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珰眨着一双圆顿无害的黑眸, 刚想点头,但又顿了动作, 转而摇头,低声道:“奴婢睡不着, 没有等谁,娘子、也不曾出过殿门。”
似对她的话感到意外, 玉姝眼底闪过讶然, 但对上小丫头真挚的目光, 她心中思量来回,也便轻轻颔首, 没再多言,转身走入里间。
离开寝殿时, 她是早已想好了如何应对萧淮止问话。
但总归此刻,好似也不需要那些她斟酌过的词句了,银珰并不打算揭发她。
躺回温热的被褥里,玉姝仔细将鞋袜摆放成他走前的模样,才挪着身子躺下, 闭上眼。
熄了烛火, 整座内殿阒若无人。
及至子时, 殿门才传来极轻的“吱呀”声,一开一合的,偶有几丝风声随着脚步一并灌入,镂刻门框处逶逶而垂的珠帘碰出一星响动。
男人的步履素来行得厉而疾,许是想着帐中人已歇了,行步间也便落了轻了些。
萧淮止并未点烛火,摸着黑脱了外袍搭上屏风,便去了净室之中,须臾后才出来,径直掀了锦帐进去。
一切都轻声得很。
临睡之前,他漆黑的眼睛在沉夜里逡巡了番身侧女郎的侧颊。
微光浮影间,瞥过她因暖热而透红的耳垂,与交领寝衣露出的一截修长雪颈。
三月的京都渐渐暖了起来。
便是夜里,空气中都透着湿热温度,让人燥得慌。
萧淮止压着眉目间的烦躁,覆手搂住身侧那截软腰,隔着薄衫他指腹薄茧磨过凝脂般的细肤。
没有如期而至的战栗。
萧淮止目光轻动,顺着指骨挑开的一截衣角揉了把软玉,倒也没再有多地进展,只将人裹入怀中,阖了划过疲色的眼。
二人的呼吸平稳交织。
一重一浅地交错着,子时过半,锦帐罅隙处偶有几丝光线。
玉姝从黑暗里睁开了眼,军人觉浅且敏锐至极,尤其是她身侧这位更甚。
装睡使她忍得格外辛苦一些。
此刻她亦是不敢多有动作,只敢轻轻偷瞥了眼男人模糊的轮廓,乌鬓墨发垂散枕间,玉姝循着他轻滚的喉结处,看见了他枕下的东西。
柄端露出一角。
那是他随身携带的青玉雕纹匕首。
玉姝眼睫颤颤,屏息凝着那截刀柄,侧首之时,帐内传出窸窣轻响,却在这样安静的夜里,这样密闭狭小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白腻的额间都生了湿意,玉姝气息极乱,生怕身旁之人此刻转醒,以那双幽深的眸捕她现行。
但她等了好半晌,身侧一点动静都无,气息依旧匀速,慌乱惴惴的心总算安了几分。
只那双弯眉蹙着,因此刻,匕首就在枕下,人却已然熟睡。
玉姝指尖都有些颤,触到了他枕下那片冰凉。
纤指缓缓握住柄端,却迟迟未抽,锦衾微浮的阴影将她整片面容都掩遮了去。
片刻之后,她缩回了手,侧颈面向了里端。
——
是夜,崇明殿。
灯火照着半座宫殿,龙床前的明黄锦帐被金钩挂起,皇帝面色恹恹地从床沿起身,一袭明黄色寝衣,发髻半束,俊秀年轻的面庞在摇曳火树下透出几分阴戾。
而皇帝跟前弓腰候着两名身着深蓝宫装的宦官。
皇帝眼睑垂着,语调漫漫道:“宗齐,办的事如何了?”
宗齐上前一步跪地叩首,十分端正,道:“回禀陛下,奴才已办得周全。”
闻言,皇帝眼底淌过淡淡笑意,瞥了眼身前之人,道:“朕有你,当真是安心不少。”
魏康德躬身立在一侧,垂首听着二人谈话,张唇踯躅着想要开口,每每都被宗齐先行堵了回去,他只得缄默。
过了半刻之后,皇帝这才想起他来,乜过他的身形,剑眉轻折,似有不虞之色,“魏康德,跟着朕这么久了,何时能为朕多做些事儿?”
