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姻!”
“……我没事。舆图……舆图在他的……”
“别说这些了,会有人处理的。”宋昕抱唐姻上了车,吩咐外头:“速去秀风观!”
宋昕让唐姻倚靠在自己的怀里,握紧了唐姻的手,试图安抚唐姻。
可偏偏,他的手才是冰凉凉的,在隐隐发抖。
若这一箭射偏了……他简直不敢想象。
唐姻摇摇头,又点点头,已经没力气流泪,她捂着肚子,气若游丝,只说了一个字。
“……疼。”
宋昕目光往下,唐姻的裙摆,染上了一片濡|湿。
·
“前辈!”
秀风观的大门被猛地打开,宋昕抱着唐姻步履匆忙直奔而来。唐姻此刻窝在宋昕的怀里,整个人大汗淋漓。
听到响动,华春秋从屋内走出来,定睛一看,便发现唐姻的羊水居然破了。
“快!来几个女弟子,速速收拾出一间屋舍来,做产房!”
很快,一间小屋被人草草收拾出来。
“怎么回事!”两人前后脚进了屋,宋昕将唐姻轻轻放在床榻上,扶着唐姻的肩膀,唐姻显然已经痛得脱了力。
宋昕迅速说明了情况。
华春秋沉吟良久。
唐姻的情况不容乐观,他再三强调过,唐姻蛊毒未解之前不能生产,蛊毒侵蚀心脉,若在解蛊之前生产,风险很大,十有八|九会引发蛊毒发作。
可事到如今,羊水已经破了,只能先解决面前的问题。
华春秋不愧妙手,此时依旧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命令弟子备水、备药。
一切准备妥当,他看向面前的宋昕:“你出去等吧。”
宋昕不动,显然是想守在这里。
华春秋摊手:“你在这里,反而耽误我。怎么?信不过我?”
宋昕自然信得过华春秋,他只是想第一时间知晓唐姻的情况。
但关心则乱,宋昕向来是个冷静理智之人,想清楚此刻他在屋内,给华春秋带不来任何帮助后,才松开唐姻的肩膀,深深看了一眼床榻上不堪一折的女子,走向门口。
“等等,”华春秋忽地叫住了宋昕,“若真的到了那一步,你是想保你夫人还是……”
华春秋的疑问不言而喻。
如浮云过眼,宋昕薄唇轻启,不曾犹豫:“只求我夫人平安。”
华春秋了然,房门闭合。
宋昕守在屋外,房间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些受伤的将士们也都在秀风观内,知晓了方才的情况。
宋大人待他们好,唐姻也挂怀他们,将士们心中都明白。他们担心唐姻,此刻,几乎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产房内的结果。
宋昕坐在房门口的石凳上,不言不语,目不转睛只盯着房门。
方才一同回来的官差见出入唐姻产房的是华春秋,又看了看四下里这么多双眼睛,上前劝道:“宋大人,不然卑职这就骑快马去寻个稳婆来,华神医他毕竟是男子,您夫人的名声……”
宋昕冷眼看过去,还不等开口,官差身后的一名断臂将士怒道:“呸,生孩子还能憋着等你寻稳婆回来吗?现在夫人的性命最重要,闭上你的嘴!”
那官差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那些将士们都目光森森地看着他,跟一头头饿狼似的,只得悻悻然不说话了。
房间内忙活起来,宋昕并不清楚屋子里具体在做什么,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不停端出来,让他意识到情况并不乐观。
男人向来平静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唐姻怀胎七月便生产,这本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更何况蛊毒未解。
他忽地记起,过去在杭州六闲山庄中了幻骨草毒的那个梦境。
在那次的幻境之中,唐姻怀了宋彦的孩子,最后难产死于落雪的年夜。
那次的梦境曾很长一段时间缭绕在他的心头。
那滋味儿铭心刻骨,他不敢忘。
不可否认,他第一次尝到害怕的滋味,他怕唐姻真的会离他而去。也第一次有了幸免于难的庆幸,庆幸那些皆为幻境,并非真实。
可如今……
他不敢再想下去,宋昕垂下头,眉心紧皱起来。分明的骨节不自觉地将舒展的袖角抓出了褶皱,凹凸不平。
他的心更是乱成一团。
一旁,华春秋的一位弟子劝道:“大人,您无须担心,夫人她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况且,我师父诊治过早产的妇人,有经验的。”
宋昕点点头,表情不见缓和。
昔年,宋昕最觉无趣的宋府后宅的家常回忆,却无端的充斥入了他的脑海。
少时,他读书入了神,忘记给母亲请安。
老爷子竟令他跪在祠堂,意味深长地说过:“当年你母亲高龄生了你,几乎要了她的性命,今后不论是你,还是父亲,都要好生对待你母亲,敬她爱她。就算做了大官,也要时常惦念你母亲。若你将来娶妻生子,也要好好待你夫人。女子生产不易,那是赌命之事。”
记忆中,长嫂似乎一直有畏寒的老毛病。
他请安之时,曾听见长嫂与母亲闲聊:“生了彦儿之后,这多少年过去了,我三伏夜里也觉着冷呢,母亲可有什么好法子破解?”
