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手卡上一片空白,一个字都没有。
其实没有手卡,也应当是没关系的。那篇演讲稿她念了无数遍,早该倒背如流了。
但是,此刻她的脑子和手卡一样干净,什么也想不起来。
杜荔娜再度尝试张了张嘴,仍然吐不出一个字。
台下骚动起来。人们显然在猜测她怎么了。
这个丧父的精神病患者,这个漂亮的皮囊,又怎么了?
泪水在眼圈里积蓄。就是这种时候,她觉得自己对生命毫无还手之力。
杜荔娜突然想起了高中校庆上的演讲。
那时,她骄傲积极,虽然稿子也是别人写的,但她读得声情并茂,从容自信。于无数校服中,她一眼就看到了苏拉站在台下。
苏拉应当嫉妒。
杜荔娜下意识地去寻找苏拉的脸。于无数高定西服和抹胸洋装之间,她又一眼看到了苏拉。
她瞳孔紧缩着,如同建好了陷阱,等待猎物涉入的猎食者。
“王家派你上去哭吗?”
“我不会哭。”
杜荔娜紧握着双手,指甲深陷入手心。
有杜苏拉在的地方,她不能哭。
她忘记了王子猷花费重金给她写下的稿子,却想起了高中校庆的那篇。
十二年前和十二年后,时间通过命运的虫洞,遽然打通。
杜荔娜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开口: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我们相聚在这里,庆祝一帆的第二十一年。二十一年来,我们砥砺前行,上下求索……”
苏拉倏地笑了,弯下了她原本紧绷的眸子。
杜荔娜知道,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小诡计。
语言多么奇妙,说出了第一句话,像拉开了香槟瓶塞,思绪的泡沫便喷薄而出。
杜荔娜越说越流畅,越来越自如。
“……如果没有全体员工的同舟共济,没有客户们的支持和偏爱,就没有一帆的今天。”
杜荔娜直直地盯着苏拉。
苏拉做了个口型,好像在说:
干得不赖。
杜荔娜已经彻底抛弃了原本的稿件,添加了许多自己的话。
她说:
“我爸爸离开以后,我很想他。我知道,你们也和我一样想他。”
“爸爸以前经常对我说,你的优越生活,来自于时代的馈赠,来自于政策的机遇,来自于许许多多背井离乡的打工人的付出,但唯独――和你自己的努力无关。”
“他说得对。我从来没有和你们一起奋斗过,只是因为爸爸的原因,才能有幸站在这里。但从今天开始,我希望,我可以和大家一起,为一帆努力。”
最初,大家都默然听着她的话。慢慢地,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了,最终融汇成巨大的音浪。并不因为她的演讲技术多么高超,而是她复述的杜宇风的话,就像他亲自站在台上所说的一样。
杜荔娜可能没有太多地方像她的父亲,但她让观众们看到了她的父亲。
在追光灯的映照下,杜荔娜缓步下场。路过首席的时候,江世敏向她投来了诧异的眼光。
她在席间坐下,王子猷语气复杂地问:
“你怎么不按稿子读?”
杜荔娜捏着自己的指尖:
“我的手卡是空白的。”
王子猷拿起手卡,反复看了两遍:
“是被人换了?”
“可能是在后台……被工作人员换了。”
他不豫地皱起眉:
“记得那个人的长相吗?”
杜荔娜摇头。
王子猷的眼神倏然转厉,越过杜荔娜,看向苏拉。
“你知道这事吗?”
苏拉一手托腮,斜坐着打量这夫妇二人,听见这话,冷笑出声。
“王总,饭可以乱吃,人不能乱咬。”
王子猷也知道自己武断了。他沉默片刻:
“如果不是你,就是江总。”
杜荔娜这时才感觉到后怕,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父亲去世后,她经常能感觉到,身边的恶意无处不在。
王子猷握住她的手。
“娜娜,别怕,有我在。”
苏拉风凉地哼了一声,但终于没有说话。
台上的风光接近尾声,又到了抽奖环节。有抽到无人机的,也有抽到平板电脑的,最大的一个奖项,是欧洲双人旅行。
主持人热烈地伸出手:
“那我们就请杜荔娜小姐上台来,为我们颁发今晚的压轴大奖!”
杜荔娜只得起身,再次向台上走去。
王子猷拉住她:
“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不用,只是颁个奖。”
中奖的是一个行政部的小姑娘,兴奋得几乎要晕倒。杜荔娜拿过泡沫塑封的奖品牌,递给她:
“开心吗?”
“开心!”
