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老师了然地望着她。
“那我们,先聊聊你爸爸。”
爸爸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是个正直,博学,有理想的人,对她总是极尽耐心地教导,从不发脾气。
杜荔娜的亲生母亲去世时,她只有六岁。杜宇风处在创业初最艰难的时候,在家中身兼双职,仍然不忘每天关心她的衣食住行,还亲自检查她的作业。
他只是没有太多时间陪她。但一个父亲能做的,他都做了。
第一次咨询,杜荔娜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讲述自己的父亲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他给她提供了最好的生活条件、最充足的爱和最智慧的指引。有这样的父亲,她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第二次咨询,她把话题转移到了丈夫身上。
她介绍王子猷是个多么出色的男子,英俊,绅士风度,有学识和修养,理智成熟,浪漫又专情。
她的女朋友们都说,她一定是上辈子拯救了地球,这辈子才能和王子猷结婚。
第三次咨询,她介绍了她的公公婆婆,大哥大嫂,还有她平时一起聚会的闺蜜们。他们都是亲切又有品味的人,随和又善解人意,给了她极大的支持。
杜荔娜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她以前见过的那些咨询师和医生,皱着眉打量她,好像在打量一个被福尔马林浸泡的标本,裴老师则不同。
他的聆听有点心不在焉,好像并没有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这场谈话上。这反而让她很轻松。
而且,他很少打断她。
第四次咨询,杜荔娜打算聊聊洛逸。
洛逸是选秀出道的。高中的时候,洛逸到杜荔娜的学校演出,杜荔娜要到了她的邮箱。洛逸就是她一直渴望成为的那个样子,自信,张扬,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奉献给芭蕾。洛逸跳舞的时候,像一只真正的天鹅。
最艰难的时候,是洛逸的回信,把她从深渊中捞了起来。
裴老师听完了她的讲述,时间还没到。
他在手里的画板上画了一条长数轴,递到杜荔娜手里:
“这条线上的刻度,代表着一个人存在于世界上的价值。正值越高,价值越高。负值则意味着,对世界有负面的影响。你能把你提到过的人,画在你认为正确的点上吗?”
杜荔娜点点头。
裴老师看到,她把杜宇风、王子猷和洛逸画在了数轴的最大值处,再往左是王子谦、于慧、王家父母,然后是她的女朋友们。他们都相隔不远,像一支小小的正义军团。
“接下来,把你自己画上去吧。”
杜荔娜拿起笔,在0和+1之间写下自己的名字。“杜荔娜”孤悬一隅,被正义军团远远地抛在一边。
裴老师飞快地看了眼她的杰作。
“接下来,你之前不愿意提名字的那个人,请你也把她画上去吧。”
杜荔娜呆了一瞬。
“我……”
“画一个点就行。或者写一个你自己喜欢的代号。”
杜荔娜抿着唇,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在0和-1之间落笔作点,然后,她在旁边标了一个小小的“X”。
裴老师从她手里拿回画板,重新检视了一遍画上的内容。
“你知道,有一件事情很奇妙。”
裴老师把画板反过来,给杜荔娜看。
“这个X,是你非常痛恨的人,对吗?”
杜荔娜点点头。
“可是在这条数轴上,所有其他的人,都离你很远很远。只有这个‘X’,就挨着你,站在你身边。”
杜荔娜安静了几秒钟,站了起来。
她指着乳黄小猫挂画旁边的挂钟:
“裴老师,对不起,我想起我还有事要做,可能要先走了。”
裴老师有点惊讶:
“什么事,给你造成了这么大的压力呢?”
“是一个年会……年终答谢会。”
杜荔娜神色有些茫然,解释得却飞快:
“……往年这个环节都是我爸爸讲话,但今年他们让我上去讲。我得回去背稿子,我得……”
她向裴老师点了点头,匆匆地离去了。
每年临近年末,一帆集团都会举办年终答谢会,股东、大客户、债权人、潜在投资者、媒体、还有大部分的员工都会参加。这也是一帆展示企业文化和人文精神的一场大型表演秀。
往年的年终答谢会,都是杜宇风一个人的舞台,他会准备一场振奋人心的演说,演说主题贯穿始终。即使在去年,身体状况堪忧的情况下,他也坚持出席。
这是杜宇风逝世后的第一场年终答谢会。江世敏在内部交待下去,要办得漂漂亮亮。开场的总裁致辞当然是由江世敏来发表,而在王家兄弟的坚持下,江世敏同意在答谢会的结尾留出五分钟,给杜荔娜发表讲话。
杜荔娜原本是要拒绝的。
她自觉口才并不好,既不能像杜宇风那样侃侃而谈,也不能像江世敏那样凝练有力。但王子猷已经安排秘书给她写好了稿子,她只需要照着念就行了。
那是一篇由专业公关事务所操刀的演讲稿,文辞优雅,委婉动人,挥霍着她原本隐忍节制的哀思,呼吁着她并不感同身受的价值。
王子猷的原话是:
“你继母最为人诟病的,是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表达感情,你父亲去世的时候,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很多人觉得她太冷酷。你刚好和她相反,如果你表现得得体又充满感情,公司的元老们会觉得,只有你才有能力继承你父亲的衣钵。”
杜荔娜觉得好笑。
“我根本没这能力。这不是撒谎么?”
