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之后,躯体留于人世,魂灵前往鬼界。可不论在人间或是鬼界,一人一鬼大多都是有名有姓有来处的。若有人强占了他人躯体,自身也必然受损。
季淮贵为一国皇子,即使再不受宠,要他平白消失后不遭追捕地逍遥江湖,明显也不太可能。可要若让季淮强占他人的躯体苟活……
姜凝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轻声道:“禅似,莫再开玩笑了。”
归虚殿君禅似脸上轻佻的神情也收了些,挑眉道:“姒女可真在意那个人间的小殿下。”
姜凝不置可否,抬眼望向禅似:“既然知道,便快些给我个答复。”
禅似垂下眼,显得有些丧气,他理了理袖子,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低声道:“没有。”
“什么?”
“灾年未至,我此时找不到无名无姓的新鲜身子给你。何况,你那样在意季淮,恐怕不止要四肢健全的身子,还想要为他寻一双可见阴阳的眼睛吧?”
姜凝并未回答,但禅似已知他猜中了。
这六年来,姜凝反复涉足皇城,且翻阅了不少玄道之书。禅似向来关注她的行动,自然对季淮这号人物也有所了解。
虽然季淮不过是个尚未及冠的小孩,可禅似难得看到姜凝这般在意某事,心中竟暗自有些恼火。
两人对视一眼,姜凝脸上的笑意逐渐浅淡,转身便朝殿外走去。
禅似飞身牵住她的衣袖,急道:“怎么那么不禁逗!”
姜凝侧过身,放缓了语调:“禅似,戏言说多了,便不好笑了。”
禅似连忙道:“没有戏弄你,确实没有新鲜的身子给他。但你不是只要带他出皇城而不被人发觉么?我这有幻颜术的秘籍,若你要……”
姜凝一怔,迟疑地打量他一眼:“这是褐兹国皇宫的秘法,你怎么得来的?”
禅似笑而不答,只伸出手,掌心赫然托着一卷古旧的秘籍。
姜凝取过秘籍,果然见到褐兹皇室的图腾――她自幼过目不忘,对褐兹国的语言也尚有涉猎,粗看一眼,果然是能改换容颜,幻人眼目的幻颜术。
她放心不少,一抬头却对上禅似笑盈盈的眼睛,那桃花眼多情得像是潭春水,扑面而来的风情i丽。
姜凝:……
她波澜不惊地盯着禅似看了几秒,面无表情地将秘籍收好,转头便走了。
禅似望着姜凝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丝若隐若现的阴翳,他揉了揉眉心,喃喃道:“季淮……”
【人 * 承华宫】
冬日的承华宫,一如既往的阴寒湿冷。寝殿的炭火早已燃尽了,唯余一盆死寂般的灰烬。
七皇子季淮站在窗口,沉默到有些寡寂。
这日天气已有些回暖了,屋顶的积雪因为阳光的照耀而融化成水,沿着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那细微的声响仿佛是一首永不停歇的歌谣,成为了这里唯一的声音。
自季淮被送回承华宫后已过去了七日,那雪夜梅园中的记忆在一次又一次的日出日落后,逐渐化为了不太真切的镜花水月。
这承华宫仿佛是皇城中被刻意遗忘的一角,在积年累月的衰败之中,等待着最后一场注定的坍塌。
季淮眨了眨酸涩的双眼,不由得怀疑那个女子是否还会记得与自己的约定。
突然,屋檐上的一团冰雪“啪嗒”一声滑落在地上,粉碎成一片泥泞的雪白。不知何处来的风,吹进一丝梅花的香气。
他微微一怔,转头望向空空荡荡的房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她果然没有来。
季淮自嘲地笑了声,明明自己早该在这六年中学会接受这孤寂的命运,明明自己早该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平白得来的好意,却又为何会在那个清晨,将不切实际的希望寄托于一个一面之缘的神秘女子。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他早该知道自己既不是遨游天际的鹏鸟,也等不来那阵恰然而至的大风。
“吱嘎――”
随着木门开闭的声响,几声凌乱的脚步夹杂着踩踏冰雪的声响而来。
“砰砰砰!”
寝殿的大门被用力地拍打了几下,开门的却是两个裹着冬袄的小太监。
两人转头看到站在窗边的季淮,并不惊讶,也不行礼,只如往常一般将手中的餐盒往桌上重重撂下,随后扭头便往门外走去。
“稍等。”季淮立在窗边,忽然唤道。
两人停下脚步,其中一个小太监眯起眼睛撇了他一眼,道:“殿下惹得事还嫌少?还有何事要嘱咐的?”
“我日前有一枚白玉芙蓉佩遗落在榻上,想问你二人可有见过?”
