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潘塔纳尔的豹》修稿修到第二稿,编辑认真地跟他说:你这次写的主角太阴暗了,真的不考虑动一下大情节,给她一个稍微光明点的结尾么?
他相当坚定地拒绝了。
母亲钟晴又找过他几次。恒茂的事情多,林茂生年纪大了,渐渐有些顾不过来,林茂生和钟晴都希望他能回恒茂帮帮忙。
“你爸爸喝酒的时候脾气不好,你是知道的。后来他酒醒,自己也后悔了。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能不希望咱们一家团聚吗?”
林渡木着脸不说话。
“那个什么苏律师啊,断了也就断了。鹤市多少女孩子,要什么样的找不到啊?以咱们的身家……”
“妈,我有事忙,不说了。”
林渡打断她,挂了电话。
其实这期间,林渡按捺不住,给宁夏打过一个电话。
宁夏捂着电话说:
“林作家,我们最近有个特别大的项目,都忙翻了。苏拉姐……就挺拼的。”
苏拉似乎对人生拥有一套精密的计划,而他并未被包含在内。他更像是一个打乱节奏的小插曲,一个无处嵌套的小零件。他们在一起的三个月,于他像是南柯一梦。那些随着朝夕点滴积累起来的微小规划,对未来生活懵懂而充满诱惑的窃喜,如同一幢桩基施工偷工减料的大厦,随着一场大雨,整个儿土崩瓦解。
林渡没再找过苏拉,或是和苏拉有关的其他人。被惹烦了,告他个骚扰跟踪什么的,这种事苏拉绝对干得出来。
天涯何处无芳草,没有谁是非谁不可的,诚然在鹤市,爱情对男男女女来说,还不如一张房票来得重要。何况三个月的相处,说是灵魂伴侣或是宿命因缘,都太过矫情。
这天,林渡睡得很不好,他梦到一棵凤凰树,一到初夏,金红就落满窗台。他打开一本《荷尔德林诗选》,把小扇子一样的凤凰花瓣夹进书页,藏宝一般。
刚睡下没多久,一连串的手机铃声把他吵醒。他迷迷糊糊地划开手机,何崇光的大嗓门吼得他耳朵一炸:
“渡哥,出来宵夜啊,手臂那么长的濑尿虾啊。”
林渡眯着眼看了看时间,对着电话骂:
“你妹啊,现在是十二点!”
何崇光哈哈大笑:“就是我妹要请你宵夜啊。快来快来,顺便再悼念一下你死去的爱情……”
“滚蛋!”
林渡扣下电话,往被窝里一扎,但乱糟糟的记忆已经泥石流般涌了上来。
何崇光的电话彻底夺取了他的睡意,他在床上翻滚了一会儿,始终无法入眠,只得咒骂了一句,爬起来去宵夜。
他到的时候,何崇光已经撸到第五十一根串,手臂粗的濑尿虾被掏成了空壳,一盘炒花甲只剩了辣椒。
林渡爬了爬乱糟糟的头发:
“来罐可乐。”
“你不喝酒?”
“我开车过来的。”
何宝贤递过来一个锡罐,林渡拉开环,咕咚咕咚灌了半罐。
何宝贤便笑:“哥,你也是太晚熟了一点,再多失恋几次,就习惯了。”
这一对何家兄妹,常年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上。
“何宝贤,你这么晚了还出来宵夜,美容觉不睡了?”
“我这不是来帮你渡情劫么?助你看破红尘,皈依佛门。”
林渡摸了摸脑门:“我看,你是想多劈我几道雷。”
何崇光看不下去:
“你听她瞎扯,她是真担心你,说好久没见你了,怕你失恋想不开,把自己关在家里吃了安眠药,才逼我把你约出来的。”
他捏着自家妹妹的脸:
“你瞧瞧,多么善良贴心的小姑娘,都被工作折磨出黑眼圈了,还不忘关心你。你怎么就能不动心呢?”
林渡这才看出,何宝贤的气色确实不太好。他诧异道:
“你不是回来嫁人的么?还这么卷?”
据他所知,何宝贤的新工作本身是可闲可忙的,单位的最大广告商是何家世交,只要她脸皮够厚,一个月出一篇及格的稿件就能搪塞过去。
“谁说不是呢?”何崇光感叹。
何宝贤在国外上班的时候,就是拼命三娘,对自己狠惯了,习惯性地挑最难的选题,天天出去跑采访,没几天就把红色法拉利开得溅满泥点,把何崇光心疼得吐血。
何宝贤叹了口气。
“这不是鹤市最近出大事了么?财经界都忙着吃瓜,我们这行,得负责给大家开瓜啊。”
林渡懵然:“什么大事?”
何家兄妹都很意外:“你不看新闻啊?”
林渡摇头,他最近埋头写作,连朋友圈都很少点开。
何宝贤怜悯地看他一眼:
“杜宇风病重了。”
“谁?”
