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至极的情绪在蔓延。
她努力去压制着,不停地告诫自己,一步错,步步皆错。
阿姐要她明日离开这座宫殿。
离开这座宫殿……
玉姝眼神微动,她想要离开这座诡谲云涌的上京城。
思至此,她不禁想起临别前的那一夜,那人鲜明滚烫的气息,缠着她,低语缱绻时,黑眸里的情绪何其分明。
察觉到自己思绪的玉姝,心间猛悸。
似有几分涩痛般,绞着气息。
她眨了眨睫,展开紧蹙的细眉,心中思量着,设想过这么多次与他分开,却从不曾想,他们竟能分开得如此平和。
但,玉姝思及阿姐与皇帝除他之心,又紧了眉头。
她不该想的,从得知真相那一刻,她谁也不该去想了。
阒寂深夜的另一端,连着黄沙狼烟。
哒哒马蹄踏过遍地黄沙,尘沙翻滚间,血腥斥鼻,萧淮止勒紧马缰回首瞭了眼身后通天燃烧的火海。
今夜是他亲自率军偷袭金人营地。
回首间,萧淮止目光一定,落至不远处的营帐前,一道身影从火圈中闪过,男人发鬓已白,火焰模糊了他的轮廓,但萧淮止还是一眼认出此人。
望见眼前这一幕,萧淮止眉宇之间倏厉,他勒紧马缰,掉头冲向身后火海,手持长刀,银光铮铮融进熊熊火光里。
“李祁年!”
男人策马越过火圈,长刀一挥指向眼前老者,目色极冷。
老者眼神一顿,看清来人后,松了一口气,身后几名金兵拔刀将老者围至中间。
老者却一挥手,充斥着极深皱纹的眼睛看向马背之上高大英挺的男人,笑了笑,“淮儿,你长大了。”
萧淮止只觉心腔血液倒流,拧紧了浓眉,劲臂挥转长刀,劈向眼前金兵,刹那间,长刀在他手中如疾转如风,已将几名金兵划穿喉咙。
“你果真没死。”
男人压着气息却不掩雷霆怒意。
李祁年已年至六旬,此刻体力自然不敌眼前青年,不宜正面交锋。思此,李祁年眼珠微转,面色温和地看着萧淮止,昂首道:“淮儿,你对为师下得了手吗?你可是我养大的孩子。”
萧淮止呼吸一窒,长刀却并未松懈半分,死死盯着眼前之人。
一字一顿,质问道:“当年为何骗我?”
“师父何曾骗你?”李祁年不解地看他,“淮儿,是你大意。”
下一瞬,身后响起一道浑厚声音,萧淮止长眸失神间,眼前一抹银光破空而来,直直刺向他的目。
“哐当”一声,萧淮止长身往后猛倾,堪堪避过那枚暗器。
温栋梁喘着粗气,侧脸担忧地看向他:“主公!没事吧?”
话落间,又是几道凌厉银光,来势汹汹地直击二人要害之处,萧淮止翻身从马背腾空而起,长靴点于马鞍,无法停止的杀意顷刻间充斥于他血液里,不断地沸腾。
最后一名金兵倒下之时,李祁年眼底划过狠辣,宽袖一甩,袖箭齐出,他自地面飞起,踩过身后营帐篷顶,那柄长刀已将毒箭击落,李祁年垂了眼皮,白鬓在风中散开。
电光火石间,他将腰间暗镖尽数对准萧淮止的方向。
二人于热流中僵持。
汗液淌过男人直峭的鼻梁,通天的火焰将他们包围其间。
李祁年骤然转了方向,袖袍一散,暗镖齐发。
闪避间,萧淮止漆目一震,心中猛地停滞。
“温栋梁!”
长长一声嘶鸣响彻浓烟滚滚的天穹间。
恍神间,有道玄影朝他奔来,劲臂挥转挡住了他身前数道银光,温栋梁心沉到谷底,猛地从马背跳下奔向身前之人,“主公!”
营帐之上的那道白影从烟尘中消失。
萧淮止低目瞥了眼温栋梁,浓眉一折:“先回去。”
此刻火势极大,温栋梁心中虽满是担忧,但不敢停留一刻,起身便朝马背翻去,二人勒紧缰绳,目色凛冽,不敢有一丝松懈,纵马一跃,跨出火圈。
二人一路策马狂奔,于漫天狼烟黄沙中回到萧氏军队扎营处。
掀开营帐,裴如青便已匆匆携着军医而来。
“怎么受伤的?”
温栋梁眼神一黯,低着头,心中愧疚道:“裴先生,是末将害主公受伤……”
“哗啦”一声,军医剪开男人臂上袍子,露出一道淌着黑血深深裂口。
“这是?!”裴如青见其伤口,心底一震,再熟悉不过的手法。
曾几何时,他总不得要领,因此被那人责罚。
军医手执剪子与小刀,仔细将他伤口银镖取出,于清水中浸泡后,看清满盆黑血,军医眼神发怔,望向萧淮止,踌躇片刻道:“大将军,此器之毒,乃是寒毒,是……”
帐内烛光晃过男人漆黑的眼,他长睫一垂,喉间微滚,声音冷淡道:“说。”
“是……世家之毒。”
帐内阒声数刻,才听噼啪火声中,响起男人沉重嗓音:“孤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来迟了,节日快乐呀bb们!
