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昕的眉角动了下,依旧挺拔地坐在那处。
信鸿心疼宋昕,他不知道宋昕是不是不肯接受这个结果,所以才对着唐姻宛如尸首的身躯寄予不切实际的希望,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他起身,身姿颀长,脊背挺直:“吩咐下去,明日卯时启程。”
“三爷!华神医说了,夫人,夫人赶不到宁昭城了!三爷!”
“她能。”平平淡淡,没有任何情绪,似乎如同诉说天气是阴是晴,明月是圆是缺一般平常。
“三爷……”
信鸿总觉得,他家三爷此刻更像是一个叫不醒的装睡之人,独独贪恋这一场大梦。
他再没说什么,也许真的到了宁昭,他家三爷才会从这场虚幻的梦中醒来。
信鸿叹了口气,出去将门带上了。
宋昕这才将桌上的木盒拿起来,盒子并不重,掂量起来大概也只有盒子本身的重量。
同心锁上雕刻的精美花纹,一只杏花绕竹,是唐姻喜欢的款式。
宋昕侧过头,看着床榻上合眸而眠的女子:“我还猜测是你给谁留的,原来,是给我的。”
他将钥匙插|进同心锁的孔洞内,轻轻一旋,“咔哒”一声,同心锁被打开了。
宋昕的脸色沉沉,并无太多的表情,分不清是清冷还是麻木。唯独触碰到盒子上的指尖略微迟疑,似乎下了很大的觉得用尽力气才缓缓掀开了木盒的盖子。
木盒内并无他物,唯独一叠又一叠的信件。
宋昕垂眸望下去,瞳孔微微一缩。
信件。
写给他的信件。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下面一封,再下面一封……
每封信上“夫君亲启”四字像是利剑,穿透了他的心脏,宋昕的胸口没来由地痛了起来。
他数了数信件的数量,刚好十封信。
信封的左下角标有记数,从“壹”至“拾”。
他按照顺序,打开最上边标有“壹”的信封,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信上特地嘱咐他,这十封信,每年他只许拆开一封。
可他从未说过会答应她,宋昕失笑,又很快拆开了第二封、第三封……
“我就知道,你会好奇拆开的。”
“院子里你最心爱的那支翠竹其实是我不小心浇水浇死的,今后不许怪信鸿了。”
“三十岁生辰吉乐。”
“你蓄须了吗?好想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话题大多无关痛痒,并不似想象中的诀别之句,尽是倾诉所见所闻,或是一些平素里常聊的话题。
宋昕似乎能想象到,唐姻说这话时候的语气,模样。
她站在他的面前,笑着,弯着眼角。
随着拆开一封又一封的信件,宋昕的心口也越来越缩紧。
当男人的目光落到第十封信的最后一处,浓墨般的瞳孔骤然一缩。
“十年,大概能忘了我吧。”
“对不起,不能再陪你。”
刺目,刺心。
宋昕的喉咙升起难以压抑的痒意,重重的咳嗽起来,眼角咳出了一片潮红,他用袖口掩着唇,腥味弥漫于唇齿之间。
忙去桌旁给自己斟了杯凉茶,一饮而尽,口中的腥甜被他吞回了腹中。
夜深了,宋昕面色如常地将信件收回木盒子内,合上盖子,重新上了同心锁。
木盒被宋昕放置好,男人吹灭了烛灯。
一室静谧,唯有月光疏离,如霜如华地倾洒在宋昕的背影上。
他默默走向床畔,轻声掀开被褥,侧躺在唐姻的身侧。
唐姻平躺在床榻上,呼吸微弱又平稳的起伏,月光倾洒在唐姻的侧脸上,勾勒出起伏温婉的轮廓。
“睡吧。”他说。
宋昕手臂如往常般环着唐姻的腰身。
夜黑中,男人狭长的眼眸微合,随后将眉眼埋在唐姻的颈窝,暗涌隐于平静。
“我说过,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短短十年就打算把一切一笔勾销么,你想都别想。”
“我不会让你有事,不会。”
第70章 结局下(加更)
◎起初她敬他,后来她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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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尚未日出, 泛着灰蒙蒙的鱼肚白。
宋昕一行的车队从滇城出发,前往宁昭,已有七日路程。
马车内被重新修饰过, 铺着厚厚的毛毡垫子, 垫子上还覆了一层雪狐的细绒,以确保唐姻躺在其上安适。
马车的门窗都悬了帘,外边的斜风细雨吹不进分毫。
宋昕守在唐姻身侧, 目不转睛地凝着唐姻的脸。时不时拨|弄一下唐姻脚下摆放的暖炉,以免炉火熄灭。
车厢内暖烘烘的。
