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 他便将帘笼垂下,起身走向了外间。
整间屋子随着他远去的脚步声而陷入沉寂之中。
帘外几束火光微茫,玉姝阖了沉沉的眼皮,侧身捂着小腹便要睡去,屋外廊道间的烛光不断闪动, 她眼皮眨了眨, 便听见几声脚步走至门口。
零碎的交谈被淹没于屋中蜡烛燃烧的劈啪声。
黄梨木雕花窗上映着两束光, 冷热相融,烛影与月色交织。
“噼啪”
最后一声烛燃响起,紧接着,烛光拂灭,那扇紧闭着的梨花窗缓缓从外推开,映出一道深长挺拔的黑影。
极轻的几声窸窣在静谧的屋中落下。
浮动的帘幔映着窗外几缕泠泠月色,月白锦靴停在床沿边,床幔摇曳,黑影晃过她迷糊的眼底。
倏然间,玉姝从床榻惊醒,张唇欲喊,微弱的声音被人一掌捂住。
帘帐拉开,月光镀在青年俊美无涛的面容上。
四目相对的一瞬,玉姝眸底闪过怔忡与惊疑。
竟是谢陵沉。
“美人毋怕,爷定然不会害你的。”
乌黑的桃花目微挑,凝着玉姝,语调带了几分柔。
但玉姝却不会忘了那时将自己推下去的,也是这张人畜无害的脸。
一道银光从她眼前晃过,玉姝眉心狠狠一跳,她此刻哪里敢喊人,谢陵沉手里正玩着一柄小刀……
见她满眼防备,谢陵沉无奈一笑,眼神掠过锦衾下的身姿,“你不要喊,我带你去听你那萧郎君他们在商议什么可好?”
果真又是为萧淮止而来。
瞥过她眉眼间的疏冷至极,谢陵沉心中有了几分盘算。
“你不会是在生我给你下毒的气吧?”
谢陵沉眉梢一扬,开始解释道:“那藏春之毒,我可是没想害你,我是想送他萧淮止一个小小的教训而已。更何况,顺带帮你测测他的真心嘛,他若是担心你,肯定会给你解毒,而且美人你瞧,你现在不是也安然无恙吗?”
他说得无辜至极。
玉姝眉眼微动,这才知晓自己那时迷迷糊糊的,竟然是中了此人的毒。
他说得是给萧淮止一个教训,那么凭什么要将自己也害进去,还能巧舌如簧地去推卸责任!
玉姝冷睨他一眼,示意他将手挪开。
两厢僵持下,谢陵沉眉间一松,同她商议道:“我挪开可以,你可千万不能喊,否则美人你也别怪我了。”
在他的注视下,玉姝点头。
手一松,她低声问:
“你给我下得什么毒?”
谢陵沉此刻眉心微动,讪声道:“不是什么重毒,不过是……藏、春嘛。”
他话一顿,抬眼去窥玉姝脸色,继续解释着:“美人儿不要这样看我,如今看来,萧淮止他不是好好的吗。”
他又将手臂一伸,白袍之下,只见缠着厚厚的一层纱布。
“萧淮止不也同样还回来了吗。”
玉姝此刻基本知晓了他下得什么毒,心中一时羞愤交加,又睨过他臂上之伤,蓦然间,她想起晚膳时,萧淮止手腕处那道伤痕。
心中一凛。
谢陵沉逮住她略松神思的时机,同她道:“玉娘子先别急着生我的气,我此番做不仅仅是为自己,也是为了你们江左。”
而下一刻,笼在黑影下的那双乌瞳闪过一丝疑光,谢陵沉精准将它捕捉,语调散漫地继续道:
“实则今夜之事于谢某而言,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话语稍顿,后又锁着玉姝泛动眼波,正色道:“谢某受人所托。”
敛去纨绔气息,谢陵沉的目色变得认真起来,他主动退后一步,转身撤至帘笼后,待身后之人起来。
玉姝此刻心腔乱得厉害,她将寝衣拢好后,睨过谢陵沉的背身,冷静几分后,她的心思微转,继续问道:“你受何人所托?见我作甚?”
“二娘子难道没猜出来?”谢陵沉偏首,漆夜中,二人的眸光堪堪交错,“还是说你的萧郎君,并未同你说出此番宿州之行的真相?”
“有话大可直说。”
谢陵沉挑眉,转身朝她一笑,“玉小娘子,你当真不知,萧淮止来宿州是捉你长姐的?”
他的声音渐低,黑眸睨着玉姝泛着浓笑。
敞开的窗棂外乌云压镜,几缕稀薄的月光从飘动的乌云中穿过,折射至窗台。
玉姝樱唇张合,语塞喉中。
她来宿州不过是因萧淮止不愿将她放在京城。
而萧淮止此番宿州之行为何,她又何曾敢打听他的事情。
他从未说过,竟是为了她长姐之事才来宿州。
黛眉紧蹙,玉姝浓睫簌簌垂下,很快又看向谢陵沉,冷了眸光。
“你不信我?”
