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此刻,皇帝也驻足,低眸撞上她投来的视线,玉姝心底生起恶寒,敛了目光,提裙快步往前走。
刚要走出这片宫殿,角落便传来几道打骂声,玉姝要从这处宫墙小径回到重华殿,一眼便看清了跪在墙角清瘦身影。
她深吸一口气,敛了伤心神色,清泠嗓音带了几分哑,道:“何人在此喧哗?”
围在墙角的几名宦官一听来了人,赶忙回首看去,一见是玉姝,便纷纷弓背行礼唤了一声玉娘子。
银辉照亮了墙角垂首而跪之人的面容。
这般窘迫下相见,魏康德唇角泛着血迹,还是朝她温和一笑,合袖行礼。
玉姝一直知道,他与旁的宦官很是不同。
作揖行礼时,虽是弓着背脊,却不难看出他骨子里的直。
玉姝此刻眼眶都是红的,她侧眸睇给身后崔二一个眼神,崔二会意,提步上前,本就凶狠的一张莽汉脸,此刻在烛光照耀下更显几分狠气。
他冷声喝道:“娘子要行此路,尔等还不退下!”
宦官们见反正也将他打了也算完成任务了,自然不愿再去招惹贵人,更何况这位背后还有那位修罗神。
几人连连应声,朝着后方逃似地离开。
此间,一时变得阒静。
光束将三人的影子拉长,玉姝这才走近几步,她低眸望着魏康德眼角的血勾,呼了一口气。
许是同在困境之人,才有了几分互怜。
魏康德不敢抬首看她,余光却是瞧见她眼眶红润,喉间微滚,他哑声开口:“玉娘子——”
顿了下,他眸底闪过一丝懊恼,复而又叹息道:“魏康德不过是卑贱之奴,玉娘子不该管的。”
玉姝反问:“公公也觉得我多管闲事吗?”
语气里藏着几分啜音。
于旁人可能听不出,可于魏康德这样以察言观色生存的奴才而言,却是极为明显的。
他唇线紧抿,一时心中竟也生了几分忐忑。
“奴婢怎么敢……奴婢只是怕脏了娘子。”
玉姝凝着他垂得极低的头,也叹了一口气,“公公多保重。”
这世间总在变的,
玉姝敛了羽睫,提裙迎着月色与烛光,走向小径。
仅一夜之间,厚厚的朱色宫墙外,已悄然换了几拨巡卫兵。
已是萧淮止离京的第十日。
玉姝坐在窗台处的美人玫瑰榻上翻书,窗牖敞着,她瞥过外间候着的宫人,又将目光投入书页上。
殿内安静得只有簌簌翻页声。
半炷香后,玉姝神色恹恹地将闲本搁置一旁,朝外唤着银珰。
外间哗啦啦的珠帘响起。
玉姝倚着引枕假寐,听着脚步声走近,这才睁眸瞧去。
日影轻浮间,她纤丽的睫羽颤了颤,乌瞳映着眼前二人的面容,骤然一震。
“绿芙……菀音?”
绿芙与她相隔太久,此刻见她自然欣喜,赶忙应声上前福礼。
菀音瞥过二人相聚模样,细眉轻提,道:“总算给你弄回来了。”
玉姝心有芥蒂,仍旧对菀音道谢。
但思绪一转,菀音出了诏狱,那么霍铮……或者说,萧淮止会如何?
她被积压的情绪,沉了数日。
此刻再去想,心中却是觉得发麻。
玉姝紧锁黛眉,看向菀音问道:“牢中何人在替?”
菀音瞥过她眼底的闪烁,嗤笑一声,径直坐向她身侧的罗汉榻,从容道:“自然是,玉家主与皇帝已经将萧淮止的人撤了。”
“二娘子,你这般聪慧,怎会猜不出来呢?”
猜到真相和被旁人戳破真相是不同的。
搭在扶手处的纤指微蜷,指甲掐进了掌肉中,痛意丝丝袭来,都说十指连心,果真连心都微微抽疼着。
“他们想要对萧大将军做什么?助皇帝夺权?还是——”
思此,那张未施粉黛的面容上一片雪白。
玉姝抬手捂住了心口处,额间泛起湿意,目光凛向菀音。
“二娘子,菀音只是奉命来保护你罢了,这朝堂之间的争斗,我可什么也不知道。”
“保护我?还是看着我?”玉姝浑身气血都在翻涌。
见她脸上全无血色,菀音轻叹一声,心生一丝恻隐,眼波转着倏定于门帘处。
玉姝还未反应过来,银珰已被菀音擒至眼前,以襟带捆紧双手。
“二娘子,你与你长姐之事是你们二人的私事,但我是奉主人之命来护着你的。”菀音将四面窗牖关紧后,才正色道。
“你……将她放了罢,银珰是个好孩子。”玉姝眼穴生疼,不愿再多去问谢陵沉管自己作甚,只扶着头,半阖眼皮。
“二娘子,这丫头是那姓萧的眼线。”菀音拧眉,脑中一转,忽又定睛凝向玉姝,犹疑开口:“你……不会是……”
玉姝眼皮一抬,漆黑清亮的眸珠与她相望,她想开口,话到嘴边,胃里却猛地一绞,玉姝腰肢往前倾,抬袖掩唇,堪堪顺下一口气。
“少主!”绿芙极快地扶住玉姝摇摇欲坠的身子。
——
雍都城外。
萧淮止自率领大军抵达边防雍都之时,一连三日都是阴云密布。
据金国边境的探子来报,这几日并无异常。
但越是宁静,便越是风雨即至。
边塞的夜,黑得极早,还未至晚膳时分,便已是浓云滚滚,黑幕将至。雍都烽火台处,燃燃烽火照出男子长身挺拔如松,一袭玄锦劲袍,鬓角如裁,高鼻深目。
萧淮止漆目眺望着城外那一片黄沙戈壁。
身后温栋梁已至,他揖拳回禀道:“主公,裴先生说有事要与您商议。”
“孤知晓他想说什么。”萧淮止道,“你先吩咐下去,今夜孤要率一队精兵夜探金人大营。”
“主公是要去亲自率兵?”
