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最主要的,是来看你。”
“你这个孩子呀,五班那么多学生里,老师最放心不下你。”
越是聪明优秀的学生,和老师的关系越远。他们心理敏感,老师不敢轻易批评;他们自傲,觉得取得的成绩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并不感激老师,毕业以后,也更少和老师联系。
反而是那些被骂了三年的差生,毕业后常常回来看老师,逢年过节还发个问候。
班主任忐忑地看苏拉一眼。
“那件事,老师后来想想,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毕竟快高考了,学校不希望事情闹得太大,影响更多学生,就用了一个对所有人影响最小的处理方式,而你的家长也没有反对……”
她叹口气:“都是我的学生,我那时也很挣扎,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学生最好的。我教了几十年书了,见得多,想得也多,不像叶老师,年轻,爱较真。”
“不过有时候想想,当老师的,大概就应该为了学生较一较真吧。”
她把那大信封打开,拿出一个小信封,还有一本硬皮的日记本。
“高考结束以后,叶深和我一起,给你们宿舍的另外四个女生都写了信,请她们再仔细回忆一下那件事情的真相,是否和黄美婷所说的一致。”
“其中三个女生没有回信,但有一个――不知道是哪一个――匿名回了一封信。”
小信封的收件人是班主任,邮戳日期是最近的,里面的信是打印的,没有落款。
信上说,她们宿舍的女生都不喜欢苏拉,她太努力了,说话也不好听,和她同一个寝室,大家都不开心。
五个女生紧密地结成团体,黄美婷是这个团体的核心,她赌咒发誓说苏拉偷了东西,其他人不能不信。而且,黄美婷还说,只有把事情闹大,才能把苏拉挤出那间寝室。
当时大家都很讨厌苏拉,听说可以不和苏拉一间寝室,自然惟黄美婷马首是瞻。
写信的人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上了大学以后,她自己成了寝室里被孤立排挤的那个人,突然就明白了当初的原委。
她说,她记得苏拉用那个粉底,是很光明正大的,当着黄美婷的面也用。黄美婷第一时间并没有发作,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突然指责苏拉的。
她相信是黄美婷撒了谎,只是因为这谎言的后果,她们都乐于看到,才一致拥护那个谎言。
信的末段写道:
老师,我没有勇气说出我的名字。但如果您见到苏拉,替我向她说声抱歉。
苏拉放下了信纸。
班主任握着她的手:
“老师也要代表自己,跟你说声对不起。也要感谢叶深,如果不是她坚持,就不会有这封回信。”
苏拉发了一会儿愣,问:
“那叶老师,怎么没跟您一起来?”
班主任遂呆住了。
“你不知道吗?叶深她……已经去世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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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是唯一一个知道叶深生病的人,那也是在临近高考的时候了。
她劝叶深休假去治疗,化疗、放疗、出国,什么都好,只要能多活一天,就有一天的希望。
叶深却在这件事上展露了她的驴脾气。
她说她的病,她自己知道,该看的医生都看过了,最乐观的生存期估计也不超过三个月,医生说,也许和遗传有点关系。所以,她母亲当年抑郁自杀,可能不全是被父亲抛弃的缘故,可能也是因为生理上的痛苦没有被诊断出来。
“这也是个好消息呢,说明我妈妈不是心狠到非要抛下我,是病痛逼迫她抛下我。”
这种极端的自我安慰,连做了几十年教育工作的班主任,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好抱了抱她。
叶深反过来拥抱她:
“我想陪我的学生们高考,这是多关键的时候啊,突然换了语文老师,会影响他们考试的。文姐,既然我的人生只剩下有限的时光,我想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高考结束后,班主任和叶深一起寄出了那四封信。
那时她已经瘦得一巴掌都攥不满,全靠止痛药和惊人的意志力撑着,呕吐和疼痛已经是日常,头发也掉得厉害。
叶深等着回信,等了一段时间,决定自己等不了了,于是买了去青海的机票。
