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还留着小家伙的气息,他嗅了几口吸入肺腑,眼尾泛红之际,陈灼将手帕拿了下来。
日暮时分,外头透进昏黄光影,落在了这帕子上。
男人垂眸看着,看着桃花花枝上的光影,忽然,那晚与少女缠绵时盛放在窗棂旁的桃花花枝,猛地跃进了他脑海。
有些记忆涌了进来。
陈灼微怔,随即,帕子飘落在地,他在他房间四处翻找。
不久后,陈灼翻出了一条银色的细链。
这是之前,他用来囚禁她的那条锁链。
第55章
除了银色的细链外,陈灼还翻出了一截带血的床单,少女断了的发钗,甚至是还带着她肌肤清香的兜衣,还有……
两缕绑在一起的头发。
显然是结发的意思。
他想和她结发,想和她成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件事他想了无数次,便取了她一缕头发,与自己的绑在一起。
此时此刻,当陈灼怔然地看着这些东西,看着面前的锁链、床单、发钗、兜衣、头发,还有那手帕,他亲手为她绣的手帕时……
过往的记忆汹涌而来,潮涨万丈,齐齐往他脑袋里涌。
那间昏暗的房子,那银色的锁链,少女的眼泪和哀求,他的疯狂和荒唐,他们的缠绵,还有那沉沦不已的一次次放纵,交|合,欢好,亲吻……
似是有人用一把斧子在生生地劈开他脑袋,陈灼双手抓着脑袋,双目泛红头疼欲裂,只嘴里一声声地喊着“念儿念儿”,似是疯子一般,似乎他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只有这个人。
有关这个妹妹的记忆正在一点点回来,伴随着阵阵剧烈的疼痛。
最后,在剧痛之中,他的意识越发模糊,混沌之际,陈灼终是昏睡过去,沉在了一个又一个的梦里。
这天晚上,他做了梦。
许是兄妹连心,陈念心事重重,想着哥哥,呢喃着哥哥二字睡去时,也做了梦。
和她哥哥一模一样的梦。
两人的梦连了起来,一个接一个,从过往到如今。
从起初到现在。
-
梦境的开始,是陈念初次看到陈灼,看到她哥哥的时候。
那时敌军打了过来,战事肆虐到了她所在的家乡。
敌军侵占了她的家乡。
虽然陈念当时还很小,但这些残酷而血腥的记忆仍保留在她记忆深处。
很多人骑着大马,手里拿着锋利的刀,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地杀人。
杀了人又大笑,然后就下马抢东西,又杀人……
不过几日而已,这大街上便是血流成河。
她的爹爹娘亲也死了。
为了保护她死了,死前,她爹爹娘亲抓着她的手,告诉她,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陈念哭着点头,却什么都不明白。
她当时只是一个很小的小孩,不知道死亡为何物,当她一直蹲在她爹爹娘亲身边,一直喊,一直喊,喊到嗓子发哑,她的爹爹娘亲都没有回应她时,陈念才知道,她的爹爹娘亲再也不会应她,不会抱她了。
但陈念没有走,没有离开。
她也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无家可归,是孤儿,没地方去了。
陈念便一直守着她爹爹娘亲的尸体。
她瘦瘦的、小小的,蹲在尸体堆里根本没人发现。
别人只会以为这个小孩也是尸体,这一家三口都死了。
陈念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爹爹娘亲的尸体,看了很久,一直盯着,盯到眼泪都流不出来,饿到脑袋发昏差点就要死掉时,陈灼出现了。
陈灼当时十五岁,却已是个少年将军。
陈灼的父亲陈无言当时被封了大将军一职,是周国最高的军职。
陈无言是与先帝一起打天下的功臣,护国佑民南征北战,刀山火海走过从无怨言,也从不惧怕。
自小,陈灼的父亲陈无言便是他心中的英雄,是他最为崇敬之人。
陈灼想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人,十岁便同他父亲去了军营,跟在他父亲身边练武,研读兵书,修习排兵布阵等谋略之术。
后面,待十二岁时,陈灼便上了战场。
从十二岁到十五岁,陈灼经过了一场又一场的战役,快速成长了起来。
他的确有天赋,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就连他父亲都对他赞赏有加,在外人面前从不吝啬对这个儿子的赞美。
陈灼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父亲的期许。
战场上的他有勇有谋,杀伐果断,临危不惧,带领底下之人获得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着实不像这个年纪的人所能有的战绩。
