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关山悲渡的声音自重重帘帐后方传来,隔着数十只咔咔作响的机关人,却依旧清晰冰冷地令人发指,“下令,攻击。”
“王上?”青衣人莫名地望向帘幔,颤声道,“您在……同我讲话?我、我怎么下令?”
姜凝侧过脸,若有所思地望向愣神的青衣人,忽然嗤笑出声。她衣衫翩跹,踩着一队机关人朝关山悲渡跃去,御火符顺势而落,轰然在一只木人头上炸开。
“啊啊啊啊啊啊啊!”青衣人失声大喊,“着火了!攻击!给我攻――”
“呃啊!”
一块碎木自窗口直飞而入,一击怼入青衣人口中,重重击碎了他两颗门牙,不偏不倚地卡住了他的叫喊。
季淮从窗外翻身而入,比起姜凝,他的样子实在是过于狼狈。英俊漂亮的五官早被污血糊满,臂弯领口被利器割出了几条血痕,深灰色的劲装上满是木屑与飞霜。
季淮眼底映出殿内灼灼的火光,嘴角一扬,探手点着一只机关人的眉心,干脆利落地卸下了一截手臂。
“撒星满?”季淮拧着眉,打量着那截机关手臂的眼神多了几分疑惑,旋即,他又将目光移回了青衣人身上,“你没死?”
青衣人口中满塞着木块,原本吃痛挣扎着,却在听到“撒星满”三字时如遭电击,双眸大睁,死死盯着季淮。
季淮上前一步,轻声道:“你是谁?你如何能驱动这些机关?”
他身上如有结界,在一群杀意大振的机关中穿行而过,闲庭信步之间,竟也没有半分损伤。
季淮缓步靠近青衣人,略一抬手,那堵在男人口中的木块便径直飞出,化为一段木刺,威胁似地抵在青衣人咽喉前,“好好回答。”季淮沉沉望着他。
“我……”短短几息之间,男人的神色几变,从最初的迷茫,转化为惊愕,最终变为令人琢磨不透的哀色,他定定望着季淮,嘴唇颤抖着,断断续续吐出了几个音节。
“拦住……他。”竟然是雪国的语言。
声音虽轻,机关却在落音的瞬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气焰。手掌崩裂,转而露出断口处暗藏的刀剑与箭矢,左右开弓,只朝季淮全身要害劈砍而来。
季淮折腰躲开,还未理清思绪,只见那机关发射而出的箭矢直直击穿了青衣人身前的木刺,绕过男人的门面,转而再次向他发起攻势。
青衣人满身冷汗如被水浸透一般,倒退两步,后背直直撞向墙面,望着眼前火海硝烟一片,蒙着脑袋乍然痛呼出声:“我是撒星满?我是……我是谁?!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啊!”
然而他恍惚间的一声号令已经足够了。
姜凝甫一落地,只听身后爆炸之声大作。随即,那机关木人所在的范围加剧,清河宫接近大半的领域地基反转,无数木人如蚁群般狂涌而出,刹那便将御火符蔓延的火海围堵殆尽。
而季淮正在那人潮之中。
姜凝心头一跳,下意识就要转身冲入其中,没成想刚一扭头,手腕便被关山悲渡一把攥在掌心。
“殿下。”关山悲渡满眼戏谑地望着她,“你是在复仇呢,还是在谈情呢?”