她们握了握手,合了个影,然后,分别往不同的方向下台。
杜荔娜只走出了两步,就听到了布料撕裂的声音。
凉风陌生地扑向她的双腿。她停住脚步,愕然低头。
领奖的小姑娘也低头去看,她的高跟鞋不知何时缠上了杜荔娜的裙摆,两人反向而行时,一个跨步,便扯破了那裙摆。
菲薄的蚕丝从大腿处撕裂,露出了白皙的双腿。腿部肌肉不均匀地萎缩着,曲线已经变形,还有一条蜈蚣般黑红的伤疤攀援而上。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灵魂旧伤(5)
控制追光的人似乎忘了移动, 光束直直地打在杜荔娜身上。
杜荔娜双手撑住冰凉的地板,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软倒在舞台上。
人们吵闹起来。有人拿出手机拍照, 有人在录屏,有人从远处站了起来,有人窃窃私语, 有人惊呼, 有人怒骂。
还有人在哭泣。
王子猷从台下冲上来, 脱下外套,盖住她的双腿,并将她抱在怀里,挡住灯光和镜头。
“娜娜, 别哭。”
杜荔娜摸了一下脸颊。原来是她自己在哭泣。
她的目光从王子猷肩上越过, 再一次找到了苏拉的身影。
苏拉定定地站着, 面容阴冷得看不出喜怒。
杜荔娜想, 现在,她高兴了。
巨大的难以置信袭来, 像厚重的钟捶,撞上杜荔娜的胸口。身体里陈年的旧伤在这一撞之中,狠狠震裂。
她眼前一黑, 坠入了不知名的渊洞之中。
王子猷将杜荔娜打横抱起,脚步如飞地穿越人群, 离开了会场。同时,也吸引走了一大堆媒体和看客。
舞台上的聚光灯一盏盏熄灭,人们渐渐散去, 苏拉还站在原地。
江世敏离她不算远, 只是背对着人群, 看不清面容。总裁助理吴优来到她身边,凑近说了几句话,江世敏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转身的一刹那,江世敏对上了苏拉的视线。
她们是母女,也是大众揣测中的共谋者。但事实是,自从杜宇风的追悼会之后,她们还没有过任何私下接触。
江世敏向苏拉微微一笑,是苏拉熟悉的那种,掌握局势、洞察一切的笑。
然后她移开视线,踩着稳健的步伐离开。
苏拉只犹豫了一瞬,就跟了上去。
行经门口的时候,她的手猛然遭人牵住。
苏拉带着怒意回头,却是林渡。
林渡神情复杂地望着她:
“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苏拉不耐烦地说:
“当然有。”
林渡不说话了。
苏拉把手从他掌中快速抽出,急急离开。
她来到酒店门口,江世敏的加长保姆车已经停在路边等她,车门已经打开。
围观媒体的镜头齐刷刷地对着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角度。
江世敏提起裙摆,仪态万方地踏入车内,坐到内侧的座位上。然后,她回过头来:
“愣着干什么?上车。”
苏拉抿着唇,良久,终于在全世界的注视下,上了那辆车。
车程很短,苏拉还没组织好措辞,保姆车就驶入了地下。
江世敏独自居住在湾畔的国际总裁公寓顶层,有专属直达的电梯。助理吴优护送她们两人上到公寓,放下江世敏的铂金包,泡了一壶姜茶,就悄然离开。
公寓层间距很高,目之所及便有篮球场那么大,极简的装饰,体现出主人决绝果断的性格。江世敏褪下高跟鞋,把丝绸披肩扔在门口,拍了拍手:
“打开窗帘。”
智能管家温柔地响应。
银色帘幕徐徐拉开,一百三十五度环形落地窗截下的鹤市夜景便涌入眼帘。
江世敏从边桌的抽屉里拿出一盒苏烟沉香,点燃了放在唇间,吐出一个优美的烟圈:
“想说什么,就说吧。”
偌大的客厅,终于只剩母女二人。
苏拉在律师行业锤炼多年的口才,并不足以让她沉着地面对自己的母亲。
她索性单刀直入:
“是不是你?”
江世敏耸了耸肩:
“这重要吗?她决定要介入一帆,以后这种场合多的是。可惜她不是我的女儿,否则,我会教她,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应对。”
苏拉讥讽道:
“所以,你从来不会阻止在我身上发生的任何事。你只关心我怎么应对。”
江世敏笑了。
“你很聪明。这要归功于我。你知道科学研究表明,孩子的智商主要来自于母亲吗?”