“今夜,他们一定会行动。”
萧淮止凝注着远方那一片白茫茫的营地,想起了一人的面容,漆目里瞬时多了几分阴沉。
温栋梁刚退下,楼间便迎来了正拖着病的裴如青。
二人颔首见礼,裴如青掩唇咳嗽几声,慢步走向萧淮止,声音透着沙哑:“这么多年,也就你这样又臭又硬的石头,才会追着一条线索死不放手。”
“追到了,不是么。”萧淮止侧目瞥他,烽火台高台篝火瞬燃,照清了男人晦暗阴邃的眼。
裴如青喉间一噎,无奈地觑他一眼,复又与他一道凝向远方,沉声道:“清则,师父他可能……”
萧淮止眉目敛入暗影中,冷了语气道:“裴如青,我说过,不准再唤这两个字。”
“好,你不让我叫萧清则,那我问你,你如今又在作甚?你想寻他,还不准我唤他为你取的字?”裴如青气得嗤了一声,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睨过身侧之人,又继续说:“我就叫!萧清则,萧二郎!”
他这般闹了几声之后,身旁却陷入良久的静默中。
裴如青抬眼觑了过去,便见萧淮止一手紧紧抓住城墙青砖,一手紧按着心口,冷峻的面容苍白几分。
他一愕,紧皱着眉,朝他道:“喂,萧二,你不会被我气出心疾了吧?从前你也不这样弱不禁风啊!”
萧淮止长眉蹙起,睥他一眼,缓了片刻后,才松了城墙,直挺背脊,没搭理他,转身便步履略沉地离开烽火台。
行至城楼下,萧淮止敛眉,沉思着方才之事。
那一瞬间,他为何会突然感到几乎窒息。
这几分疑虑埋入心中。
及至夜空挂上悬月之时,萧淮止将眼前菱窗阖上,转身踏出府门,温栋梁已率兵于门前静候。
“主公。”
萧淮止颔首,从温栋梁手中接过缰辔,扫了眼后方骑兵,玄黑袍角一翻,男人踞定马背,眉眼肃冷,命令道:“即刻出发。”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男主师父呢算是个重要npc,对男主影响很大。
这几天会加快速度把前面的章节伏笔重新修一下,以及v前几章也会重修,修好以后给各位说,其实剧情线也没太复杂,大概这波分开不了几章。就是这本设定是强取豪夺带球跑,男主带娃,女主跑后自己潇洒一下,结局是HE!
第56章
◎“这孩子,是不能要的。”◎
【056】。
楹窗紧闭着, 殿内燃着令人闷气的熏香,袅袅烟丝绕过纱幔,漫了满殿。
美人榻上, 身姿袅娜的女郎斜斜倚靠着, 皓白纤细的腕间落上另一双素手。
玉姝一双纤丽的眼睫颤了颤,迟疑片刻后, 开口:“如何?”
菀音抬眸看向她, 目色凝重, 搭在她脉搏上的手指微顿,而后道:“二娘子, 你此刻脉搏太弱,菀音不敢妄断, 不知您上一次月事,是几时?”
心中咯噔一下, 她答:“是……在宿州时, 约半月有余。”
“二娘子, 待十日之后,菀音再为您诊断一次, 才可判断。”
玉姝口齿略顿,答:“好、好, 多谢你。”
她眼中闪烁飘忽,有些六神无主,待菀音起身时,玉姝倏然拉住她的手指,抬睫望向她, 强迫自己镇声道:“菀音娘子……你……”
菀音叹了口气, 回握住她的手, 道:“二娘子放心,我不会告知旁人。”
“多谢。”
玉姝松了眼神,下意识覆上自己平坦的小腹,满目怔忡。
她一直有在老老实实地用避子药,甚至还偷着在帐内藏了麝香,怎么可能……又怎么会?