姜凝全身一僵,望着关山悲渡的眼神中满是杀意,手中匕首当即缠满了新生的暗红怨怒。她一言不发,反手便是一击,匕首如绣花针走线般轻松地洞穿关山悲渡胸膛,他一声痛呼也无,依旧满眼春风和煦地望着她。
那胸有成竹的样子,令姜凝直想起五百年前的雪山之巅,那含笑着举杯饮下同魂酒的雪国君主。
此刻的情景与当年逐渐重合,就连匕首往复拉扯的样子都如此相似。
猩红的血液将刀柄染得滑腻,关山悲渡的躯体在受伤的下一瞬便开始愈合。怨念裹挟着匕首,如绣娘手中的银针般,拖着殷红的棉线,在那副诡异的身体上来去切割。
杀伐与治愈都好似没有穷尽,来回拉扯,像是日以继夜滚动的织机,纺造着夺目的绢缎,于穷尽之时铺就一匹猩红的布料。
关山悲渡衣带断裂,衣料褴褛,鲜血将那暗色的衣衫浸透,滴滴答答地淌进地缝,那颜色同样映红了姜凝的双眸,她死死盯着他,目光仇恶地,盯着她一生的宿敌。
“铛――”
匕首在千百次的切割中断裂,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砸落在地。
关山悲渡面色平静地望着自己缓慢生长、重组的双腿,眸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疲乏。
姜凝在他的目光中,缓缓抽出另一把雪国寒铁制造的匕首。
是当时季淮从撒星满手中夺来的那柄。
关山悲渡瘫在地上,身下零零散散横着几段躯干肉块,全身上下没一块不是新长出来的骨肉。
他着实惨不忍睹,全身猩红一片,头皮都被削掉了一块,却依旧慢吞吞地朝外冒着发茬。
“到底还是五百年前死得干净啊,”关山悲渡轻轻“啧”了一声,掀起眼皮打量着姜凝,“我猜猜你想做什么……耗尽这壳子上续命的术法,把我的魂魄逼出来,对么?”
姜凝冷飕飕地笑开了,上下抛着匕首,蹲在关山悲渡面前轻声道:“猜对了。那我继续。”
“不必,已经耗尽了。”关山悲渡垂下眸,淡淡道,“这老皇帝身子虚得很,就凭撒星满喂的那些丹药和术法,能撑到现在,已经出我所料了。”
他有些疲惫地盯着她:“可就算把我的魂魄逼出来,你便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了吗?”
“姜凝啊,”关山悲渡血糊糊的脸上,又一次露出那种悠然得意,蔑视众生的笑来,“养了你五百年,你当我在日行一善呢?”
作者有话说:
杀你全家的复仇基操。
写这段的时候想到了《一人之下》里肖哥的羊蝎子,不知道有没有人懂那种感觉,代入一下还挺爽的。
第113章 江月年年 三十
◎“是抱着虐杀她至死的心思了吧。”◎
关山悲渡懒散的目光缓缓自姜凝脸上移开, 他伸手捡起地上断为两半的匕首,薄如蝉翼的刀片在指尖翻转,寒芒一闪, 刀刃倏然间直直没入咽喉, 卡入血肉,只留尾端一小截锋利刺手的断面。
x国天子的身躯终于不堪重负,在重重颤抖之后失去生息, 彻底归于平静。
对于一具拥有强大自愈之能的躯体来说, 这种走向末路的变化是极其明显的。天子头顶的发丝不再生长,腿部的断口不再愈合, 如一棵千年之龄的古树重重横倒在贫瘠的土地, 再也无法获取半分滋养。
与此同时,一道银亮的魂魄自x国天子的身躯中缓缓升起。
姜凝眼皮一跳,瞳孔收缩,震然地盯着那魂魄。
五百年前, 姜凝前往雪国时,曾发过数日高烧,做过许多怪梦。
有数次,她梦到一个苍白而面目模糊的人影立于雪山脚下,反复催促她向其靠近。
那时候,姜凝尚未见到关山悲渡, 总以为这个梦,影射的是那雪国君王的模样。
后来世事纷乱,她很快便将那梦境抛诸脑后。
直到如今,望着半空中那银白的魂魄, 姜凝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它与关山悲渡, 竟并非全然相似。
它给人的感觉, 其实更像是当初那个梦境中的苍白人影。
泯灭人性,全然的……虚无。
在姜凝的记忆中,关山悲渡的眼里是有欲望和野心的。而这魂魄则显得太过虚幻,很难想象这样的东西,竟然有并吞天下的野心。
这魂魄与鬼界游荡的不同,准确地说,叫它灵体或许更加恰当――比起普通的魂魄,眼前灵体散发的光芒更加明亮,身体也更接近于现实。
若说普通的魂魄是天空中单薄易逝的霜雪,那眼前关山悲渡的灵体,则更像是数九寒天里封固的冰块,显得更加稳固强韧。
这是姜凝第一次见到类似的东西。
“怎么?看得这样出神,”关山悲渡垂眸朝姜凝笑了,“看起来,你似乎有些疑问。”
姜凝仰头望着那灵体,手指轻轻滑过匕首的刀面,她嘴唇微动,无声地默念出一段拗口的咒文,旋即,铮亮的红光自刀面的雪国字符上流动闪烁,宛如一条赤红蜿蜒的毒蛇。
“哄!”