那时正是青海“花儿”的季节,到处都是“花儿会”,有风景,有歌声,去一次青海,也是叶深最后的心愿。
出发前,叶深把自己最后的一本日记本给了班主任,请她方便的时候,转交给苏拉。
没过多久,她去世的消息就传到了学校。
学校的领导和同事都很震惊。叶深不合群,有点容易激动,有点理想主义,但大家还是喜欢她的。震惊之余,学校想对家属表达一些慰问,再组织学生做一场纪念活动,却都被叶深的家属拒绝了。
说是家属,其实只是家属代表。叶深的父亲原来姓林,林家秘书出面处理了所有事宜,林家的其他人,从头到尾没有露过面。
“我和叶深虽然在教育理念上总是冲突,但我也是最理解她的人。”
班主任摩挲着日记本的外壳,长长地叹了一声:
“叶深说,你是她最牵挂的学生。”
苏拉颤抖着,用线绳牵挂的小钥匙打开日记本的锁。
她翻开最后一页,叶深飞扬的笔触如春风化雨,扑面而来:
“我眼看着我的女学生们,囿困于世界给她们设定的边界,明明拥有巨大的能量却不知如何运用,就像那个唱歌就能驱使鸟兽的灰姑娘,只敢用这能力来缝制衣服和打扫房间。她们向上看不见榜样,只看见一个个奔波劳碌焦虑自毁的前辈。向下又不甘心彻底落于世俗,一点点的自我规划都被塑造成野心欲望。而爱情,仿佛一个不可撼动又无法躲避的巨大神o,始终屹立在道旁。
我困惑于自己的无能,又不敢说,自己掌握了世上的真理。作为师者,我能做的,也许只是陪伴。
苏拉,我把真实的自己交给你看。你一定,比我更能过好这一生。”
作者有话说:
这一个大章节是关于叶深的,后面还有三到四个大章节。
至于这个故事的落点么,咳咳,应该是落在你们猜不到的地方(自信脸/求不打脸)……
第85章 你来人间一趟(1)
你来人间一趟
你要看看太阳
和你的心上人
一起走在街上
了解她
也要了解太阳
夏天的太阳
――《夏天的太阳》海子
苏拉再次听见“渡渡鸟”这个名字, 是硕士刚毕业的时候。
那时她已经正式入职晨星事务所,职位是实习律师。一起入行的同事多半有家庭的支持,还算轻松, 只有苏拉最艰苦,大家都盼着尽快度过菜鸟期,跟着老板走向勤劳致富的道路。
那天中午, 苏拉吃着写字楼周围最便宜的盒饭, 听见隔壁工位的两个女孩在讨论一本叫《紫衣杜鹃》的小说。
“贼恐怖, 真的,我昨天看完,一夜都不敢上厕所!”
“作者以前没听过啊,叫‘渡渡鸟’, 应该是女的吧?男作者写不出这么有魅力的女性角色。”
“那个……”
苏拉从自己的工位上探出头:
“能借我看一眼吗?”
翻开扉页, 苏拉立刻确定了“渡渡鸟”的身份。因为作者自序的开头就是一句诗:
卷桐又入深深坞, 吹尽春风不自知。
“谢谢。”她礼貌地把书还了回去。
那时, 苏拉每月底薪到手四千,刨去两千租房, 五百交通,五百置装,饭钱几乎不够。她索性饿了两顿, 挤出二十五块钱,买下了一本《紫衣杜鹃》。
所幸, 捉襟见肘的日子快要到头了。
和人们惯常的印象相反,职场其实是最不考验人情世故的地方,只看实力。
苏拉拥有扎实的专业知识储备, 踏实的做事风格和缜密的逻辑思维水平, 不太搞人际关系, 倒也不给人添堵。她能帮带教的资深合伙人处理一切因分身乏术而处理不了的问题,她所在的团队,当年的案件量翻了一番。
她生就一副野心勃勃的面孔,加上雷厉风行的执行能力,凡是和她打过交道的人,都相信她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越是实力雄厚的前辈,越愿意不计回报地主动帮她,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同时也为未来的关系做好储备。
买书也不再是问题,唯一的麻烦,是搬家时要多出一点费用,这也没什么大碍。
从那以后,苏拉总是在第一时间买下渡渡鸟的新作品。她还关注了渡渡鸟的微博,发现这个人在网上和线下一样,都是个话痨,毫无隐私保护意识,经常分享个人生活。有一次,苏拉友善地在评论里提醒了他,他给她回了一串爱心,然后继续死不悔改。
苏拉赚到第一个一百万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使用。买房还不够,而对她过往所有的消费而言,又都太多。最终她买了辆代步的车,余下通通存起来。她对金钱的渴望更接近于叶公好龙,没有的时候孜孜以求,拥有了以后,又无法过上与之相称的消费生活。
她更喜欢把钱用在看不见的地方。
搬到鹤市后的第一年,苏拉忙得跑断了好几双鞋跟。等到适应了环境,重要项目也暂告一段落的时候,郑永明强制她休半个月的假,怕她这个工作狂身体吃不消。
自工作以后,苏拉就没怎么休过假,这下可难住了她。
也许是应当出去旅行一下,她的护照除了几次出国出差,都没怎么用过。
可是去哪儿呢?