谢陵沉反问。
玉姝不语,谢陵沉看了她眼,低眸浅笑,抬手指了指门外闪动的烛光,“那里有你要的答案,玉娘子,不若听听?”
萧淮止此刻正与温栋梁在外间议事。
他便是真如谢陵沉所说,将她瞒着来捉她阿姐,也好过轻易相信眼前这个曾将她绑架下药之人。
见她侧目不语,眼底似乎还有几分针对自己。
谢陵沉倒也不在意,只将袖中一枚令牌拿出在她眼前一晃。
玉姝眼神倏凝,紧紧盯着他手中令牌,压下涌动情绪后,才问:“我阿姐在你手里?”
“玉娘子可别冤枉谢某,家主可是自己来寻的谢某。”
阿姐会主动去寻谢陵沉……
玉姝屏息,目色复杂地打量着眼前青年,她又将目色睇向门外摇曳的烛光处。
敛目间,冷声道:“我不会帮你的。”
她提前给出了她的答案。
二人之间有一瞬的静默。
谢陵沉以挪揄的目光亦是反复打量着玉姝,他道:
“玉娘子,我还没说要你帮什么,你便这般拒绝我?”
“容我想想。”
谢陵沉朝她迈前一步,月光镀过屋内,将二人的影子在地面拉长,衣袂相触。
“玉娘子,作为玉氏少主,你不会是——对萧淮止动了真情?”
玉姝浓睫翕张,直睨向谢陵沉,心绪已乱。
她咬着下唇,别过眼,“他于我有救命之恩,玉氏之人绝不害恩人。”
谢陵沉安静地看着她,半晌之后,才弯唇一笑,轻声道:
“玉娘子莫紧张,谢某也与他实则并无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来替你姐姐传话,想要在宿州与你见上一面罢了。”
“你们姐妹二人,想来是从未分开这般久吧?”
闻言,玉姝心中微滞,她确实也想见玉琳琅一面。
不仅是思念,还有眼下朝廷四处捉拿她一事。
她都想从玉琳琅口中得到答案。
她从不信阿姐有过反心,若她早有反心,又何必让她入京?
阿姐说过的,她们是彼此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阿姐永不会抛下她的。
思至此,玉姝喉间滚痛,她镇定了情绪后,才抬睫平静地看向谢陵沉。
“还请给玉姝一个指示。”
谢陵沉微微俯身,鼻间嗅到一缕清香,眼眸定在月色下女郎姣美的面容上,倏尔弯唇一笑:
“玉娘子,为何我此刻才觉得,你竟有几分眼熟?”
“咱们从前,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
陡然被他转了话锋,玉姝下意识朝后退了半步,与他拉开距离,敛了睫羽。
谢陵沉反而睥向地面上的一对影子,被月光拉长,融在了一处,她螓首低垂的模样,映在影子上,竟有几分依偎在他怀中的意思。
“谢某唐突了,玉娘子初到宿州,恐怕不知除了谢某这间金风楼,城中还有一座杏花楼,吃喝倒是宿州最好的地方,过几日便是上巳节,娘子可去杏花楼游玩一番。”
他话音方落。
那扇大门处已投上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来人步履沉稳。
此刻似正侧首与身旁之人说话。
声音落入沉寂漆黑的房中。
“主公,属下已命人全力追捕。”
“恩,霍铮若有回信,立即报上。”
“是,属下遵命。”
“退下罢。”
屋内,玉姝气息凝住,二人的话只字不落地响在耳边。
她很快回神,瞥向谢陵沉,示意他快走。
谢陵沉自也会意,在门开的一瞬,从窗户闪身而跃,消失于漫漫黑夜之中。
玉姝侧身而卧,熟悉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她。
属于他身上的那股雪松气息,再度穿过浮动的床幔,将她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
玉姝闭上了双眸,任那道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将自己裹挟住。
她听着他解开革带,褪袍上榻的动静。
那双修长劲臂从后横上她的腰肢,炙热的掌心隔着一层极薄的寝衣轻轻地在按搓她的小腹。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指腹上的那一层薄茧。
反反复复的,揉过肌肤。
微凉的颈窝处忽而贴上他滚烫的唇,气息似密网捕织,重重地圈锢了她的身躯。
“既没睡,何必在孤面前装?”
浓夜下,鸦睫轻轻一颤。
腰上的手臂遽然收紧,纤薄背脊紧密地贴上炙热胸膛。
她似可以感受到萧淮止乌沉沉的视线抵在颈后。
躲不掉了……
她只得从他怀中侧身,于沉夜之中,对上他的眸。
萧淮止深凝着她瓷白莹润的面容,顿觉心口发烫,唇齿间只觉干涸不已。
如跋山涉水的旅者,此刻只想得到一点甘露。
哪怕,一点。
音色渐渐沙哑,他问:
“在想什么?”