“当然不曾!”小太监一口否认,扭头便走。
“每日进出此间的就你二人,”季淮厉声道,“我囚禁于此,对身外之物已无所求,可有些东西,你二人取不得。”
“七皇子殿下,”小太监怒极而笑,语气尖刻,“你且看看你自己,还以为是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呢?莫说是玉佩,就是块石头,此时你也配不得。”
“七日前你整夜未在宫中,早上起来,我瞧见侧殿外墙根子那的雪又比别处浅了许多。呵呵!我从来只见过蠢狗刨地,可没见过皇子钻狗洞!”
那小太监说完犹不过瘾,上前两步,对上季淮一双冷然的眸子,讥笑道:“殿下,奴才混得再差,也不吝偷个钻狗洞的玉佩!”
季淮置若罔闻,平静的眼神从小太监身上掠过,他面无表情地道:“不是你,你走吧。”
“什么?”小太监倒是一愣,颇有些错愕地反问。
季淮并不理睬,从他身边向前两步,走到另一个略高些的太监面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玉佩是你拿的。”
那太监自季淮叫住他开始,眼神就一直低垂着,加上他身高比常人略高些,竟一时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你最好不要欺人太甚!”小太监见季淮这番笃定的模样,心里更恨,上前一把将那高个的太监拽到身后,骂道,“此一时彼一时,落魄皇子连奴才也不如!你再随意攀咬,我绝对――”
小太监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他猛地低下头,那高个太监的手被他紧紧握着,此时已抖得不成样子,却又冷得跟块冰似的。
小太监回过头瞪了那高个儿一样,啐骂道:“你他娘的抖个屁!”
然后,他对上了那高个太监的眼睛:阴冷、凶恶,仿佛从地狱中爬回来的恶鬼。
小太监吓得一个激灵。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想起数天前那个寒冷的夜晚,他坐在高个儿身旁,挑动着火盆中烟熏火燎的劣炭,一边揉着被熏红的双眼,一边大骂着不公的命运
“人家跟着主子享福,我们跟在这个疯疯癫癫的破皇子后面,活得连官道扫地的都不如,呸!”
“……前儿个过节,我专门托人去跟总管打听着调个岗,你猜怎么着?那老人家都把咱这给忘了!我看非得等季淮哪天死了,我们才有机会出去。”
“――我现在啊,也不求能赚多少银子,只求把这个冬天安生地过了,别他娘的给冻死在这鬼地方了。”
“诶,诶,你干啥?眼睛怎么红成这样子?”
小太监侧过头,高个儿一双通红的眼睛,正死死盯着那盆烧得通红的黑炭。
北风呼呼地从窗缝中钻进来,将飞灰和火星吹散在空中,那呛人的浓烟后,高个儿弓着背,眼底的神情复杂地叫人难以分辨。
小太监局促地直了直身子,恍惚间,听到高个儿说了几个字……
好像是
“我娘,快死了。”
小太监猛地回过神,看了看季淮,又不敢置信地转头望向高个儿,颤颤道:“真是你偷的?!”
高个儿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忽然,他猛地抬起头,一把挥开了小太监的手。
下一瞬,只听一声闷响,高个儿发了狂似的将季淮扑倒在地。
他个子比常人高出一截,此时发了狠,双手死死掐着季淮的脖子,不过须臾便掐得季淮一声也喊不出。
季淮被囚禁了多年,身子比同龄人单薄许多。待小太监回过神时,季淮倒在高个儿身子底下,脸上已经红得惊人。
小太监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拉住高个儿的手,颤声道:“你干嘛?你在干嘛?他要是死了,我们也活不成了!”
高个儿此时哪里听得了这话,手下的力道越发重了许多,他转头吼道:“那破玉坠子,我早当了!就算他不死,我们也得陪他熬死在这!!”
“我熬得住,我娘可等不了这么久!”
“他死了又如何?我们可以说他疯了,说他自|杀了,说他失足溺、溺死了――”
“你……”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么?第一年,你说陛下只是小惩大诫,”
“第二年,你说八皇子也没了,七皇子是陛下幺儿,陛下总会怜惜的,”
“第三年,十皇子和三公主出生了,陛下还是没来过,”
“然后是十一皇子,四公主,五公主,”
高个儿笑了笑,嗓音又冷又哑,他对上小太监的仓皇的双眼,轻声道:“这是第六年了,皇帝生了一堆的殿下,哪里还记得这个?”