话中嫌弃毫不遮掩。
帝王跟前,饶是少年天子权势旁落,魏康德的命到底是系在他手中的,他只得讪讪请罪。
皇帝冷哼起身,掸掸寝衣,宗齐也紧接着起身,腰背弓得极低为皇帝理平衣褶。
见他径直越过魏康德,宗齐便继续提及适才之事,谨慎道:“从德近日倒是时常在奴跟前,问询着陛下康健呢。”
鎏金火树灯台前的身形忽顿。
李承晏如玉般的面容隐入明灭烛影中,宗齐不敢窥圣颜,见他许久不语,便要转投话锋,他却突然开了口:“宗齐,你说,侍二主的奴才,朕敢留下他吗?”
他的目光投向火树之中,却令宗齐如芒刺背,额间淌过汗液,垂首间,他敛了眸光,顺着他的话赶忙接道:“从德能为陛下办事,是他的福气。”
“啧,舅舅要是生了气,从德便去扛一扛罢。”
他说什么,宗齐便连声应着,只腰带处沉甸甸的东西令他眉间生出几缕烦思。
待皇帝吩咐完,窗外骤风猎猎,几丝细风顺势而入,皇帝眉稍一提,忍不住掩唇咳了一声。
掸平的寝衣前襟处顿生褶皱,他乜过一眼,很快厉色转身,正逢魏康德躬身欲去阖窗,皇帝直接提腿踹过去。
殿中砰的一声闷响。
魏康德跌跪在地,一声也不敢吭,宗齐踯躅着该如何应对,便听掀帐入榻的少年冷声低吼道:“没用的东西,滚出去!宗齐留下伺候朕。”
——
翌日辰时,几名宫娥服侍着玉姝起身盥洗梳妆。
银珰年岁小手也不怎么巧,绾发并不好看。
玉姝坐在妆奁台前,将发髻拆散下来,殿门处走来两名手巧的宫娥,徐徐走至她身后欠身福礼,便拿着台上的梳篦将她及腰青丝纷纷梳开。
银珰瞧着她如绸般的乌发,一时有些愧意,怯声道:“是奴婢之错,将娘子好看的头发给搅乱了……”
铜镜里晃过女郎那张清艳娇靥,密睫低垂间,玉姝想起小丫头昨夜模样,便道:“你既觉得错了,那便罚你这几日跟着她们好生学学绾发。”
话音甫落,殿门方向便传来哗啦啦的珠帘碰撞声。
听着脚步声,玉姝垂着眼也能猜出是谁,她不作声色地将手中挑的一株红辍宝石簪子往云鬓间插。
倏然间,身后笼过一道高大黑影,清冽气息淙淙流于鼻间,一侧侍奉的几人旋即识趣地垂首退出殿内。
一截细腕被他掌心握住,长指拨开她微蜷的纤指,男人覆身微弓腰背,掌心贴着滑腻的肤而上,包住柔荑牵引着她手中宝簪,一点点地插入云鬓。
萧淮止问:“可是如此?”