慢了半拍,林渡才想起这个名字对应的一众头衔。
一帆集团董事长,成功学公众号里频频出现的名字,杰出的民营企业家,《鹤市财经周刊》去年的年度人物,比林家的名声体面得多的富豪。
……他就知道这么多了。
何家兄妹鄙夷地看他:
“你太孤陋寡闻了。”
在鹤市,比杜宇风身家丰厚的企业家比比皆是,但如他一般受人尊敬的,确实不多。
杜宇风出身贫寒,名校毕业,多年国企技术骨干经历,乘着时代的浪潮来到鹤市创业,一刀一枪地创立了一帆。在那个国内企业只能给跨国科技巨头做代理的年代,一帆通过自主研发创新,填补了国内特种XC材料领域的空白,打破了跨国企业的技术垄断。
一帆发展了二十多年,时至今日,已经成为一家资产过百亿的大型科技集团。由于特种XC材料技术前景广阔,一帆一直是现金收款,盈利和现金流情况都十分良好。杜宇风在资本运作方面,一向持保守态度,曾经明确表示他三年内不会考虑推动一帆上市。
杜宇风还不到六十岁,精力旺盛,正当壮年,谁也没有料到,病魔来袭得如此突然。
何崇光说得津津有味,唾沫横飞,被何宝贤一句话就打断了。
“我的消息来源可不是这么说的。”
何崇光不满:“那你说。”
何宝贤神秘地看看周围,确定没人偷听,才靠近这两个男人。
“据说,杜宇风知道自己患病,已经快一年了。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胰腺癌晚期了,医生判断生存期在半年到一年之间。为了不影响一帆的运营,他的病情一直对外保密。直到前几天,杜家女儿女婿被记者拍到去医院探病,才实锤爆料出来的。”
林渡顿时对她刮目相看。
“你写个财经新闻,怎么还搞得狗仔一样?”
何宝贤笑眯眯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豪门内幕,富豪绯闻,狗血争产,这些谁都爱看。”
“所以呢?杜宇风病重,这里头有什么狗血的内幕吗?”
“这你可就问对人了。……给我开罐啤酒。”
何宝贤摆开了大型八卦的阵势。
第12章 守库者之死(2)
杜宇风和妻子江世敏两人合计掌控着一帆60%的股权,其中41%归属于杜宇风,19%归属于江世敏,股权投资登记时已经协议划分好归属,所以不涉及夫妻共同财产的问题。另外40%股权由三个小股东分别持有,亦是与杜宇风有多年合作关系的伙伴。
如果杜宇风去世,最有可能得益的是两个人――杜宇风的妻子江世敏,女婿王子猷。
何宝贤喝了口啤酒:
“我们先说江世敏。”
江世敏身上的传奇色彩,几乎不逊于杜宇风。
杜宇风原配妻子早逝,江世敏和杜宇风是半路夫妻,也是创业伙伴,其人雷厉风行,杀伐果断,和丈夫儒雅仁义的作风截然不同。夫妻俩可谓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过去一年来,杜宇风悄无声息地减少了曝光率,填补他的缺位的,正是江世敏。
江世敏现任一帆集团副董事长和总裁,实质上已经是一帆集团的决策者和控制人。她是财务出身,从早年电子厂时期就牢牢掌握着集团的资金命脉,目前进驻一帆的几个战略投资人都是江世敏的资源关系,董事会和高管团队也多是和江世敏多年并肩奋战的下属。
从集团稳健经营的角度考虑,江世敏似乎是接班的最佳人选。
但问题在于,杜宇风和江世敏没有共同的孩子,据说夫妻感情非常淡,更多是利益合作。而且,江世敏和杜宇风的女儿杜荔娜关系紧张,如果把股权留给江世敏,杜荔娜今后就只能看继母的脸色过日子。
第二个接班候选人,是杜宇风的女婿王子猷。
京岚王家做建筑装修起家,兼营商业物业的运营管理,有一定的品牌知名度,鹤市许多高端写字楼的装饰工程都由他们承包。
王家兄弟是圈内出了名的模范富二代,都是藤校商科毕业,一样的相貌英俊,谈吐文雅,风度翩翩,上进又孝顺,走的是父母精心安排的精英之路。何崇光的父母每每数落他时,都会拿京岚王家两兄弟来做榜样,只恨祖坟上没有多栽两棵树。
三年前,集团经营权平稳移交给了王家长子,王子谦。他接手京岚后,展露出过人的商业天分,通过调整业务结构和管理上游供应商,大大减轻了行业内普遍存在的账款积压问题,也使京岚的现金流更加充足。去年,王子谦还拿到了鹤市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的称号。
王子猷是次子,比大哥小八岁,在京岚集团内主管设计研究院。虽然他自幼就被大哥的光芒掩盖着,但他们兄弟的感情非常好,从未听过有其他家族那样的内斗。
王子猷和杜宇风的独女杜荔娜从小就认识,可谓是青梅竹马。两人相恋十年,门当户对,男才女貌,几个月前在马尔代夫举行了盛大的婚礼,照片在网上都被传疯了。
从过往其他企业家的经验来看,把股权留给女儿,经营权交给女婿的也不在少数,毕竟生了孩子都是一家。
京岚集团目前已经持有一帆集团22%股权,如果再加上杜宇风的41%股权,一帆就是王家两兄弟说了算。但这样的话,势必改变一帆现有的权力结构,王家和江世敏之间的矛盾恐怕很难调和,也为未来的发展埋下隐患。
“那,杜宇风的女儿呢?为什么不让女儿自己来经营?”林渡问。
何崇光和何宝贤对视了一眼。
“别家的女儿或许可以。杜家这个,不行。”
杜荔娜从小娇生惯养,不谙世事,很少在公众面前出现。提到她,媒体第一时间想起的,总是十二年前那场车祸。
何宝贤打开手机,搜索杜荔娜的名字,跳出一连串十二年前的新闻标题:
“芭蕾公主遭遇车祸无缘国际舞团选拔,可能面临截肢”。
“富家千金险命丧车轮,或陷争产丑闻?”