“这怎么会是撒谎呢?”王子猷认真道,“你背后有王家的支持,你就有这个能力。”
他吻了吻她的脸颊:
“娜娜,为了我们的将来,一起努力,好吗?”
一切都妥当而完美。
答谢会设在五星级的湾畔酒店,当晚,水晶吊灯把宴会厅照得如同白昼。
杜荔娜精心挑选了一条银白色紧身鱼尾长裙,能遮盖住她小腿上的伤疤。和王子猷入场的时候,她看到苏拉已经入座了。
座次安排并不考虑陈年旧怨,杜荔娜和苏拉的紧挨着彼此。再旁边,还有两个小股东,一个是常玉忠,另外一个是晴天资本的代表席曼。
王子谦招呼弟弟去给几位老前辈敬酒,王子猷有些不确定地问杜荔娜,她自己呆在座位上,是否可以。
杜荔娜点点头,示意自己没问题。王子猷看了一眼苏拉,便离开了。
苏拉穿一袭中规中矩的黑色礼服,放在任何场合都不会出错的那种。杜荔娜怀疑她其实只有这一套。期间,她偶尔和常玉忠攀谈两句,大部分时间却是目光放空,不知神游何处。
杜荔娜顺着苏拉的目光,穿过人群,停留在一对俊男美女身上。
他们坐在媒体桌。女子是认识的,做珠宝的何家女儿,叫何宝贤。何宝贤是王子猷在美国留学时的师妹,和杜荔娜也吃过饭。她的男伴长相有些面熟,但杜荔娜想不起来了,看他身姿疏漫,西装穿在身上很不舒服的样子,应该不是和他们混一个圈子。
那男子转过脸来,正对上杜荔娜的注视,似乎愣了一下。杜荔娜慌忙转开视线,发现苏拉比她更早将注意力投向了别处。
和多年前比起来,如今的苏拉拥有了一种沉稳而松弛的美。她拥有自己的领域,无需依赖他人的褒奖,也不必猜测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形象。
而杜荔娜自己,却是一团糟。和苏拉相比,她大概只有一丁点优势,那就是王子猷的爱。
杜荔娜忍不住去想象,自己在旁人看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由衷地对苏拉产生了佩服。
当年的车祸的真相,就算警察查不出来,就算医生说自己疯了,但至少她们两个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拉怎么还能如此坦然地面对自己?
恶人白日当道,好人忍辱前行,果然,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思绪正不受控制地游走,耳边突然传来淡淡的讥讽:
“你这么盯着我看,我会以为你喜欢女生。”
作者有话说:
你们可能看出来了,这本书的主线,是女一和女二之间的故事线~
当然,男主也不是来打酱油的,我们阿渡是真男主。
第22章 灵魂旧伤(2)
杜荔娜吃了一惊。
苏拉已经将正脸转向了她。杜荔娜看到她脸颊上的白印。那是不久前, 自己的指甲留下的。
来之前,王子猷千叮咛万嘱咐,让自己和苏拉和平共处。
怎么不算和平共处呢?她没有冲上去她的耳光, 已经是和平共处了。
她掐着自己的虎口,尽量平静地说:
“我没有盯着你看,我只是在思考问题。”
苏拉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 她突然又开口:
“听说, 你晚上要演讲?”
杜荔娜:“是。”
“王家派你上去哭吗?”
怒火从杜荔娜心尖上一路燎烧到眼底。
这个人, 总有办法说出最刻薄伤人的话。
“我不会哭。”
“哦?你的稿子上没有标注泪点吗?”
“……”
杜荔娜尴尬到脚趾都蜷缩起来。
何止是标了泪点。
在何处哽咽,何处激昂,甚至何处调整一下自己受伤的腿,稿子上都明白地备注了出来。
“关你什么事?”
苏拉一扯嘴角。
“我记得高中校庆, 也是你上台演讲。”
杜荔娜陡然愣住。
她记起来了。
那年云上高中校庆, 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演讲的, 本来是苏拉, 她读高三,刚考了月考第一, 已经是老师们心中清华北大的种子。
后来,杜宇风听说了这个消息,在餐桌上淡淡地说了一句:
“娜娜什么时候也能作为优秀学生代表, 上台演讲啊?”