……
在他的逼视下,小太监的手颤了颤,缓缓地缩回了袖中。
高个儿短促地笑了一声,可就在小太监缩回手的瞬间,他的手竟也微不可查地,有了一瞬的松动。
季淮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其容貌与瑶妃相似,此时在倒在地上便显出一种过分精美的易碎感。仿佛是悬崖上的琉璃,风吹吹就会跌入万丈深渊,摔个粉碎。
他乌黑的长发不知何时已经散乱地铺开在身侧,一双眼睛也憋出了浓重的血色。
高个儿的手掌下,那细弱脖颈中的脉搏如此清晰,仿佛再一用力就能将其彻底扼杀。
此时已经没人拦他了,只待他稍稍用力……
高个儿只出神了一瞬,待再次发力时,却只听耳边传来一丝尖锐的惊叫
“啊…
他怔愣了一秒,随即,后脖颈传来一阵强烈的疼痛。
高个儿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在意识模糊的瞬间,他仿佛听到一声金属落地般的声响。
一支尖利的银簪掉落在地,季淮垂下手,捂着脖子,颤声咳嗽起来。
……
目之所及,一片猩红,小太监捂着嘴巴,一屁|股跌坐在地。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须臾间发生的事情。
季淮躺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费力将高个儿的身体推到了一边。
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洒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脸逐渐恢复了以往的苍白。
可怖的是,此时,他的小半张脸上已溅满了鲜血,显出些诡艳之态。
季淮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他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黑沉沉的眼睛空洞而压抑,没有一点情绪。
他半晌都没有开口。
第4章 雪夜故人 四
◎“姒女,我很疼,爬不起来。”◎
“杀……杀人了,杀人了!”
小太监缩在墙角,望着季淮的眼神中透露着绝望和惊惧,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隐约间竟能听到他牙齿相颤的声音。
季淮回过神,转头平静地盯着他,突然低低笑出了声:“是啊,我杀了人,你怕了?”
小太监蜷缩的身子在听到此话时猛地一凛,不敢再看季淮,甚至连起身夺门而出的力气都没有了。
季淮的声音很平静,但说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你当然怕。这些年来,你借侍奉之名,行盗窃之实。窃承华宫物当卖,扣皇子份例己用。你当然会怕。”
他侧过头,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淌到冷硬的地上:“可我不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我……”
“因为你运气好,天都帮你。”季淮的眼神很冷,唇边扬起一抹讥讽的弧度,“你拿的那些不过是身外之物,我并不在意。而你的这位好兄弟,运气太差,竟然典当了我母妃的遗物。”
“你说,他该不该杀?”
小太监战栗着抬头,局促地看了季淮一眼。
七皇子年幼时受尽帝妃宠爱,待人和顺,温柔可亲。禁足后,虽然变得沉默寡言,清冷淡漠,却也甚少动怒。
他面容姣好,体格清瘦,外表瞧着仍与那些温和好性的文人书生并无半分不同。禁足多年,人人皆道他再无力翻身,便更无人敬畏于他。
可经此事,他在小太监眼中怕是连阎王罗刹也不可望其项背。
小太监望着同僚瘫软的身体,只觉得牙齿都在打颤,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
季淮冷冷看了他片刻,方撇过头去,轻声道:“滚。”
小太监如蒙大赦一般,踉跄着夺门而出。
季淮望着蛛网尘封的屋顶,连起身都觉得无力。屋外檐角,还有冰雪在一滴滴化开,他不知躺了多久,只觉得心中越来越凉。
――那个姒女,怕是不会来了。
“小殿下,如果我不来,你打算躺到什么时候呢?”
屋内此时一片血污,显然是无法下脚了。姜凝一袭月白的长裙,领口攀着些枝枝蔓蔓的红花,支着下巴,此时好整以暇地坐在窗边,笑盈盈地打量他。
那小殿下血淋淋地躺在地上,俊逸的脸上血迹斑驳,显得十分可怜。
他听到她的声音,微微一怔,眼中明灭不定,半晌方缓缓仰起头看她。
迎着光,少年的眼睛清亮,刹那间流露出一种温驯的欣喜,瞧得人心都软了一半。
季淮仰起脸时,露出那截苍白纤细的脖颈,上面青紫一片,显得极为可怖。
姜凝蹙起眉,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他朝她伸出手:“姒女,我很疼,爬不起来。”
姜凝一愣,从窗边跳了下来,拉起少年的手,像是握住一块微薄的寒冰。
季淮低头看她沾血的裙边,皱起眉头,低声道:“脏了。”
“什么?”
“姒女裙子脏了。”
姜凝笑了,伸手将季淮脸上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去。她比季淮高些,便只能微微俯身去迁就他的身高,少年抬着头,她的发丝恰好拂过他的额前,有些酥麻的痒意。
姜凝抬起少年的下巴,低头看他脖颈上的伤痕,眉间蹙得更紧了些,有些担忧的样子。
但很奇怪,待她手抚过那些青紫的伤痕后,季淮竟然觉得半点疼痛都没有了。
姜凝对上他的双眼,问:“殿下还疼么?”
季淮摇了摇头,随后顿了一顿,道:“我杀人了,姒女。”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克制而平淡,但依旧能隐约听出些哽咽般的颤抖。
姜凝朝地上的尸体扫了一眼,问他:“那你害怕么?”
季淮愣了一下,垂下眼眸,望着她那身被血污染红的裙摆,终是没有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