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在小区的绿道上慢慢行走,偶尔有一两个牵狗的行人擦肩而过,王子谦便停住话语。
“也不是我多疑。去年中厚的李总,就是在自家小区被人窃听了商业机密,亏了三千万。”
王子猷点点头。
大哥的做法总是对的。
“这两天太乱,没机会跟你细聊。我让人查了一下,杜苏拉,一年前就回到鹤市了。她根本就是杜宇风找回来的。这事,你知道吗?”
王子猷摇头。
王子谦并没有怀疑弟弟,皱眉深思了一会儿:
“我算是看明白了,江世敏能在一帆坐大到今天的地步,离不开杜宇风的支持。他这是打定了主意,把一帆交给江世敏了。”
王子猷犹豫了一下:
“大哥,我有不一样的看法。”
王子谦有点意外:
“你说。”
“如果我岳父只是想让江世敏取得控制权,只要让江世敏的股权比例超过娜娜就行了。反正《一致行动协议》是继承的前提条件。为什么还要拉第三个人进来呢?”
“有道理。那你觉得他的目的是什么?”
王子猷受到鼓舞,认真道:
“我岳父这个人,深谋远虑,又特别自负,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有智慧的人。我觉得,他是希望借苏拉,在江世敏和娜娜之间维持住一种平衡。”
王子谦笑起来:
“三个女人一台戏,不把戏台子吵翻就不错了,还平衡!”
王子猷没有笑。如果非要他说出他大哥的什么弱点,那就是,偶尔会低估女人。
娜娜和大嫂这样的女人,是大哥熟悉的类型。但江世敏和苏拉则不是。
这可能,就是大哥在和江世敏的多次策略交锋中,屡屡落败的原因吧。不能对对手保持足够的尊重,也就无法保有足够的警惕。
他耐心地等大哥这句幽默的余响过去。
“据我所知,江世敏和苏拉的关系,根本就不是正常的母女关系。当年苏拉离开杜家,江世敏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在那之后,江世敏也没有给苏拉寄过一分钱。”
王子谦表示怀疑:“你这个信息,靠谱吗?”
王子猷犹豫了一下:
“哥,你还记得,我上高中的时候跟苏拉同班吗?”
“是吗?”
“是。那会儿苏拉总是考全校第一,爸妈还经常拿她来鞭策我。”
王子谦叹气:
“你这样说,我好像有点印象。”
王子猷笑笑:
“那时候娜娜跟我说过一些她家里的事情。苏拉高一以前,都在老家读书,和江世敏相处的时间很短,江世敏很少管苏拉的事。她们母女之间,既不像亲人,也不像仇人,反而很像是陌生人。”
“但是,虎毒不食子。血缘永远是最稳固的联系。就像你跟我一样,你明白吗?”
王子谦深深地看着弟弟,然后双眉一舒:
“当然了,你说的这个信息也很重要。这样吧,我找人去查查江世敏之前那段婚姻的过往,没准能抓住她什么漏洞。”
“那我们的策略是什么呢?”
目前一帆正在逐步恢复正常运作。日常决策都由董事会决定,暂时还到不了股东会层面。但谁也不知道,江世敏会在何时出招。
王子谦:
“短期内,你最重要的就是稳住娜娜。只要你们的感情稳定,外面的事,交给我来操心。”
王子猷有点不甘心:
“还有呢?”
“还有……”王子谦笑笑,“你去盯紧那个杜苏拉。如果可以,把她争取到我们这边。”
他的目光在王子猷英俊的脸上有意无意地掠过:
“你刚才提醒了我。当年娜娜出车祸,好像就因为,她和杜苏拉都喜欢你,两个小女孩争风吃醋,才搞出这么多事?”
“必要的时候,动用一点个人魅力,也是可以的。”
王子猷一呆。
那些青春期的懵懂、执着、冲动和背叛,被他大哥这么轻飘飘的一说,就像个沾了灰的笑话。
他嘴唇翳动,想说当年并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却又不知如何解释。
王子谦拍拍他肩膀:
“你知道,有多少家族企业能成功传承到第二代吗?”