陈灼意气风发,在当时是最耀眼的少年。
他父亲的心愿也是他的心愿,是诸多将领士兵的心愿。
平定边关,保家卫国。
是以,陈灼谈不上有当皇帝的野心,也从未生出谋反之意。
掌皇权俯瞰世人不是他所想,他心之所想,从幼时到少时再到及冠之后,不过都是征战沙场,平定边关,护佑家国而已。
同他父亲一样。
他父亲影响了他,他亦追随他父亲,崇敬他父亲。
但是,在他快到十五岁时,陈灼的父亲因为在战场上中了一箭,被一只毒箭射穿肩膀。
陈灼的父亲陈无言纵横沙场常年征战,身上各种大伤小伤,如今再中一毒箭,几近生命垂危。
后面若是能好好养伤,他父亲亦不会去世,只是当时……他父亲亲眼目睹一些无法接受之事,导致气急攻心,大口吐血……便这么去世了。
而他母亲……间接导致了他父亲的死亡。
至此,陈灼与他母亲的关系便一落千丈。
陈灼对这个母亲只有怨恨,厌恶。
他没有兄弟姐妹,对那个家,他亦没有多少留恋,也体会不到任何温暖。
比起偌大一个府邸,陈灼更愿意同将士一起待在军营。
但那次之后,却改变了陈灼这个想法。
除了军营,他也会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家,他得待在家里,也想待在家里。
因为他碰到了一个小孩。
碰到陈念的那天,陈灼刚经历一场战役,歼灭敌军大获全胜后,陈灼率领部下,来到了这座被敌军肆虐的城镇。
突厥攻打至此,守城太守贪生怕死胆小如鼠,为了自己活命,竟携带家眷弃城潜逃,置一城百姓生死于不顾。
而士兵见将领潜逃,士气涣散,再无御敌之心,还没等陈灼日夜奔袭率领援军到此,这座城便如此轻易地让给了敌人。
不战而败,城门很快被攻破,敌军长驱直入,开始烧杀抢掠,放火屠城。
不到一日,突厥杀光了几近一城的人。
无异于人间地狱。
陈灼率领军队到此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满目疮痍,尸横遍野,难见活人。
他骑马穿过,见此惨象,亦是悲从中来。
恨不得将那太守碎尸万段。
如若那废物有点骨气,能守城哪怕半日,都不至于如此。
歼灭肆虐的突厥后,陈灼便命手下之日做好善后之事,去看看有没有活人,好生安置。
而他便是在这时,经过一处被烧毁的庄子时,看到了一个小孩,陈念。
当时她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身子瘦瘦小小的,就这样坐在一堆尸体旁边,时不时肩膀会抖动一下,看着像是在哭泣。
可是又听不见哭声。
但是能确定,这是一个还活着的小孩,幸存下来的小孩。
于是,陈灼走了过去。
看到他过来,小孩扬起脸看他。
一张脸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肤色,但能清晰看到脸上纵横的泪痕。
身上衣衫又破又脏,瘦瘦小小的,陈灼估摸着四五岁的样子。
小孩一直看着他,陈灼稍微移开眼,看到了旁边的两具尸体。
一男一女,很年轻,应是这孩子的父母。
陈灼顿时明了。
他沉默着看着小孩,半晌后,他想给这孩子一些银两,让她活下去,便把身上值钱的玉佩放到了小孩手里。
小孩看着手心的玉佩愣了下,然后,在陈灼转身将要离开时,小孩却抱住了他的腿。
陈灼微怔。
小孩把玉佩还给了他。
陈灼笑了:“不要玉佩吗?可以换很多钱,让你活下去。”
小孩摇头:“我不要,我好饿……”
陈灼刚想抬脚甩开这小孩的手,让人带她去吃饭时,这小孩便抱着他的腿大哭起来。
“我没有爹爹娘亲了,我,我好害怕,我,我好饿……”
“大哥哥,你能带着我吗,能带我回家,给我一点饭吃吗,我,我吃的很少的……我要活下去,我爹爹娘亲让我活下去……”
“我不能死……”
小孩抱着他的腿哭了很久。
待她哭累了,终于停下哭泣时,陈灼俯身擦了擦她眼泪,却大笑起来:“哭什么,胆子怎么这么小,出息。”
小孩呆呆地看着他。
陈灼又问:“要跟我回家?”
小孩点头。
“挺会抱大腿的啊,选了我。”
陈灼漫不经心地笑,却一把抱起了她:“既然你喊了我哥哥,以后便和我姓了。”
“念,你以后就叫陈念吧。”
“嗯……”小孩子很乖地点头。
她念她父母,他亦念他父亲,生存于世之人,对逝去的亲人,永远都怀有一份眷念。
这是一份无法割舍的情感,无论生死。
陈灼带着陈念安葬了她父母,陈念在墓前磕了很久的头。
陈灼看着,没拦她,只是后面抱起她时,擦了擦她额头,问了她一句疼不疼。
小孩摇头,抱住他脖子,喊了他一声哥哥。
陈灼稍怔,随即把她抱得紧了点。
大军在城里驻扎几日,陈灼带人处理好后续事宜,安抚好余下的百姓后,奉命去追拿叛逃太守的人也回来复命了。
人被抓住了,带到了陈灼面前。
在这人想要磕头求饶时,陈灼当即将他一脚踹翻在地。
“畜生,你万死难辞其咎。”
“你怎么敢的啊,一座城,就这么拱手让人?你只要守半日,半日,这些人就不用死,明白吗?啊!”