“三爷,药来了。”
信鸿叩响车门, 很快, 宋昕将车门打开一道窄窄的缝隙, 露出男人狭长的眼眸。
“嗯, 热水、巾子, 一律备好。”宋昕将药碗接了过来,随后吩咐下去, 迅速关上了车门,以免唐姻着了风。
信鸿应了声“是”,无奈摇摇头。
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几日。
夫人无法饮水, 他家三爷便一滴滴的喂水、喂药;无法进食,便想方设法掰碎了、泡软了,是粥也好,是糊也罢,总会想法设法让夫人吃上一口饭。
为夫人擦脸净面、揉捏身子,都是亲力亲为。
七天了, 他家三爷一直如此。
信鸿不敢想, 若是夫人真的撑不到宁昭, 他家三爷会不会崩溃。他轻微了叹了声,没说什么,依吩咐去了。
宋昕坐回到唐姻身边,将青瓷药碗放置在一侧的矮案上。
“姻姻,吃药了。”
唐姻自然无法回应他什么,宋昕却习以为常,轻轻扶起了唐姻的身子,让她靠在他的怀里。
青瓷碗内是华春秋熬出的灵芝汤药,宋昕盛起一勺,却未曾递到唐姻的唇边,而是自己饮入口,旋即薄唇覆上了唐姻的唇。
他扶着唐姻的后脑,唐姻仰着头,咽喉呈现出一道流畅的线条,随后喉咙处微微涌动,灵芝汤药缓缓滑入了唐姻的胃里。
宋昕这几日,便是这样一口一口将汤药喂进唐姻的口中。
喂完了药,宋昕轻轻抚了抚唐姻的背,确定汤药顺利入了腹,才让唐姻靠在预先备好的软靠上。
不大一会儿,信鸿送来了热水、巾子,他便轻车熟路地为面前的女子擦脸、净面。
他的动作仔细、轻柔,仿佛稍有不慎便会弄疼了她、弄坏了她。
“三爷,前边有一片镇子,要歇歇脚吗?”车外信鸿问。
“不必。”宋昕想也不想地回道。
信鸿着急道:“可是三爷,已经走了七日了,我们无妨,可您也该歇歇了!这些日子,您都不曾好好睡过……”
“继续走。”宋昕淡道。
信鸿就在车门外,他却不敢打开车门,只能焦急地劝说,即便他的劝说从来都是徒劳。
车队继续马不停蹄地往宁昭城去,又过了三日。
夜以继日连续的奔走,几乎每个人都疲惫不堪。
只是时间久了,反而再无人提出休整队伍,都咬着牙往宁昭城的方向去。
原因无他——唐姻持续昏迷,这几日有了诸多不适的症状。
宋昕对她喂水、喂药,唐姻出现了的吞咽困难的症状。
诚然,没人希望唐姻出事。
唐姻善良、待他们好,众人心中知晓,几乎人人都愿意同唐姻相处。
起初华春秋说唐姻中了蛊毒,不出三日便会香消玉殒,大家便没在作太高的期待,可在宋昕日日夜夜的照顾下,唐姻竟奇迹般地坚持了这么久。
十日,整整十日。
如今已经到这个地步,反而没人想要放弃了。
就在众人卯足了力气往宁昭城去的时候,破天荒的,宋昕要求队伍不再前行,于一座小村落内休整。
小村无名,十分静谧,坐落着几十户人家。
宋昕租用了几家干净的院子,车队再此处歇脚。
“三爷,怎么不走了?”信鸿欲言又止。
宋昕吩咐道:“去将华神医请过来。”
好些人怀疑宋昕放弃了。
以唐姻目前的情况来看,也该放弃了吧。
车队一行人气氛沉闷,无人言语,一切好似山雨欲来,闷沉沉的。
信鸿哽住,还是应了:“……是。”
“另外,告知队伍中所有人,今夜皆不许出自己房间。”
宋昕还是老样子,那副淡然的面孔下,不知藏着什么。
信鸿不知道为何宋昕忽然下达这样一个稀奇的指令,但他没多说什么,三爷这样做,也许有他的原因,信鸿应声,去吩咐了。
华春秋到的时候,宋昕正给唐姻揉捏身子。
华春秋也曾怀疑过,宋昕忽然叫停队伍是不是要放弃了,但看宋昕眼下的行径,似乎又不像。
“你找我。”
宋昕给唐姻揉捏过身子,细心地替唐姻掖好了被角。
“是。”宋昕道,“前辈,关于解药,可以着手准备了。”
华春秋不解皱眉:“配制解药所需的药材尚在宁昭,徒手如何配制?”
他怀疑宋昕疯魔了,只是面上看着无事罢了。若他能配制出解药,刻苦千里迢迢从京师城往宁昭赶呢?
华春秋上前,想仔细看看宋昕,看看这个看似沉稳的男子,是不是真的患了臆症,否则怎会说出这般无头无尾的话来。
宋昕依旧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前辈需要的药材,今晚便会备齐。”他抬眸,眼神笃定:“前辈只管做好准备便是。”
宋昕疯了,华春秋身为医者却不能同他一起疯。
他正欲上前劝说,却听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
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显然宋昕也听到了这个声音,男人抬眼,房门正巧被人大力推开。
横刀染血,甲胄乌蒙,少年的大氅裹挟着一路的仆仆风尘。他的眉眼落了尘埃,眼神却炯炯有神。
“三叔!我表妹她如何了!”