被他视线攫着,玉姝不敢抬睫,只任他锢着,低声答:“睡着了的,又醒了。”
她确然是睡着了的,只是又被谢陵沉的到来而吵醒。
她想,这个回答,不算欺骗。
他的视线掠过她翕动的睫羽,细细睇过她脸上每一寸瓷肤。
萧淮止黑瞳微转,继续追问:“为何醒?”
玉姝缩在他怀中,自也瞧不见他此刻掩在夜里的瞳色。
她只闷声答:“过几日是上巳节,我只是想起往岁的上巳节,都是……”
越到后面,她越是低声起来,似有些难言般,欲言又止。
萧淮止见她此时唯诺,本有些烦躁,但一低眸就瞥见她眼波澹澹,心角莫名一软,遂问道:“都是什么?”
她暗舒一口气,抬睫窥他神色,试探道:“都是阿姐带我上街赏花游灯,只眼下物是人非,有些难过罢了……”
末了,她是故意补上这一句。
还带了几分啜声。
“以后会有孤陪着你。”
他将人往怀中又紧了紧,安抚道。
须臾后,玉姝睨过眼前锦衣,心中微窒,假装不经意地发问:“大司马,为何要来宿州?”
只一点希冀,她竟想要从他口中得知哪怕一分实情。
萧淮止垂睫,暗夜中,二人目光相胶,他看向她潋滟流转的眸,合上漆黑的眼,不含情绪道:
“睡罢。”
这瞬,二人的心都往下宕地一沉。
这一夜被他淡声掀过。
玉姝在金风楼修养了五日,期间并未出过此楼。
转眼已至上巳节这一日。
白日里,萧淮止不在楼中,留了数十名将士看守。
待到日薄金山,黄昏时分,整片天穹都弥漫上了一片金霞流云,薄光照过金风楼的窗牖。
玉姝坐在软椅上,只觉如坐针毡。
脑中一遍遍地回响起谢陵沉说过的话。
上巳节已至,若过了今夜,她要见阿姐,恐不会容易了……
可萧淮止还没归来。
她是出不了金风楼的。
一时间,玉姝整颗心都陷入凛寒之中。
神思百转间,她已踱步走向房门处。
手触到房门时,倏然一声,门已打开,玉姝循声瞥去,瞬时对上萧淮止寒涔涔的长目。
她张了张唇,“大司马……”
萧淮止睨过她骤垂的手,敛回目光,朝她道:“站在门口做什么?”
玉姝一时语塞,眸光闪躲:“……”
满室静默。
几缕金光镀上她薄红的雪颈,萧淮止瞥过一眼,沉了气息,想起今日归来时,他扫过的街上男女,而后道:
“收拾下,随孤去外面走走。”
乌瞳蹭的一亮。
萧淮止低眸掠过那双乌亮的水眸,又觉心间生了几分躁意,神色却不显地侧身让出一步,眉峰微挑。
廊道外伫立的温栋梁窥了眼房门处的动静,刚看一眼,便见二人已从房中走出,立马拔步紧跟在后。
出了金风楼,又乘马车行了一小段路。
车帘外便已传来鼎沸人声。
掀开帘子,递来一只熟悉的修长大掌。
玉姝将手放至他掌心,由他揽腰将自己从车内抱下。
帷帽纱幔在微风中摇曳。
玉姝透过细纱,瞥见宿州城的全貌。阙楼高台,火光通明,眼前满是鳞次栉比的商铺、酒楼;璀璨的长街之上,华灯千盏,直通天穹,与万缕金光交织相融。
展目再往前望,有潺潺而流的绿湖与那湖面上一座宛若飞虹的石桥,两岸灯火辉煌相映,夺目绚烂。
四周人群络绎不绝。
比之江左,更为繁华热闹。
此刻,身旁男人侧首睇向她:“走罢。”
玉姝敛了目光,看向他横过来的掌,颔首与他相握。
二人一路往前而行。
满城灯火相互辉映下,火光镀过二人的身姿。
玉姝侧眸凝过身侧之人那张英挺冷峭的面容,火光在他深如幽潭的冷眸明灭摇曳,恍若璀星划过。
此刻天穹已尽数黑了下来。
二人陷入茫茫人潮之中,流光漫上翻飞的袍角与浮动的裙裾,不断相擦,反复纠缠。
走入长街之中,玉姝抬首逐一瞄过四周酒楼牌匾。
已快至尽头,但仍未寻到那间杏花楼。
玉姝心间泛起急躁,身后陡然响起温栋梁的声音:
“主公,前方有间酒楼,是否要在此用膳?”
她循声望去,便见前方那处富丽堂皇的酒楼门匾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是她一直在找的地方。
杏花楼。
“孤从前在宿州练兵之时,也曾来过此楼。”
萧淮止神色淡淡,扫过酒楼,又将目光投向身侧那抹纤瘦身影,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