“花季少女为爱血染鹤尾山道.”
“三问交管部门,鹤尾山监控空白何时填补?”
十二年前的夏天,杜荔娜只有十六岁,去鹤尾山别墅参加同学聚会,在山道上出了车祸。虽然性命保住了,但她的右脚肌肉和跟腱受到了永久性创伤,不仅留下了植皮手术也无法治愈的伤疤,还影响了她的行走能力。杜荔娜从小就是个天才芭蕾舞者,鹤市的少儿舞蹈比赛奖项她拿了个遍。事故发生以后,她自然也就告别了舞台。
“听说车祸对杜荔娜打击很大,从此一蹶不振。别说介入一帆的经营管理,就是出门社交都有困难。不过,她人长得漂亮,家世又好,能找到像王子猷这样出色的丈夫,这辈子也是衣食无忧了。”
林渡听得很认真。
恒茂是个老旧的家族企业,内账一团乱麻,需要提高财务透明度才能参与的项目,林家一律不沾。除了林茂生,谁也不知道林家究竟有多少钱。
林家的三叔、四堂弟,大侄子,赌博的赌博,玩车的玩车,养小老婆的养小老婆,遇到事了,就要林茂生拿钱来平。上梁不正,下梁也歪。
这大概,就是受人尊敬的企业,和让人笑而不语的企业之间的区别吧?
何宝贤双手一拍,总结道:
“这个事儿,也没那么复杂。就看杜宇风心里,是企业重要还是女儿重要。如果企业重要,就把股权给老婆,保障一帆稳定经营,女儿拿钱走人。如果是女儿重要,那就把股权给女儿当嫁妆,送给京岚王家,京岚正式入主一帆,一定会把江世敏扫地出门。”
何宝贤絮絮地说了半天,见林渡一耳朵进一耳朵出,不禁有些恨铁不成钢:
“这些事,你多了解一些,也没有坏处。你们林家是纯粹的家族企业,你叔伯堂兄弟又多,水只会更深。”
林渡:
“不论他们做什么安排,我只要拒绝就可以了。我不签字,他们还能绑着我签?”
何宝贤只得叹气。
几十亿的企业,上千人的就业饭碗,可不仅仅是个金额数字。真的临到头上,哪是那么轻易说甩手就甩手的?
但林渡就是这样固执散漫的性格,多说无益。
三个人天南海北地又吹了一会儿水。何崇光酒量差,自己把自己喝大了,临走的时候,拉着林渡的手,破口大骂:
“要不是因为你,让我妹妹初恋失败,她后来……能遇到那么多渣男?能换那么多男朋友?能现在还单身?”
何宝贤尴尬地朝他摆手,示意他当没听见。
“后天,咱们高中班里同学聚会,你可得来!有美女!我给你介绍!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女律师?”
林渡无奈:
“后天不行,后天我有事。”
“哎哟呵,他还摆谱。你能有什么事?”
林渡沉默了一下。
“后天是……我姐的忌日。”
这世界上还记得林深的人不多了,他算一个。
何宝贤往何崇光后脑勺打了一巴掌。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2章都会有一丢丢短。断章节点也是我自己写作思路的停顿处,希望大家见谅~
这文的商战部分主要是股权架构设计和公司控制权争夺,但只是一个简化的模型,重点还是放在人与人的博弈上,不会出现复杂的嵌套结构或者艰深的概念。如果大家觉得我讲得太枯燥,就在评论区戳我一下哦。
第13章 守库者之死(3)
折腾了大半夜,终于曲终人散,林渡开着车,缓慢地行驶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他知道,回去也是睡不着的。
夜空中远远地传来雷声,很快,豆大的雨点砸在了车窗上。
林渡有一瞬间晃神,下意识想起苏拉。
鹤市是个多雨的城市,苏拉却总是不肯带伞,有时楼下停车场没有空位,又碰上下雨,便淋成落汤鸡。所以林渡一碰见下雨,便想着要去接她。
他们在一起三个月,林渡早就察觉,她讨厌下雨,讨厌一个人在雨中走路,讨厌弄湿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