那太守还欲狡辩求饶,然陈灼直接拔剑,砍了他脑袋,将其头颅高悬城门
小陈念当时也看到了,看到了陈灼砍人的画面。
对一个小孩来说,这画面应很是血腥。
但陈念却不觉得害怕。
她知道的,在逃亡的时候,她爹爹娘亲和她说过,是守城的人弃城逃了,本来只需撑一日,一日后,这个国家最勇猛的少年将军便会到此。
这个将军会救他们,会救下整座城的人……敌军不会再侵犯这里,他们可以过安定的日子。
但是……那太守连半天都没撑到,看到大军压境,贪生怕死,将搜刮来的金银珠宝打包好,带着自己家眷,秘密潜逃了。
于是,这座城没了。
陈念的爹爹和娘亲也没了。
陈念当时只有五岁,但她知道,那个人该死。
她哥哥是大英雄。
救了她,也救了很多人。
她喜欢这哥哥,也崇拜这哥哥。
――
自此以后,陈灼便将这小孩,从边陲之地带回了京城。
归京路途几千里,这小孩便乖乖跟在他身边。
陈灼当时年纪轻,虽不是主帅,但也是军营中的将军,又能力出众,有勇有谋胆识过人,军中事务繁杂,他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有时候便很难顾及到这小孩。
但小孩很乖,不哭不闹的,陈灼处理事情的时候,她便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边,自己写字画画。
军中的人都知道这是他们将军捡来的小孩,觉得小孩刚失去父母很是可怜,模样长得又乖,都对她很好,很照顾。
但是,陈灼并未养过小孩,有时候事情一忙起来,难免有疏忽的时候。
一次,陈灼和将士商讨事宜,快至深夜,才想起来那小孩子没吃饭。
他赶忙回到营帐,发现小陈念还乖乖坐在椅子上写写画画。
“小孩,你怎么没吃饭也不和哥哥说?”陈灼走过去问。
“哥哥有重要的事,念儿不想打扰哥哥,念儿能忍,念儿不饿的。”小陈念笑盈盈的,很懂事地回。
只是小孩子刚说完不饿,肚子便咕咕叫了起来,一张脸本来就没多少肉,这样一饿更瘦了。
“走,哥哥带你去吃烤羊肉,外头他们正烤着呢,闻到香味了吗?”
陈灼将小孩抱起,陈念听到烤羊肉乐坏了,傻乎乎地点头,“嗯!闻到了,好香!”
瞥见小孩子的笑,陈灼不自觉也笑了,片刻后又想起了什么,问:“哥哥没养过小孩,话说,你这么点大,可以吃烤羊肉吗?”
小孩子被饿坏了,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可以吃的!我已经很大了!”
小孩昂起头,努力把自己装成大人的样子,陈灼笑得更欢了:“行,那哥哥带着你去吃烤羊肉咯。”
“嗯!”小孩也咯吱咯吱笑了起来。
后面,陈灼当着带着小陈念去吃了烤羊肉。
士兵将领都围坐在篝火旁,陈灼抱着一个孩子坐中间,小孩乖巧安静,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看着他们。
而他们将军一身杀伐之气,身上许是还带着战场上的血腥味,此时像邻家大哥哥一样抱着小孩的样子,看上去颇是违和。
羊肉烤好后,一个人撕下了只烤羊腿给陈灼,香味飘到小陈念这里,小陈念差点就流口水了。
“念儿,你真的可以吃烤羊肉吗,你这么小,现在不是喝奶的年纪吗?”陈灼还是怀疑,给她羊肉的手停了下来。
小陈念吃惊了:“哥哥,我快五岁了!五岁!”
小女孩似是对他的智商感到了震惊与怀疑,眼睛睁大,漆黑明亮,像是沁在水里的黑葡萄。
陈灼被小孩这话逗乐了,便把烤羊腿塞到她手里:“哥哥给你吃,不够再和哥哥说。”
“哥哥也吃!”小陈念很懂事,自己吃之前,撕了一块给陈灼。
陈灼看到羊肉顿时愣了下,当时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乖这么懂事的小孩。
许是他长在高门士族,周围皆是纨绔,就算在小时候,像这种乖巧安静又贴心的小孩,他也从未见过。
“嗯,哥哥也吃。”陈灼吃了一口,随即道,“念儿,以后哥哥就是你的家人,哥哥养你。”
“等回了京城,你想吃什么都可以,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