二嫂为人平日里最不喜诉苦,生二哥遗腹子的时候却足足生了一天一夜。
渝哥儿满月之时,他曾去拜见,偶听二嫂同婢子道:“我肚子怎么这般疼,都一个月了,还是不敢下地。还有我这头发,眼见少了一半。”
他想起出嫁的长姐,第一次领着孩子回来省亲,扑在母亲的怀里落泪:“生这小东西的时候,我疼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就如同死了一次一样,这辈子都不敢想。”
……
他过去也懂这些道理,却不曾这么明晰。
至如今,忆起那些,竟越发心慌意乱。
他怕她疼。
他怕她以后也会腹痛、畏寒。
他怕她哭。
父亲对的劝诫、嫂嫂们的那些话语,似乎变得深刻起来。
时间如流水,无声而过。
直至一声清脆的啼哭将他从沉默而紧绷的思绪中唤醒,秀风观内的将士们宛如打了场胜仗一般,发出了响亮嘈杂的道喜、叫好声。
“生了!听见了没!生了!”
宋昕豁然起身的同时,房门被人推开。
华春秋走了出来:“恭喜,宋大人,喜得千金!”
宋昕不见喜色,疾步走到房门口:“前辈,姻姻呢,她如何了?”
华春秋的神情有些复杂,点点头:“进来说话吧。”
产房内比外头暖和些,因着门窗紧闭,血腥味儿尚未散出去。
华春秋的一名女弟子正抱着孩子逗|弄给唐姻看。
唐姻醒着,看起来虚弱无比,唯独那双杏眼,露出新奇又欣喜的目光。
宋昕走过去,坐到床榻边。
唐姻额头上的伤处已经做了处理,不再流血。她盖着被子,先前圆滚的肚子似乎平下去了许多。
“……你来了,快看看她。”
“疼不疼?”
宋昕心跳得好快,他习惯性地握住唐姻的手,察觉暖呼呼的,又猛地松开。
唐姻:“怎么了?”
“我手凉。”
宋昕小心翼翼的模样着实少见,唐姻慢慢勾了一下唇角,可笑容似乎有些牵强和疲惫:“你看看她,抱抱她。”
宋昕这才侧过头,凝视医者怀里的孩子。
皱皱巴巴的,眼睛还不曾睁开,并没有想象中的好看。
比姻姻差得远。
“她怎么这样?”
“小孩子,都是这样子的,你不许嫌她。”唐姻佯怒,催促道:“你快抱一下。”
宋昕观察着孩子,孩子的头、手、脚,以及整个身躯都那样小,他竟有些不敢接。孩子只七个月便生下来,看起来比足月的孩子要小得多、脆弱的多。
“太小了。”他说。
“没事的,”华春秋在宋昕身后道,“虽为早产,但这几个月你夫人都是吃着千年的灵芝、雪身滋养,孩子虽比一般孩子质弱,但我会照看着的,保她平安无虞。”
宋昕这才在华春秋的指示下接过孩子。
很轻,落在手里几乎没有重量,心头却莫名沉重起来,落在他手上是一份的为人夫、为人父责任。
仔细看,孩子嘴巴和下巴似乎更像唐姻一些,耳朵像他。
宋昕的表情舒缓了许多,眉间的忧愁随着孩童细微的“咿呀”声淡去。
唐姻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满足:“你给她起个名字吧。”
宋昕看向唐姻:“等你好些,我们一块儿给她起个名字。”
唐姻眼眸微敛,眼底的一泓清泉被羽睫遮住:“现在起一个,好么?”
宋昕从唐姻的语气里,嗅出一丝微妙。
她似乎在着急,可她在急什么,为何急。
正想着,唐姻又唤了他一声,声音小小的,颇有哀求之意:“我就是……就是想现在知道。”
“好。”
宋昕将孩子轻轻放置在唐姻的身侧,目光移向唐姻,似乎有一个名字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浮现与他的脑海一般。
许是曾经那个幻境的梦里,许是更久远的前世过往。
“安宁,宋安宁。”宋昕道,“平安无事,宁静致远。望她,望你,皆如此。”
“平安无事,宁静致远。安宁……宋安宁……真好啊……”
唐姻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她嘴角含带着笑意,缓缓合上了双眼,呼吸也变得平静、缓和。
宋昕总觉得哪里不对。
“姻姻,姻姻。”
她轻轻唤了唐姻两声,床榻上的唐姻沉沉地睡过去,无甚回应。那种熟悉的、不安的感觉猛地冲击在宋昕的心头,他转头朝华春秋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目光。
“前辈,她……”
“你夫人她……”
宋昕大抵猜到华春秋要说什么,可仍旧怀揣着希冀,希望他不要作出他不想听到的那个结果。
他所求不过平淡庸常,向往不过与她了了余生。
可这般往常事,他拼了命也得不到。他珍惜眼前人,奈何却上苍偏生玩笑于他。
“这次,她大概醒不过来了。”
华春秋说。
如遭重击般的,宋昕怔住。
醒不过来。
她怎么会醒不过来?