一声巨响自清衡宫上空传来,姜凝身后激战的木人潮在那雷鸣般的爆炸中僵直了一瞬,随即如入瓮的蛊虫般朝大殿里侧簇拥而去。
姜凝眉心突地一跳,口中的咒文几乎断了一瞬,又被她重新接上。
“呀,你的小情人似乎危在旦夕,”关山悲渡飘在空中,好奇地朝里面张望,“姜凝,你看看么?”
不能分心,已是紧要关头,她决不能……
“轰――啪!啪!啪!啪!”
接连的爆炸打断了姜凝的思绪,即便未曾出声,她仍觉得自己念咒的嗓子干涩欲裂,几乎朽坏一般。她双目通红,死死盯着x国天子残破不堪的躯体,却连简单的眨眼都无法做到。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念完那拗口而冗长的咒文的。
直到,手中的匕首变得热炭一般滚烫。
姜凝在爆炸声中猛地出手,灼烧的匕首刺入灵体的身躯,那极致的热量也在顷刻烫焦了她的皮肉。
鼻端,仿佛只能闻到火焰与焦烟的气息。
在匕首刺入灵体的瞬间,姜凝看到殿内茫茫机关人海中的一人。
季淮站在一座如山的机关尸骸之上,他脚下尽是在大火中被焚烧殆尽的木头。青年上空,清衡宫的屋顶已经被炸穿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那些源源不断、攻势不缓的机关人在接触到季淮的瞬间朝上空飞去
“咻”地一声,在高空炸开一朵橙黄的烟花。
姜凝扫过季淮脚下堆叠的机关尸骸,忍俊不禁地柔了目光:“他真是……”
当时她在煜山费心费力地教他阵法排布,本以为是教了根朽木,没想到却是季淮在扮猪吃老虎。
如今整座x国皇城都被巨型的阵法布满,要在那大阵中再次开阵,就连姜凝都无法做到,便是从北疆而来的传送阵,也是声东击西后,靠她见缝插针才平安抵达了梅园。
可这次,季淮却是直接用机关之术,在皇城大阵之上重新划出了自己的领域,布下那个莫名其妙的“烟花”阵法。
但是……姜凝骤然收敛笑意,电光火石之间,竟摸索到了一处极其隐秘的疑点――关山悲渡费心布下皇城大阵,难道只是为了定位她而已么?
“你想明白了?”关山悲渡的灵体在匕首的灼烧下,已被洞穿出一个焦黑的空洞,但他那双灰蒙蒙的眸子依旧不为所动地落在姜凝身上。
他仿佛能猜到她的心声:“皇城大阵,用处可大着呢。”
灵体懒洋洋地张开双臂,银白的长发垂荡在身后,仿佛一匹流光溢彩的绢缎。
“来。”他扬声道,“定安的臣民呐……来我身旁。”
脚底的土地又一次震荡起来,然而这却并不是因为机关人接连的爆炸。
而是整座都城,都在震荡。
“你――”姜凝声音嘶哑,双眸怒视向他,“你想做什么?”
“你难道没能猜到我的想法?”关山悲渡懒洋洋地瞅了她一眼,目光落到姜凝被烫到深可见骨的掌心,轻声道,“强压着这副身子的自愈之力,很痛苦吧?”