第57章
◎玉姝阖上眼眸,心中之愿已诉佛前。◎
【057】。
寒毒并不常见。
又是世家研制出的一个阴损之毒, 以焚身烧心,浸毒极快而出名。
此毒不是旁的世家,而是——
萧淮止敛睫, 熔熔烛光化为影子镀在他的眼帘上。
“主公……”温栋梁自然知晓此毒, 是当年元帝用在战场上的阴毒。
裴如青也陡然明白过来,眼神微黯道:“是江左的毒, 此毒自当年玉宗澜死后, 便已失传, 我曾命人查过,玉琳琅并不会制此毒, 而那位小娘子自幼——是个书呆子,也不应当善此术。”
温栋梁厉眉道:“此毒只有他们家会!便是玉氏姐妹二人谁也不会, 那此毒又从何来?”
他话一落,两道沉冷的视线便已定在他身上。
温栋梁旋即偃旗息鼓, 心中却是满腔怒火。
静默数刻后, 萧淮止于焰光下抬眼看向军医, 淡声道:“你可有把握解毒?”
军医面色凝重,默了几息, 拱手道:“请将军给属下三日,属下定当……努力一试!”
他将萧淮止臂上伤口清理之后, 便已躬身退至营帐外。
裴如青瞥过他苍白面色,拧着俊眉,负手示意温栋梁与自己先出去,二人退了营帐,便去追那名军医。
帐内独剩他一人, 火光映着他肌理上的汗珠, 沿着他分明的线条而簌簌滚落, 长眸掠过肩胛处一枚浅浅的牙印,眼底积上浓浓阴霾。
透过燃燃烛光,他不禁想起心中记挂的那个女人。
寒毒。
偏偏是寒毒。
毒意浸得太快,他此刻便已觉得有些焚心之痛。
男人鬓间淌过如雾汗珠,洇湿一双斜飞长眉与睫羽。
而营帐之外。
裴如青拉住温栋梁的小臂,神情冷肃,道:“咱们虽接连赢了两次胜仗,但,清则此番必逢大难了,这世间,没有人比李祁年,更为了解他了。我与萧清则这身本事,全是受他传授。”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雍都粮仓被毁,是金人安插在雍都的暗桩干的,此事之前萧清则便有命我提防,但我还没入城,他们便已先下手了,我适才没给他说,他中了毒……”
温栋梁心中一冷,又赶忙问道:“我们的人何时能到?”
“约要三至五日。”
“三五日……”
谈话间,前方一名士兵满脸急色地行至二人跟前,躬身揖礼道:“裴先生……雍都出事了……”
裴如青深吸一口气,领着二人离营帐远了几里后,才命士兵道明原委。
原是掌灯时分,雍都已有朝廷之人押运粮食入城,刚将粮食分发下去,晚间便已有百姓暴毙家中。
“事情就是这样……裴先生,雍都此时已没人敢用朝廷发的粮食了……”
裴如青抬袖咳嗽几声,平缓气息后,镇声问:“派放粮食的那名官员,可有羁押?叫什么名字?”
“那人并无官职,但身上携有……携有……”
听到此处,温栋梁已是勃然大怒,厉声道:“携有什么?!”
“携有天子令牌……此人姓崔……”
不远处的一截营帐倏然拉开,士兵一抬眼便对上帐内那双乌沉沉的冷目。
一切都明晰起来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破绽百出。
男人轻声冷笑一下,侧首间,低咳一阵,淡淡道:“温栋梁,去雍都将人带到孤面前来。”
长夜深寂,那方营帐垂下,帐内烛影晃过男人沉冷俊容,他握拳的手背青筋突起,蜿蜒而上。
——
上京城,京阳宫。
崇明殿内烛火辉煌,歌舞升平,廊间,玉琳琅站于殿门前,便已能听见里面的嬉笑之声,她眉梢一拧,瞥过一侧笑着迎她的内官,心下不适至极。
待殿内推开,映入眼底的便是李承晏左拥右抱着美艳舞姬的姿势。
他面色洇起一片潮红,仰脖饮着舞姬喂的酒。
玉琳琅刚提步走入殿内,便是扑面而来的酒靡气息,她冷着脸睥向年轻的皇帝。
“陛下叫臣来此,便是看这些的吗?”
“你急什么?朕这不是高兴吗,你我大业将成,朕还不能高兴了?”
李承晏抬眼朝她望去,所谓灯下看美人,他这满殿烛光都映在那一张冷艳至极的脸上,李承晏倏尔弯唇,起身一把将身旁两名舞姬拂开,明黄色的冕服在花砖上摇摇晃晃,一步步走向玉琳琅。
他抬指欲抚她的侧颊,玉琳琅眼底闪过厌色,侧身躲开他的手。
“琳琅,朕喜欢你,封你做皇后如何?此后,你与朕一并看这大好河山好吗?”