是宋彦。
他顾不上太多的礼节,单刀直入道:“三叔!您信中说的药材,我亲自带来了!还来得及吗!”
宋昕将目光移向华春秋:“前辈,来得及,是么?”
“小、小将军?”华春秋吃惊片刻,终是叹了口气:“……来得及。”
“好,那便有劳老前辈。”宋昕道,“只是宋彦从宁昭亲自送药过来的事,还望前辈不要提起。他,从未来过此处。”
华春秋有一瞬间的凝滞。
难怪宋昕一直是那般淡然模样,原来所有的一切他早早便安排好了。
难怪方才宋昕命所有人都不得出自己的房间,原来是宋小将军私自离开了南疆的宁昭城!
宋昕的身上似乎流淌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魔力,他似乎天性便喜欢压抑自己的情绪,似乎生来便背负了许多责任。
他鲜少会同人解释什么,也从不期待别人会明白他,这个冷清清的年轻人,似乎总有自己的坚持,自己的道。
孤独,但却强大。
所有的一切,看似无迹可寻,却都在他的掌心,稳稳的转动,从不曾偏移航线。
“……知晓了,老朽这便亲自去准备。”华春秋看向宋彦道,“还请小将军随我来,拿上药材。”
宋彦:“好!”
宋彦随华春秋去了,宋昕坐回到唐姻身侧,轻轻捋顺了女子额边的鬓发,这一瞬间,宋昕才真正的舒了一口气。
“我说过的,不会让你有事,就一定不会。”
·
蛊毒的解药并不难熬制,唯独药材在中原地带难以凑齐。
而眼下,宋彦从处于战火中的宁昭带来了不可或缺的药材,唐姻的蛊毒便不是无药可医了。
华春秋:“小将军,可以将药草拿来了。”
话落,宋彦应了一声,朝灶房门外一挥手,便有将士抬着一只大大的木盆进来,木盆中满是新鲜土壤,正中是几株淡绿色的株苗。
宋彦命人将其放在华春秋面前,问:“老前辈,您看行吗?”
草药新鲜无比,其上还有欲滴的露水,自然是行的。
华春秋并不知道,早在车队到达滇城的时候,宋昕便率先遣人策马去了宁昭向宋彦求药,做了另一手准备。
更没想到,宋彦会亲自来送药。
宋彦亲手将草药拔|出,郑重地交给华春秋,静静地看着华春秋将草药挤出的汁液滴入汤药中。
宋彦为了得到这几株草药,费了许多麻烦。
草药生长在宁昭边境的密林里,密林内情况复杂,不仅毒虫肆虐、毒草丛生,敌军也时常伏击在此处。
他领着三千精锐,与敌军厮杀几日几夜才占领了这处密林,才得到了这几株能为唐姻救命的草药。
人人都说,宋小将军骁勇善战,不让敌军一寸土。
唯有宋彦自己知道,这是他欠下的债,他不得不还。
几个时辰后,解药便熬制好了。
华春秋同宋彦一道将解药端进唐姻的房间,交到了宋昕的手上。
华春秋忙了半夜,撂下药便歇息去了,房间内,便只留下宋昕、宋彦,以及尚处于昏睡中的唐姻。
“三叔,表妹还会醒来吗?”宋彦焦急道:“我没想到,她……她竟病得这般严重了。”
“表妹?”宋昕顿了顿,纠正道,“是三叔母。”
宋彦愣住,点点头。
宋昕盛起一勺,在唇畔缓缓地吹着:“你怎么亲自来了,宁昭那边,可还有能主事的将领?”
宋彦一怔,回归正题:“三叔放心,宁昭我已做了部署,可保万无一失,上次接到你的信,说武将军弄丢了舆图,本来我便要去滇城一趟的,只不过因为表……因为她的蛊毒的事情,提早出发了。”
“你不该亲自来,该直接去滇城的,派个人送药便是,这样也不会给人留下诟病你的话柄。”
“可三叔,我……我担心她。”宋彦道:“三叔不早都猜到了我会亲自过来看看情况,否则、否则又怎么会吩咐所有人紧闭房门不得外出?您不过是替我隐瞒罢了,我……我自然知晓。”
宋昕这才抬眸看了眼宋彦。
这小子,比以前似乎沉稳了许多,不那般毛躁了,看来军营的确是个能磨练人的地方。
宋昕:“罢了,事已至此,不必说了。”
勺中的汤药吹得差不多了,宋昕打算给唐姻喂药。
宋彦凝眉看过去,唐姻实在消瘦,眼下昏迷不醒,该如何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