“与其这样生不如死地存在于世,不如把它……让给我吧。”灵体双眉舒展,揶揄地笑了起来。
姜凝不知道自愈之力会影响多少信奉神女的无辜百姓,只能一面克制着血肉再生,一面忍受着烧灼的疼痛。
她额角蒙上了密密层层的冷汗,牙齿都疼得打颤,握着匕首的手掌……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僵痛到难以动弹。
她本以为自己失去知觉,是身体自愈能力连带的效应,如今看来,那是雪国早就在她这副身子上留下的手段。
习惯了麻木的人,骤然获得感知,只会比普通人更加敏感,难以承受。
何以如此恶毒,恶毒到,连这样的细节都能提前算计。
关山悲渡在解开这道术法之时,便抱着虐杀她至死的心思了吧。
“关山悲渡,”姜凝身上越是痛楚,脸上就越发不显,只咬着牙,扬起一抹倨傲又嘲弄的笑,缓缓问道,“五百年,你凭什么一直认为,我会把自己的身子……让给你啊?”
她将那个“你”字念得很重,因此便显得异常刻薄,关山悲渡闻言,揶揄的神色却越发显眼了。
“哦?这个原因……不是十分简单吗?”
灵体之上,那匕首捅出来的伤口已经越来越大,隐隐的,还有几道朝外扩散的趋势,像是瓷器上分布的裂痕。可惜随着时间流逝,匕首刀面的红光逐渐暗淡,缓缓退回了最初的银白色。
关山悲渡眨了眨眼,道:“可惜,你又得重新念一遍咒文了。”
与此同时,皇城大阵的震颤终于停止,清衡宫的房顶也在接连的震动之中彻底坍塌。
尖叫人声自宫殿的四面八方传来。
关山悲渡朝姜凝微微一笑,晃晃悠悠地飘浮而起,朝废墟周围打量。
此夜,小雪。
定安城内,不论皇城中还是皇城外,清醒的还是沉睡的,妃子还是公主,皇子还是大臣,良民还是罪犯。
统统,一律,拥挤在了偌大的清衡宫周围。
人挨人,肉贴肉,簇拥着,望不见尽头。
机关振动的声音终于停止了,关山悲渡望着那层层叠叠的人群,笑容压抑不住,显得诡异而虚幻:“好戏开始了。”
偌大一个定安,除了季淮与姜凝,没人看得见关山悲渡的灵体。
他轻盈地浮在半空,如同与空中飘落的小雪一般冲向人群,刹那消失无踪。
定安的臣民出现在清衡宫的一瞬,甚至还是茫然的――这简直就是一场诡异至极的梦境。
有谁会相信,自己居然会瞬间出现在另一个地方。
何况眼前视野辽阔,风水极佳的宝地之上,坍塌着一座精美宫宇的遗骸――这宫殿一看便是整个定安,乃至整个大x的中心,被桂宫柏寝,玉砌雕阑簇拥。
这可是,天子寝宫。
季淮自废墟中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姜凝身旁,她还在发抖,像是停不下来似的,手指却紧紧握着那柄匕首。
季淮是懵的,轻声问她:“都……结束了?”
姜凝疲倦地闭了闭眼,声音低哑:“他在……人群中。”
季淮凑近她,闻到皮肉烧焦的气味,青年心中猛然一跳,伸手一把托住了她的小臂。
纵然黑夜粉饰了伤处,在模糊看见姜凝手掌的一瞬,季淮只觉得心脏霎时被凌迟了千百次。
姜凝全身上下没有哪处是不好看的,她本就是画里出来的人,冰雕玉琢都难以再造。可那原本纤细莹润的手指,如今被烧到血肉模糊,焦可见骨。
季淮哆嗦着,心中闷痛,却明白姜凝在强压着自愈之力,一时竟半个字都说不出了。
姜凝却在一瞬后挣开了他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