苏拉打开微博,想搜一下当季旅行目的地推荐,正瞅见首页上,渡渡鸟晒了个度假海岛风景连拍九宫格。
……还是落地签,挺省事的。
苏拉立刻就订下了飞往海岛的机票。
起初,她并没有存着偶遇林渡的心。毕竟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就算面对面碰上,彼此也未必认得 。她只是觉得,和他在同一个岛上度假,感觉还不错。
海岛的沙滩上,有许多扎脏辫的手艺人,苏拉一时兴起,就给自己也扎了半头,酒吧认识的美国女孩正在疯玩的gap year,对谁都很热情,又拉着她整了一套哥特少女穿搭。
苏拉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心想,真在海滩上撞到那只渡渡鸟,鸟也会被吓飞走吧?
她原本预计在海岛上待满一周,谁知杜宇风的病情突然加重,紧急电召她回鹤市。她只得把飞机改签到最近的红眼航班。可选的座位不多,她便挑了仅剩的一个靠窗的位置。
落座两分钟后,林渡出现在了苏拉的视野中。
苏拉在微博上见过林渡的近照,是出版书的宣传海报,正襟危坐,穿着体面,很是儒雅清隽。她没想到,他私底下是这个样子――
乱糟糟的鸡窝头和十二年前如出一辙,花衬衫皱得像鸡嗉子,深夜的航班上人人都有点暴躁,只有他满脸带笑。从机舱门到座位不过二十米的距离,他连着帮三个旅行团大妈放了行李,并且红口白牙地说,她们肯定不到四十岁。
苏拉以余光留意着林渡,眼见他走到自己身边,舒展地坐下,把大长腿往过道挪了挪。
“……”
当林渡的目光停驻在自己身上时,苏拉的呼吸停滞了。
“嗨。”
他朝她招手。
“……”
她握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平静地转开了脸。
概率和不确定性持续地统治人的命运。就在这些随机的当下,缘分将他们推近,驱离,憋住笑声,阻挡他们的去路,然后闪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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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的书房里,苏拉阖上了叶深的日记。
纸页经年,有些发黄,边缘还生了斑点。鹤市的气候太潮湿,苏拉想,还是该买个防潮袋来放。
这时,门铃响了。
苏拉去开门,站在门口的是林渡。
她愣了一下。他怎么这样经不起人惦记?
“这么晚了,有事吗?”
林渡的眸子在楼道的阴暗里灼灼发亮,仿佛是第一次见她。
“你……”
他想问什么,又住了口。
苏拉旋即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她心底升起了奇异的预感,似乎有一根隐秘的琴弦被拨响。
“进来说吧。”
苏拉引着林渡进到灯光明亮的客厅,转过身来,望见林渡的眼神,绝望又忐忑。
“你喝多了?”
林渡摇头。
“苏拉,你知道……”
他轻声问:
“……你知道,爱伦坡也写诗吗?”
苏拉的躯体剧烈一震,仿佛遭受了电击。
夕阳曾照进老旧宿舍楼的走廊,也照在少年林渡的脸上。那天,他也是这样问她,笑容干净得像海边的晴天。
她后退了一步,双眸不受控制地湿润了。
――她早该猜到会有这么一天。
“……我知道。他写过《乌鸦》。”
林渡的肩膀像是失了支木的脚手架,涣散地坠了下去。
他得到了答案。
现在他知道了,他对苏拉确是一见钟情,但不是几个月前,而是十二年前。
他给她写过一些愚蠢但真诚的诗,追着叶深打听她的一切,叶深却戏谑地对他封锁消息。他听说她立志要考清华,明知自己是个没用的学渣,也挣扎着去刷数学题,只盼将来和她在同一个城市念大学。
叶深去世后的那段时间,林渡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他不理解林家人何以如此冷漠,不理解姐姐何以如此轻忽自己的生命。叶深是他少年时最孺慕的师长和好友,却将自己的死亡向他隐瞒。由于叶深的死,他和所有人为敌,对全世界愤怒。
而自那以后,初恋的美好和失亲的伤痛交融在一起,被深埋在记忆中,他不敢去打听,不敢去问,怕连带着挖出那段痛苦和迷惑的时光。
两年后的高考,林渡依然拼尽全力,考上了一所北京的大学。不是出于对初恋的留恋,只是出于一种惯性。
林渡的学校和清华园只隔一条马路。他常去清华的食堂蹭饭,他想着,那个记忆中已经面目模糊的女孩,也许曾在某个时刻,和自己擦肩而过。
命运的安排像个笑话:苏拉根本没有报考清华,却是去了海市。
而再次相遇的时候,他已经认不出她。
“所以,……你一直知道,一直记得。”
苏拉颤抖着:
“是的,我一直知道,一直记得。”
“为什么……这么骗我?”
“……”
苏拉语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