“……不知道。”
“只有30%。传承到第三代的,只有12%。而传承到第四代的家族企业,只有3%。”
“子猷,创业难,守业更难。京岚这份家业,是爸妈辛苦了一辈子攒下来的。我们一定要兢兢业业地守住它,发扬光大。”
两人回到家中,杜荔娜的情绪已经平缓了许多。
王子猷听了个尾巴,于慧善解人意地规劝着:
“娜娜,别太担心。话该怎么说,事情该怎么做,他们会提前安排好的,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王子谦便附和:
“是啊,学学你大嫂,万事不操心,除了带带孩子,就是出门和朋友聚会。唉,下辈子,我也想投胎当个女人。”
于慧瞥他一眼,淡淡一笑。
这时,王家的两个孩子们由保姆带着回来了,一个八岁,一个五岁,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围着门厅的柱子乱跑。
王子谦捞起小的那个,抱在怀里,作势抛高,孩子就咯咯直叫。
于慧面上浮现柔情:
“娜娜,现在你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体,给我们王家再添几个捣蛋鬼。”
丈夫向她微微点头,她受到鼓励,继续道:
“咱们女人,还是要以家庭为重啊。”
一家人到齐,管家打开了电视,和在海外疗养的王家父母视频连线。
王家父母的叮嘱和于慧的说法如出一辙,他们对杜宇风的猝然离去表示震惊和惋惜,对杜荔娜的伤痛和无助感同身受,也叮嘱王家兄弟一定好好好照顾杜荔娜。
“资产清算期间,需要什么,只管让子猷去买。娜娜是娇养惯了的,到了我们王家也一样,不要不舍得花钱。”
王家妈妈这样叮嘱。
王子猷遂微笑着握住杜荔娜的手。
“娜娜,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然后,话题转向了别的方面。
孩子们清脆地报告着最近的考试成绩,和今天出门玩耍的内容。
视频通话的结尾,王家妈妈坚持要截一张合影存在手机里翻看。两位太太遂各抱着一个孩子坐在沙发上,两兄弟站在两侧,环住自己妻子的肩,形成亲密无间的构图。
画面截下的时候,杜荔娜的脸色黯淡了下来。
她勉强支撑到通话结束,低声对王子猷说:
“我们回去吧,我有点不舒服。”
王子猷心中微微不快,但还是向兄嫂解释了一下。
兄嫂自然表示理解,年轻的夫妇便礼貌地告辞回家。
两人驱车返回自己的居所,一路竟是无言。
王子猷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杜荔娜却冷不丁地开口了:
“子猷。”
“嗯?”
“你见过砌砖吗?”
王子猷有点无语。他当然见过。他们家就是干这个的。
“我记得小时候去临南,常常看见修补院墙或者增建新房,工人伯伯拌一摊水泥,一块砖抹一层泥,往墙上一压,那块砖就不见了。它就变成了墙的一部分,和隔壁的那块砖,再隔壁的那块砖,都一模一样。反正从外头看,是看不见了。”
王子猷倏地烦躁: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杜荔娜轻轻地叹气:
“我今天觉得,我也是那样一块砖。”
被砌进一堵坚固的墙以后,就不见了。
王子猷沉默了,然后,他缓缓将车停在了路肩上。
“娜娜……”
他尽量压抑着自己心里的不悦。
“你的意思,我大嫂,也是一块砖是吗?”
杜荔娜怔了怔。
“还是说,我大哥、我,也都是一块砖?”
“……”
“娜娜,我们全家,已经非常努力和用心地爱护你了,你感觉不到吗?”
杜荔娜低下了头。过了很久,她讷讷地说:
“对不起。”
“子猷,我压力太大了。我没想过,爸爸会把我安排到这样难的处境。我从来没有……我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唉。”
“子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只要你说了,我就照你说的做。”
她的困窘瞬间勾起了王子猷的怜惜。他轻拥她入怀:
“娜娜,别怕。我和王家,都是你的坚强后盾。”
“我知道。可是我讨厌她们每一个人。我真想把股权卖掉,离她们远远的。”
王子猷捧起她的脸:
“我明白。可是娜娜,现在还不行。”
“协议规定,有效期三年,期间你们三人不得转让手中的股权。娜娜,你要有耐心,长期来看,时间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三年后,《一致行动协议》失效,我们合计控股超过51%,就能真正掌控一帆。”
见她还是一脸困惑,王子谦咳了一声:
“晚点我会派个专业的律师,给你详细解释一下遗嘱相关的条款。”
“所以,在这三年期间,我都必须听那两个女人的吩咐,是吗?”
王子猷斟酌了一下用词:
“理论上来说,如果你能和苏拉达成共识,那江世敏就必须听从你们的意见。”
杜荔娜木然。
“谁?你说我和谁达成共识?”
“娜娜,我知道你很为难。但从长远利益考虑,我需要你至少在表面上,和苏拉维持和平。当然,如果可以的话,尽量让她站到我们这边。甚至,你可以利用她对你的愧疚……”
杜荔娜微张着红唇:
“可是……当年的车祸,是她推的我。你忘了吗?”