苏拉没打算被她牵着鼻子走。
“你不觉得,这种对付女人的手段,太卑鄙了吗?”
只有家里人知道,车祸的伤痕对杜荔娜的打击有多重。
也只有女人想得到,用这样的办法来羞辱女人。
“商场上没有什么男人的手段,女人的手段,只有有用的和没用的。你所谓的男人的手段,可以玩得比女人的卑鄙一百倍。”
江世敏面无表情地抖掉烟灰。
“当你开始选择更正当的手段时,你就已经输了。”
与苏拉相似的长眸紧盯着她:
“不过,杜宇风玩的这一手,我确实没想到。你应该知道,他利用你,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只有你能给我添堵。”
“那我成功了吗?”苏拉问,“我给你添堵了吗?”
江世敏冷哼一声:
“你的存在就是我的绊脚石。”
“……”
“回来干什么呢?你在海市不是做得风生水起吗?风同所比天影所大得多,前途也更广阔。就为了杜宇风一句话,你就回来?为了什么?愧疚吗?”
苏拉的眸光震了一震,立刻被江世敏捕捉到了。她玲玲地笑起来,如同水晶风铃互相碰撞。
江世敏吁了一口气:
“我才五十二岁,精力旺盛,头脑清醒,对现在的一帆来说,我是最合适的领导人。一帆是我和杜宇风合力打造的,可人人都觉得它应该姓杜,甚至还可以姓王,却偏偏不能姓江。凭什么?就因为我是女人?”
见苏拉不搭腔,她继续道:“苏拉,这个世界对女人,一点都不友好。你以为你给自己戴上道德的枷锁,他们就不害怕你了吗?只要你眼里闪着欲望的光,他们还是会恨你,恨到骨子里。”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
“你是我的女儿,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管杜宇风跟你说了什么,你和我都是一体的,你不和我站在一起,还要和谁?”
空调的风吹在苏拉的颈子上,她忽然打了个冷战。
江世敏抓过沙发上的薄毯,扔在她膝盖上。
“把自己包好,别感冒了。”
苏拉怔怔地望着她。
江世敏将香烟的末尾按熄在烟灰缸里。苏拉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落在烟灰缸旁的相框上。
那是一个做旧的原木相框。相框里,二十七岁的江世敏穿着件朴素的灰蓝色衬衣,侧脸看着镜头,一手拽着个笑得脸部扭曲变形的五岁小女孩儿。
那是苏拉。
照片里没有爸爸,是因为爸爸就是拍照的人。
“苏拉,别同情弱者,尤其是像杜荔娜这样的,内心的弱者。人,要是自己站不起来,想要扶她的,只会被她一起拉着摔倒。”
“你忘了你爸是怎么死的吗?学谁都行,别学你爸。”
二十三年前,榴城县榴河大堤,苏拉的生父苏海跃接七岁的女儿放学,看到河边有两个孩童溺水。他遂丢开女儿的手,跳下河去救人。两个孩童只救上来一个,另一个箍着苏海跃的脖子,一起沉入了河底。
苏拉在回忆中耽搁了一瞬,重又回到针锋相对的当下。
她倏然开口:
“你……还有老苏的照片吗?”
江世敏愣了一下,摇摇头。
“搬了太多次家,过去的东西,都找不到了。”
苏拉“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江世敏问:
“你那有吗?”
“有一张。”
江世敏:
“你爸当年,给我们俩拍了不少照片,他自己倒没留下几张。”
“是啊。”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记忆如同榴城那湾小河,静静将她们淹没。
良久,苏拉回过神来,轻唤了一声:
“妈。”
江世敏微微一惊。
今晚,她并未期待这个字会在对话中出现。但它就这样出现了,一脱口,便如打通了壅塞多年的河川,令血脉紧紧相连。
“什么?”
“你说的没错。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所以,你也该知道,我只按自己的心意做事,谁也不能掌控我,你是我妈,也不行。”
“……”
苏拉站起身来,指着那相框:
“这照片,我没有。我能带走吗?”
两对如出一辙的眸子静静相对,其中烽火明灭,云天变幻。
末了,江世敏轻轻叹气,撇开视线。
“你拿走吧。”
苏拉便把那相框塞到自己精巧的包里。
包有点小,她拉上拉链的动作近乎粗暴。
蓦地,手上挨了一记,抬起头时,江世敏瞪了她一眼:
“这么大了,还毛手毛脚的。”
母亲的手接过余下的工程,巧妙地调整了一下相框在包里的位置,再轻松平滑地拉上拉链。
苏拉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便只能选择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