当时她尴尬地和苏拉对视了一眼,都没有接话。
没过几天, 学校就通知,校庆上发言的学生代表更改为杜荔娜。
老师耐心地跟她们两人解释:
一则苏拉在读高三,学业紧张, 二来, 杜荔娜的形象气质更好, 又刚在全市舞蹈比赛上拿了奖,更能代表云上重视素质教育的精神。
当时,苏拉毫无抵触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她说,她正愁演讲准备占用了刷题的时间。
而现在,苏拉嘴角噙着一丝嘲讽,向杜荔娜颔首:
“祝你今晚演讲顺利。”
杜荔娜蓦然惊觉。
或许苏拉当年,并不是她表现的那样无所谓。所有的恨意、嫉妒、争执和怀疑,或许肇始于更早的开端。
林渡第一百零一次扯了扯领带,问何宝贤:
“上次是追悼会,穿得正式我可以理解,今天为什么非得打领带?”
何宝贤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脚:
“今天你是我的脸面。”
“……”林渡快要透不过气来了。他只想换上大裤衩和人字拖,躺平在他的电竞椅上和胆敢抢夺水晶的敌人大战三百三。
支撑他留在这个年终答谢晚宴的,是对真相的求知欲。何宝贤打听到了一些关于杜家的新情报,以陪她参加晚宴作为交换。
另一方面,虽然和苏拉坐得很远,但吹着同一套中央空调,给他一种依然在参与她生活的幻觉。
有一件事,苏拉是低估他了。她身上的危险和谜团会吓退很多男人,尤其是想找一个贤良顾家的妻子的男人,但却不会吓退林渡,反而更加地吸引他。一个悬疑小说家,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探索精神是无敌的。
晚宴开始,主持人的简单开场后,便由总裁江世敏做今年的企业发展回顾和来年的展望。周围几桌媒体人和金融界人士听得很振奋,林渡却直打哈欠。
他只抓住了一帆的两件大事,一是临南工业园的城市更新改造,拆迁补偿已经基本谈妥,一帆正在寻求可信赖的合作伙伴和资金方来共同推动。另一件,则是全球材料技术巨头JZ ALPHA在美国起诉一帆侵犯专利权的商业诉讼,目前正在庭审中。JZ ALPHA是国际上出了名的技术垄断公司,通过滥用专利权诉讼来打压中国的自主科技创新。江世敏解释,诉讼正在朝向一帆有利的方向发展。
江世敏的演讲踏实冷峻,主要以事实和数据论述观点,基本没有个人情感的表露。用何宝贤的话来说,她不太“画饼”,但很清楚底下的人想听什么,都以最客观的态度做了交待,虽然个人魅力不如杜宇风,却可能更加令人信服。
江世敏的讲话结束后,接下来的环节再也吸引不了林渡的注意力。他瞅了个空档,偷偷溜出会场透气。
林渡尽可能远离人堆,避到另一侧的露台上。
本以为自己是一个人,来到栏杆旁边,却发现这里还有别人的存在。
王子猷点着根细长的纸烟,一端在楼宇的阴影里明明灭灭。
在苏拉的公寓碰面后,这是两个男人的第一次正面相逢。
林渡有点尴尬,但王子猷并没有太意外。他向林渡招了招手,递出一根烟:
“林先生,聊两句?”
林渡摇摇头。
“我不抽烟。”
王子猷嘴角带笑,把香烟塞回烟盒。
“不抽烟,少了很多乐趣。”
杜荔娜不喜欢烟味,他也不在家里抽烟,只有在外面的时候单独抽两根。
尼古丁的气味令人放松警惕,男人们共享的香烟时间像是一场刺激的密谋,许多重大的信息都在一根烟里交互。
“你和苏拉,在一起多久了?”王子猷问。
林渡不答反问:
“你去苏拉那里,你太太知道吗?”
王子猷并没有生气。
“男人在外面的事情,没必要都让太太知道。何况,就算我要做什么对不起我太太的事,也不会是和苏拉。”
他吐出一个浅淡的烟圈:
“林先生,我们不是情敌,也不可能是。”
他扫了林渡一眼,像一个历经沧桑的兄长打量后辈青年。
“我今天心情还不错。林先生有什么想问的,或许我能回答你。”
林渡怔了怔,刹那间许多问题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抓住了最近的一个。
“那天,苏拉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王子猷想了想:
“我太太在临南老宅,苏拉的房间发现了一张照片。她和苏拉……打了一架。”
“为什么?”
王子猷遂叹气:
“那张照片,是她高一的时候,被舞蹈社的学姐偷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