玉琳琅心中冷嗤,瞥过皇帝醉醺醺的脸,嗓音清冷道:“陛下若无事,臣先告退了。”
眼见李承晏伸手欲再度碰向自己,玉琳琅实在忍无可忍,掀袖“啪”的一声,打在他的手背处。
骤然间,满殿歌舞倏停。
二人四目相对,气氛一度凝滞。
李承晏阴恻恻地盯着她,半晌之后,牵唇一笑,身子往后一倾,一旁候着的一名内官赶忙上前将其扶稳,又抬首朝玉琳琅讪讪一笑道:“奴婢扶陛下先去歇息。”
“哈哈哈哈,朕很快就会是大梁真正的主人了!”
李承晏放声大笑道:“琳琅,朕给你放一城焰火,你要记得看啊!”
“陛下……您该歇息了。”宗齐紧皱眉心,低声唤着他。
闹过一番后,殿内舞姬乐师纷纷退下。
玉琳琅自金殿而出,殿门外候着的侍卫赶忙上前为她递上一张锦帕拭手。
夜风拂过檐下,玉琳琅心中却如擂鼓,甚是不安。
她侧眸瞥过身后那座宫殿,想起方才小皇帝的话,道:“务必让崔二快些行动,我总觉得心中难安,就怕这小疯子将我的计划打乱。”
侍卫低首应声,玉琳琅凝着天上夜色,默了一瞬,又问:“霍将军在诏狱如何?”
“还是之前那样,说要见您。”
玉琳琅深叹一息,道:“别为难他,也别将锁解开,待边防战事了结,我自会见他。”
时间缓缓而过,转眼已是一月之后。
玉姝自搬出重华殿后,便居在紧挨玉琳琅的长乐阁里,银珰被她带着一齐住在楼阁之中。
她这段时日思来想去,才算想通孩子应该是宿州那夜来的。
但她仍记得第二日,她是饮过避子汤的。
银珰对上她的眼,再也瞒不住了,便如实说出那些时日,给她用的,全是补汤,并无什么避子汤。
难怪那些汤药的味道不对劲。
玉姝摇着团扇,低眉凝着地上跪着的小丫鬟。
默了片刻后,她又敛神,“我与你有什么好计较的,你别怕,总归你是真心服侍我一场的,你又如何耐得过他呢。”
他那样霸道的人。
不过一切都没什么了。
因为今日过后,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会是她重新开始的第一步。
玉姝撂了团扇,从榻上起身,走向一侧的雕漆织金彩屏后更衣。
绿芙将她腰间襟带系得松些,她才将将有孕两月,小腹平坦至极,但绿芙仍是害怕伤到她分毫,眼下一想起今日要陪着她做些什么,绿芙眼眶偷偷一红。
她家主子本就自小体弱,哪里能再遭罪。
走出屏风后,绿芙瞥过仍在跪着的银珰,气不打一处来,嗓音微哽道:“少主都叫你起来了,还跪着做什么,这么爱跪,你去外头跪好了。”
银珰垂着头,果真起身跪去了外面。
这厢,玉姝拢好发鬓后,走出帘幔,便见外间跪着的一道小小身影,她眼睫稍定,走过时,便唤了银珰起身,而后便再无多话,提起裙裾,便携着绿芙一道走出了长乐阁。
宫道处,玉琳琅派来的贴身侍女随着鸾辇等着她。
甫一望见,侍女福身唤了声少主,“这几日,奴婢会与绿芙在青龙寺一并服侍您。”
玉姝一路无言,只持以沉默着坐在鸾辇上,待行至宫门处,才起身换乘马车。
刚踩上轿凳,宫门外便响起阵阵铿锵马蹄声。
紧随而至的,便是来者急厉的喊声:“雍都急报!雍都急报!速清宫道——”
拂开车帷的素手一蜷,玉姝循声回首望去,便见一名身着玄甲的士兵正策马狂奔而来,满目肃沉之色。
乌眸稍转,定在那人臂间随风扬起的白布上。
心砰地一声猛撞。
这厢正逢绿芙松手,玉姝脚下一空,膝盖往前一弯,足踝随即生出锥痛。
锥痛迅速漫延至小腹处,玉姝眼梢泛红,扶住车框,上了马车。
她眼神微乱地瞥过窗外的侍女,又将目光投向身后捉住她小臂的绿芙。
二人堪堪坐定马车内。
“少主,奴婢看看您的脚。”绿芙担忧地勾身拂开她的裙裾。
玉姝按住她的手,气息稍定后,一手捂着小腹,道:“我有些不安……绿芙,你让车夫快些,我想见菀音。”
“好,少主您先别急。”
车毂辘辘而响,一路平稳驶至青龙寺前。
今日是青龙寺的庙会,巍峨寺门下,几处石鼎内青烟缭绕,红尘香客络绎不绝。
玉姝戴上帷帽,携着绿芙与那名侍女一道从侧门而入。
依着商议好的计策,玉姝持着香蜡走向正中的那座金殿内,正殿人群攒动,她纤丽的身形很快隐入其间。
绿芙与侍女一并在外候着,她瞥过一侧的侍女,心中盘算着,少主得走快些,先从此中抽开这人视线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