玉姝鸦睫翕合,望向镜中人锋锐的脸廓,睇过他俊朗五官,轻轻颔首。
簪入云鬓,他却仍未放手,掌心的热度不由让玉姝忆起昨夜贴腰的炙热。
镜中女郎顿起雨怯云娇的神情。
雪颊一红,挂着玛瑙耳铛的耳垂而跟着晃出红玛瑙之色,螓首一垂,萧淮止低目便看见了她后颈未消的齿痕,与那薄红如潮的颜色。
撞人眼底,倒是令他眉梢轻提。
玉姝瞥他眼底在暗,心知不可再继续下去,挣开他掌心桎梏,语调淡淡道:“大将军下朝了。”
分明该问,她偏冷不丁地说一句。
萧淮止逡巡过她面上神情,遒力双臂顺势落向她跟前的妆奁台前,半弓着身子,前胸贴着她纤薄的背,几乎可以感受到她细密地呼吸吐纳。
这须臾间,他似在等她下一句话的发落。
玉姝也确实有话要说,余光瞥过萧淮止的面容,随后道:“将军昨日答应过我,可允我见长姐一面。”
静默几息,男人的手臂从妆奁台前抬起,将她整个身子带过,长指挑过她的下颌,让她望进自己漆冷双瞳中。
花一般娇的女郎,此刻云鬓娥娥,粉妆玉砌,一颦一动间流着说不出地勾人,他又将视线梭巡至她微动的唇珠处。
玉姝被他看得眼睫孱颤,呼吸缓重。
她忍不住轻声唤他:“大将军。”
萧淮止掐着她精巧的下巴,肤如凝脂,每一回都能使他流连几度。
一息,他才淡声道:“气色好了不少。”
“看来你确实有听孤的话。”
她眼波转着,似要如一泓春水淌出,受了她几日冷待,转而便迎上这样的目光,她眼底飞快闪过情绪,拂开他的手掌,仰脖,朱唇笨拙得轻点了下他薄如刀片的唇。
萧淮止心微滞了瞬,喉间轻滚,点了头。
她的刻意讨好见效显著,男人斜飞入鬓的长眉几不可察地轻抬几分,而后腰背笔挺,冷峻面容依旧,朝她道:“走罢。”
玉姝眼底闪过亮光,赶忙起身追上前方挑开珠帘的高大长影。
二人步伐紧贴着走出重华殿。
因是要去诏狱,便并未带旁的随从,只玉姝跟着萧淮止与殿外候着温栋梁一道前去。
少顷,玄漆雕金马车辘辘驶过三道宫门,行入上京主道之上。
离宫之前,萧淮止给玉姝取了一张及膝帷帽,此刻坐在马车内,她将帷帽戴上,风吹拂而过,掀开一角车帷。
窗外飞过景色,玉姝觑了眼,一道黑影挡住了她眼前风景。
他今日弃马与她共乘马车,玉姝撞上萧淮止点漆般的冷目,抿了抿唇,便听他道:“还有一刻便至枢察院诏狱。”
她颔首,又将车帷盖上。
一刻之后,马车缓缓停下,外间响起一道长声嘶鸣。
萧淮止先行下了马车,站在下方朝她伸手,将她轻松揽抱下来,面上轻纱随动作间而轻轻拂动,一丝缝隙露出她瓷白的肤。
枢察院的诏狱设得私密。
玉姝紧紧踩着萧淮止的影子,同他绕过正厅九曲回廊,几处厅院,才行至最深处。
此处隐蔽至极,玄黑铁门巍峨,玉姝隔着一层面纱仰脖望着铁门顶端,堪比城门,四周燃着滚滚烈焰,身着甲胄的壮硕士兵手持大槊,围绕石墙而驻守。
铜墙铁壁,密不透风。
她心中略有几分忧思,她阿姐一个女郎如何能关在这般渗人的地方……
然,她此刻只想立刻进去见她阿姐。
驻守诏狱玄门的士兵们一见来者,纷纷躬身行礼,齐唤大将军。
玄门訇然打开,萧淮止侧首瞥向身后这抹纤瘦。
长臂微展,萧淮止的大掌隔着云袖攥住了她的腕,将她一步步往前带,玄门之内是一片幽暗冗长得见不到底的甬道,满目昏黄的烛光似在黑暗里悬空燃烧。
像极了话本子里的鬼界。
玉姝腿间微微发软,绣鞋抵在门外。
他狭眸里情绪不明,只将她盯着,问道:“可是不敢进去?”