又来了。
王子猷按住眉心,半晌才重新鼓起和她对话的勇气。
“我知道。”
“娜娜,我们现实一点。你的说法,连警察都不支持。而且……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啊。”
“……”
似乎有一个精巧的小锤子,缓慢而有力地敲碎了杜荔娜眼中,那层玻璃一般的期待。被敲碎的东西化作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她挪动了一下因情绪而变得僵硬的右腿。
“我明白了。我会努力做到的。”
第二天是个周末,王子猷和杜荔娜还在熟睡的时候,手机铃声忽然催命一样响了起来。
杜荔娜根本不肯睁眼,推着王子猷去找手机。
王子猷半梦半醒地爬起来,越过杜荔娜拿起她的手机,接通后开了免提。
是杜宇风从前的司机,曹叔。
“曹叔,有什么事?”
曹叔压低了声音:
“苏拉小姐正在去临南老宅的路上。我觉得这事,还是应该和小姐说一声。”
“……她说,她是去清点老板的遗产。”
杜荔娜在睡梦中睁开眼,猛然坐了起来。
杜家的临南别墅,已经十年没有人住过了。
自从杜荔娜出了车祸,苏拉离开鹤市,杜宇风和江世敏都很少回到这里。再后来,为了让她放下过去,面对新的生活,他们在市中心区买了新的房子。
从那以后,杜荔娜没再回去过。她需要什么东西,就让保姆回去拿,但大家嘴上都不再提起那个地方。
杜荔娜和王子猷匆匆赶回临南老宅。王子猷还在停车,杜荔娜就冲了进去。
她凭着直觉,奔上三楼,果然,苏拉正站在她从前的卧室里。
那是个大大的,有四柱床,大阳台,赤脚可以跑跳的木地板,两面墙衣柜和当年最新款游戏电脑的卧室。除了衣柜以外,其他的家具都覆盖着一层白色防尘布。
“你怎么会有钥匙?”
苏拉笑了一下,像在嘲笑她的无知。
她伸手去开柜子,杜荔娜扑过去,挡在柜门前。
“这里都是我的私人物品。”
“严格来讲,这件屋子里所有的物品都是杜叔的财产,除非你能提出相反的证明。”
杜荔娜难以置信:“我的裙子、首饰,是我爸的财产?”
“是不是,要一件件过了才知道。”
苏拉轻轻拨开杜荔娜,她手劲儿很大,一下子就把杜荔娜推到一边。
杜荔娜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上。她扯过蒙在床上的白布,狠狠朝苏拉扔过去。
积灰飘得满屋子都是,苏拉呛着灰咳了半天,黑色套装上蹭满了灰印。
“杜荔娜,你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
杜荔娜浑身发抖。
她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扮演优雅温良、恭顺可爱,但在苏拉面前不行。
可她打不过苏拉。这个野丫头从来都是体能上的强者。
她犹豫了一会儿,掉头走出房间,右腿分明在发抖,还把地板踩得登登响。
苏拉狐疑地跟过去:
“你去哪?”
杜荔娜不由分说地下楼,来到当年苏拉住的小房间。
房间很局促,只有一张一米宽的小床和一套书桌衣柜连体组合,桌上摞了几层书,罩着一层塑料薄膜。
杜荔娜打开衣柜,一件件把里面的衣服扔出来。
“这些呢?这些也都是我爸的财产吧?毕竟都是用我爸的钱买的!”
小衣柜里苏拉的衣服不多,大部分是当年的校服。
杜荔娜把里面的衣服都扔了出来,还不解恨,索性哗啦一声,把书桌上的东西都扫落在地面上。
那时候,苏拉最宝贝的东西也就是这些书了。杜荔娜记得里面有一本蓝黑色的小书,不知道谁送给她的,她还不肯给自己看。
苏拉倚着门框看她发泄。
“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遗产清点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杜荔娜不理她,蹲在地上找记忆中那本书。她要当着苏拉的面一页页把它撕成碎片。
蓦地,她的动作僵住了。
苏拉也僵住了。
散落的书本上,躺着一张不知从哪一本里掉出的老照片。
那是十六岁的杜荔娜,站在更衣室的衣柜前,只着抹胸,大腿裸露,匀称、修长、青涩。
杜荔娜喘息了一声,朝苏拉扑了过去。
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掐住苏拉的脖子,让她哭,让她求饶。
王子猷听见声音,冲进来时,杜荔娜已经抓破了苏拉的脸,苏拉也拽掉了杜荔娜一绺头发。
王子猷从来没见过杜荔娜展示出这样强烈的攻击性。印象中,她情绪最失控的时候,也是柔弱可怜的,哭就是她最常用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