者一病不起,小雀一颗心全扑在师父身上,赵氏这才渐渐感到了不对。
变数发生在那年冬天。因为师父的病情愈加反复,小雀无法按规矩嫁往远在玉陵的周家。于是周愉山在定安置办了一套宅院,二人在都城乔家长辈的主持下完婚,总算在年前安顿了下来。
婚后,周愉山与李雀商议后,命人将赵氏和李瑞接进宅邸居住。三进的院落虽说比起玉陵周家的宅邸局促了很多,却设计得精巧别致,清幽秀丽,处处彰显着主人不俗的审美品格。
然而仆从引着赵氏母子穿过垂花门,一阵浓郁的药香从正房飘逸而出,将冬日寒凉的空气都熏染得晦涩幽苦。赵氏停住了脚步,望着正房内明亮的烛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尽数化为了双眸中极为复杂的神情。
仆从在身后看不清她的脸色,只恭敬地解释道:“夫人说老师父身子骨畏寒湿,特意让了正房给老人家养病。”
赵氏闻言也不答话,只死死凝望着前方,紧紧攥着李瑞的手,拇指粗粝的指甲几乎不自知地抠进儿子的皮肉中。
李瑞吃痛,猛地挥开了母亲的手。他揉着泛红的手心,转头望向正房的大门,蓦地怔了一怔,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十四岁少年年幼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与其极不相称的歹意,他冷飕飕地笑起来,道:“母亲,那屋子迟早是我们的。”
突然,随着李瑞话音刚落,正房中传出一阵悲痛的哀嚎,小雀压抑绝望的哭声如同一把利刃划破了四周的空气。与此同时,只见李瑞的面容在恍惚间扭曲成一团难以形容的恶意,一股磅礴的怨念呼啸着从正房中挣扎而出,朝垂花门的方向猛扑而来!
幻境的空间刹那扭曲成一团,季淮只觉得周身空气一滞,体内的五脏六腑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刺痛。他还未来得及痛呼出声,右手就被一人紧紧牵住,一把将他拖后了十几米。
季淮猛然从那阵疼痛中抽离,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谁知刚一抬头,只见一个苍老扭曲的面庞从头顶直贯而下!
突然,又见一阵红光闪过,幻境上方蔚蓝的天际自目之所及的远方一寸一寸迸裂开来,无数晦暗的红光自天幕倒垂而下,明灭可睹。
姜凝不知从何处而来,抬手将季淮扶起,问道:“还好吗?”
少年脸色微微苍白,闻言却缓缓摇了摇头,抬头望着天边的红光,道:“那是什么?”
姜凝抬眼向空中望去,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这是……我。”
轰然一声巨响,幻境中光芒大盛,天色红得仿佛火山岩浆逆流。
季淮刚眯起眼睛,随即便感到眼前一暗,姜凝寒凉的手轻轻覆住他的双眼。耳边爆炸轰鸣之声不绝,而姜凝清冷的声音却从更近的地方传来,她离他极近,身上幽然的香气莫名让一切都安定下来了。
姜凝轻声道:“带你走了。”
破空之声响起,下一瞬,两人跌入了茂密的山林间。
季淮茫然地睁开眼睛,只见姜凝靠在一棵古树旁,用树叶轻轻擦去手臂上的血渍。
见他醒了,姜凝轻轻眨了眨眼睛,懒懒地直起身子,问道:“有哪里不舒服吗?”
季淮坐在地上摇了摇头,又捂着脑袋懵了一会儿,才轻声道:“这是哪里?”
姜凝丢下手中的树叶,裙摆迤过草丛,发出轻柔的“沙沙”声,她在季淮面前蹲下,捧起少年的脸凑近看了一眼,喃喃自语道:“看来是没事。”
季淮一时被她凑近的动作吓到,猛地滞住了呼吸,一双圆睁的杏眼水汪汪地望着她,漂亮的脸蛋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别扭的微红。
姜凝一愣,微微往后撤,端着小孩的脸问道:“…你什么表情?”
季淮倒吸了一口冷气,转头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小声抗|议:“太突然了,吓到了。”
“哦,”姜凝收回了手,有点尴尬地解释说,“那个,刚刚那个老头…是幻境主人的怨念所化,你要是太投入,魂魄可能会被蚕食。我就是想看看你那个已经脆弱不堪的神魂有没有受伤。”
“嗯……”季淮将脸埋进衣服里,低低地应了一声。
姜凝:…救命,觉得自己更像调戏良家女的猛|男了怎么回事?
季淮在皇城时吃了不少苦,身材清瘦,脸上几乎没有几两少年人该长的脸颊肉。反倒因着此刻的动作,才隐隐挤出了一点奶膘。
姜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控制住手痒,抬手戳了戳季淮发红的脸颊,道:“你还好吧?”
少年抬头望了她一眼,一双明亮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狡黠。
姜凝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错觉。毕竟眼前这个小孩正皱着眉头,很纠结地看着自己。
只见小孩红着脸别扭道:“姒女,您长成这样…能不能别凑那么近?”
姜凝愣住了:?
活了五百年的恶鬼缓缓站起身,盯着眼前这个小屁孩,道:“…季淮,你眼睛是不是又坏掉了?”
作者有话说:
《季・突如其来的纯情・别扭小狗・淮》
《姜・顶级颜控・捏脸达人・凝》
第13章 山林飞雀 七
◎“死讯传至定安,已是三日之后。”◎
季淮仰着头含笑看着姜凝,见她平时清冷惯了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疑惑、几分气恼,仿佛真的被自己那两句玩笑气得有些茫然。
第一次见面时,季淮就被姜凝这世间罕见的容貌所震慑,他在那一瞬间几乎愣住,只觉得这种容色只该出现在古老的神像或者画卷中,且但凡新亮一些的色彩都会破坏掉她身上出尘的气质。
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逐渐发现姜凝身上更加鲜活生动的一面――她并非木石神像或者画卷旧草,她清冷又温柔,强大而真挚,她低头望向你的时候,仿佛整个天地间只有你一人。
她会笑,会疑惑,会佯怒,她比皇城中所有的人都要鲜活自在,是季淮这些年见过的人中最富生气的那一个。
姜凝对上季淮笑盈盈的眸子,更疑惑了:“你又笑什么?”
季淮盯着她的脸,微微地就有些发愣,不自觉地便将心中所想付诸于口:“活生生的,真好…”
姜凝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她瞪了少年半晌,心道:完了,这大概是真瞎了。
没法治,抬走吧。
姜凝在心中为这傻孩子默默上了柱香,垂下眸子,还是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季淮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环顾四周,问道:“我们是走出幻境了吗?”
姜凝将目光落在一旁的沾了她鲜血的树叶上,道:“没有,而且恐怕更加危险了。”
两人从林中往山路上走,这幻境不知为何竟比之前更加真实,一路上虫鸣鸟啼之声不绝,仿佛身处真实空间一般。
突然,只听几道离弦之声而来,无数利箭往山道飞去。马嘶之声乍然响起,随即,几乎顷刻之间,无数黑衣蒙面者从林中现身而出,将山道上一队人马死死包围。
季淮脚步一顿,与姜凝对视一眼,笃定道:“是周愉山出事了!”
姜凝微微颔首,道:“当心。”
这群黑衣者行动有素,纪律严明,互相配合且出手极快。自从周愉山于玉陵定安两地的行商后,不仅增派了随行侍卫的人手,所选之人亦身手极好,普通山匪几乎难以近身。可这次双方缠斗,侍卫拼尽全力却仍难以抵抗,不过片刻便隐隐落了下风,几乎无人有暇顾及周愉山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