玉姝抬目讶然看他,箭在弦上,这是她好容易才求来的。下一刻,萧淮止拂开她的帷帽面纱,沉沉地看着眼前小女郎,那双水目由微讶又惊惶变为温静笃定。
她单手提起裙裾,踏入门内,细碎的步子紧紧随着他走上这条幽长的道。
萧淮止将人牵着走向里端。
枢察院诏狱之中关的都是死囚、逆贼;唯独玉琳琅还未定罪,被霍铮单独关押至一处幽静牢房。
走出这条幽道,只须臾工夫,二人便至关押玉琳琅之地。
甫一映入玉姝眼帘的,是一间昏暗牢房,面前竖着一道道铁柱,而铁柱里面是灰色的墙壁,这里没有光亮可言,尚算干净的木板床处,坐着身形袅娜的女人。
玉姝喉间哑涩,她拂开面纱,转首望向萧淮止,眼底写满请求。
萧淮止长眉轻折,压下眼帘,将手中一提灯笼与牢门钥匙,一并递她掌心,自己便转身走向了拐角处。
阒寂的监牢里一滴一点响动都会被扩大无数。
是以,玉姝扭动钥匙打开门锁的动静,自也惊动了牢中女人。
二人在灯下对视。
只一眼,玉姝握着木柄的手微颤了颤,她拧紧黛眉,看着眼前面容姣丽的女人。
女人双目里透着沉着与冷静,与她颔首后,玉姝流眸转动,用余光瞥了眼映在墙面上的一道黑影,嗓音哽涩着唤了一声:“阿……阿姐。”
玉琳琅坐于床板间,声音比往日更为清冷:“姝姝,过来。”
玉姝很快在眼中蓄满泪珠,步步凝重地朝她走去,至跟前时她掸了掸裙裾,坐在玉琳琅身侧,因她侧坐的姿势,从门外瞧过来,便只能得她一个颤动的背身。
玉琳琅牵住她的手,玉姝低了眼眸,看清了她的腕心,印证了猜想。
有一枚红痔,但,她的阿姐没有。
牢中姐妹二人的抽噎声交替迭起,萧淮止长身如玉,笔挺立于暗道间,流入耳里的,他却能分辨清晰,几乎全是她的泣声。
她就像是水做得一般,哪里都有泪。
哪里的泪都能将他狠狠裹住了,绞紧了;他不由深吸一口,湿冷的空气流入肺腑间,漫着,还是觉得躁。
只是此刻听着她软绵绵的声音,心中也抽了抽。
不止她哭了多久,萧淮止依稀感觉眼前是她朦胧洇湿的眼,巴巴地将自己望着,可怜极了。
但须臾,他听见牢中响起她压得极低的声音,这样一座密不透风牢中,她压得再低,也能让他听得清晰。
少顷,她哽噎着,似在下誓般,道:“玉姝如今已是……大错,若能归故土,只愿……只愿削发为尼,此生侍奉青灯古佛……足矣。”
萧淮止长睫稍敛,眸底浮起一片深黑漩涡。
负手而立的手臂上青筋节节突起,由手背根根蜿蜒没入箭袖里。
“玉姝,不可胡言!”玉琳琅低喝着她,“姐姐从前是如何教你的,无论身处何境地,你身上尚流着一丝玉氏的血,你便是玉氏女儿,不可如此轻贱自己!”
“族人与阿姐都不在了,还要这身份做什么,阿姐……若是不要玉姝去庙里……那便让我陪你囚于此狱之中,你我姐妹二人,总归是同一个娘亲肚里出,同一个地方死!”
她好似在说胡话。
萧淮止眸光彻底暗了,提起步子,踩过脚下石道,凌步走向牢门前。
狭冷漆黑的眼定在颤肩浑说得女郎背上。
“姝儿,该走了。”
他在外为她计着时间,声音也沉了好几度。
昏曳烛光拉长,照在灰墙上,玉琳琅的视线与萧淮止的交递,二人目色极冷地睨向对方,丝毫不让。
萧淮止眉峰在烛光下轻动,玉琳琅便牵起玉姝的手,同她平静地睇了眼神,示意她先回去。
玉姝在里头理了理情绪,掸了裙裾,这才挪步不舍地离开牢门。
啪嗒锁声回荡,链子晃擦过铁柱。
烛火摇曳勾映着地面的一对影子,萧淮止攥着她的腕骨往前走,微茫的焰光追不上他,神色藏于晦暗里,而总是慢他一步的玉姝,也在此刻一敛眼底悲伤情绪。
走过来时之路,行至玄门前,外面大片天光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