她不可以。
宋昕心思婉转万千,却最终只落落一句话:“以姻姻的情况,何时可以启程?”
华春秋:“你要去宁昭?”
“是。”
华春秋不忍答复,但却不得不如实相告:“就算现在启程也来不及,从滇城到宁昭,快马加鞭地赶过去也要二十日,更何况你夫人目前的状况如何加快行程?
你之前便知晓,此蛊最后的结果便是昏睡不醒。往日她每每昏睡最迟不过两三日苏醒,可这次,她很难再醒过来了。
只要是人便需要饮水、进食,她终日昏睡,该如何做到这些?再过个七八日,她便会、便会……”怕是撑不到宁昭,就要烟消玉殒。
可宋昕脸上的表情似乎脸一丝裂缝都找不出,依旧问道:“前辈,今日可否启程?”
华春秋从未见过宋昕如此心意已决的模样,无奈叹气道:“就要你不想放弃,急于启程,最早也要明日。她今日方才生产,实在不宜移动。不过老朽还是要告诉你,切莫生出不切实际的愿望,就算、就算你带着她赶过去了,也大概……”大概带去一具尸体罢了。
后边的话难免有些残忍,华春秋说不下去,他相信宋昕也不会不懂。
“知道了。”
他让华春秋出去歇息,又下令队伍一行人连夜收拾行囊。
安顿好唐姻后,宋昕又去了府衙处理了细作一案、武将军渎职等事由,将滇城后续给李大人交代完,再回到秀风观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去。
“大人,您回来了?您、您还好吗?”几名兵士得知了唐姻的事情,颇挂怀宋昕的情况,便上前询问。
宋昕沐在凉凉夜色之中,本就是清冷之人,此刻越发显得寂寥。
“无事。”他问了将士们身体恢复得如何,又交代了明日要出行一事后,缓缓推开了唐姻所在的房门。
没有悲愤交加,没有难过疑郁,好像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
宋昕似乎理智得可怕,冷静得可怕。
将士们愣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想帮忙却无能为力。
这时,信鸿远远走了过来。
“几位兵爷,我家大人可回来了?”
“哦哦,回来了,方才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子。”
信鸿点了点,走上前敲了敲房门。
房间内,唐姻平静地躺在床榻上,眼眸紧闭,呼吸平稳。
宋昕正亲手给唐姻额角上的伤口换药,房门被人轻轻敲响了。
“进。”
宋昕语气淡淡,反而令门外的信鸿惴惴不安。
自从夫人昏睡过去,这一日,他家三爷看似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平日里做什么,现在还做什么,可反而是这份淡然镇定,让人平添担忧甚觉诡异。
他自幼跟随在宋昕左右,十分清楚自家三爷的性子。
华春秋叫三爷放弃夫人,他家三爷嘴上说“知道了”,指不定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信鸿自然猜不透宋昕,犹豫了片刻,捧着一只精巧的木盒子走进了屋内。
“三爷。”
宋昕抬头,依旧是郎朗君子。
甚至关心信鸿的伤势:“恢复得如何?”
“还、还好,伤口恰好避开了要害,华神医医术果真了得,现在已经无大碍了,只是伤口会疼罢了。”
宋昕点点头,目光落到信鸿手上的木盒上:“有事找我。”
“是。”
信鸿眼圈有点儿红了,抱着只盒子过来,轻轻放在宋昕面前:“三爷,夫人说,夫人说若她醒不过来,就要我把这盒子交给您。”
宋昕看过去,这只盒子他见过,雕着杏花,配有同心莲花锁,是从京师临行前几日唐姻一直悄悄摆弄的那只。
他怔怔看了一会儿,抿唇不语。
“三爷,这是盒子的钥匙。”
“知道了,撂下,你下去吧。”
信鸿摸了把眼泪,将钥匙递过去,走到门口,犹犹豫豫,忍不住道:“爷!您若是难受就喊出来!哪怕哭一哭,摔摔东西,再不济打我一顿,怎么都行。您一直忍着,不是这个事儿啊!会、会憋坏了身子的!”
宋昕他轻飘飘“嗯”了声,不说话。如松如竹,清雅却也孤寂。
“三爷,如果夫人醒着,她也不想看见您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