她满脑子都是慌乱,直至菀音去将殿门打开,绿芙从廊间进来服侍她,听着脚步声,玉姝抬首望向绿芙,将情绪敛下去。
菀音福了福身,提及另一件事:“二娘子,名唤银珰的那个宫婢,你若想留,我便将她放在你殿里,但她是不可能出重华殿的。”
闻言玉姝轻轻颔首。
银珰是他的人,能将银珰留下已是不易。
临走之时,菀音瞥过玉姝踯躅的目光,心间一软,踏出殿门前,朝她摇了摇头。
其间意思,便是暂且无事。
一连十日后。
玉姝这几日心中忐忑,大一早便命绿芙去寻菀音。
此刻,菀音伸指去探她腕间脉搏,手旁案台两盏茶瓯氤氲着热气,须臾,菀音抬眼看向榻间女子,默了默答:“确认了。”
十日夜里,她也曾辗转思索过,心中其实已然做好建设,但此刻,还是愣了一瞬。
玉姝睫羽翕张几次,才淡淡颔首:“晓得了。”
“二娘子,打算如何?”菀音问道。
玉姝触碰茶瓯的指尖一僵,想起了那夜船舫,耳边的一阵呢喃,垂下眼睫,想起很多他们之间的零星片段。
其间种种,心绪难平。
若说毫无感情,无论是第一次相见是那人所救,还是后来与他耳鬓厮磨、床笫之间种种、种种;可他们之间并非你情我愿,他们之间存着诸多欺骗与算计,更何况,她一个未婚的女郎有孕,在大梁,流言蜚语便可将她淹死。
思此,玉姝深吸一口气,嗓间涩痛不已,道:“容我再想想……这孩子,是不能要的。”
是不能要的……
菀音颔首,又叮嘱道:“二娘子,以你现在的情况,若以药引,恐会大失血。这一个月时间,请你务必努力养好身子。不过——此事会对你身体伤害极大。”
“劳烦你了,只届时我不想让旁人知晓……”玉姝唇色泛白。
菀音思忖片刻后,道:“一月后,青龙寺会办一场庙会,届时,二娘子可去庙会。”
如此,便可在宫外行此事。
待菀音退下后,玉姝枕在榻间扶手处,水洇洇的眼眸里氤氲一层茶雾。
紧阖的殿门廊道间,忽而传来宫人行礼的动静。
玉姝眼睫轻颤,一时竟有些恍惚,好似回到了那人未出征之前。
她起身朝响动的殿门看去,珠帘被人拂开,女人的紫色织金裙裾跃入眼底。
玉琳琅与她四目相望。
她神色微顿,“听闻你近日身子不爽利?”
见是她,玉姝别过头没说话。
“我来,是有事与你说。”玉琳琅没去在意她的刻意疏离,兀自走到她身侧的软榻处坐下,拂袖斟茶,递给她道:“知晓你还恼我,但是小姝,我要做的事太大太重,待事成之后,姐姐再给你赔罪好不好?”
温热的茶瓯触过她冰凉的指尖。
“你手怎么这般凉?”玉琳琅黛眉一折,放下茶瓯,去捂她的手。
“不劳家主关心。”玉姝抽开手,语气平直,瓷白的面容上也窥不出一丝情绪。
她知道玉姝的,一旦被这样欺瞒与伤害,定是不会原宥的。
但是,她自信她之于玉姝定然是不一样的。
所以她才敢放手去做。
“小姝,你现在恼我也好,恨我也罢,我都认。只一件事,不要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阿姐带了太医给你瞧瞧身子,可好?”
提及此事,玉姝面色一白,冷声道:“不必了,我没事。”
二厢僵持不下,玉琳琅最终深深看她一眼,叹着气起身走向殿外,临出殿门之时,她忽而回首看向玉姝,道:“边塞传了捷报回来,他的第一仗胜了。”
“您不打算对他下手吗?”
清凌凌的嗓音响彻殿内。
玉琳琅步子一顿,袖中素指一蜷,而后面色温和地同她一笑,道:“小姝,明日便离开这座宫殿罢,你该重新生活。”
握住茶瓯的女郎背身一僵,螓首低垂间,青丝掩住她轻颤的眸。
吱呀一声,殿门重阖上。
廊道间,几缕穿堂风拂过檐下珠穗,玉琳琅从殿门而出,瞥了眼候在一侧的医官,唇角紧了紧,道:“退下罢。”
一行仆从随着她朝着这条曲廊而行,走至长廊尽头时,女人忽顿脚步,眼神凝着前方,屏退了身后众人。
崔二从角落现身,朝她拱手揖礼。
“主子。”
“这些时日,辛苦你了。”玉琳琅道。
“都是属下分内之事。”
玉琳琅眼底微怅,“即日起,你便前往锦州,萧淮止要除,但我绝不允许李承晏毁我大梁江山。”
“主子……那少主?”
“萧淮止不除,我心难安。小姝她不懂事,纵然与他萧淮止有过一段,她也是我的妹妹。待时局稳定,她若要嫁人,我自会为她寻最好的,她若不愿嫁,我看整个大梁谁敢说她一个不字!”
崔二重重颔首,“属下明白。”
——
是夜,芙蓉锦帐垂落及地。
帐内纤瘦的影子辗转反侧,玉姝睁着乌眸凝着身侧空无,纤手覆上小腹,心底情绪早已百转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