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份照看家国的慈心。”兰姨道:“那可是三万两白银,有钱能使鬼推磨,没什么是不能干的。只不过有一点,我还得嘱托你。长宁侯心思甚重,即使设局万般周密,也有可能被他识破,如果到时关外人暴露,你要保证她们不会透露出关于流风回雪楼的事。”
苏照歌挑眉道:“您的意思是……”
兰姨做了一个横刀脖颈的手势。苏照歌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转身退下了。
和国公府的宴席在三日后,倒给了她两天准备的时间。每次出任务前兰姨都会给她一段安静时间让她思考计划,这次算是白得的假期,苏照歌捧着一杯茶坐在望江楼房顶,看着远隔落霞湖的归去来,心里什么都没想。
「索心」。这毒很凶,没有解药,但凡入口绝无生还之理。
“哟,巧了,竟在此处遇见,苏姑娘好闲情。”身后突然传来个熟悉的欠揍声音,苏照歌回头,看到叶轻舟拎着一壶酒,晃晃悠悠地踩着瓦片走过来。
望江楼是京中第二高楼,顶层几乎离地面十五丈高,往下看可以看到绵绵大半个京城,来往行人都像蚂蚁一样小,是个绝处,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偶遇。
苏照歌:“……”
刚被人扒了个底朝天,还接了个马上要杀他的任务,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寒暄。
“如果苏姑娘还生我的气,”叶轻舟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坐下,喝了口酒,歪头思考了一会,笑道:“那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风来浩浩,吹起了他的头发,映得侧脸线条流畅,笑起来时最动人。
苏照歌提不起心来生气了:“……侯爷今日脸色不太好。”
“从军之人多有旧伤,不碍事。”叶轻舟道:“倒是苏姑娘,我今日才觉得算是相识了,风尘侠女,真是令人钦佩。我就我前两日的试探道歉,苏姑娘可以原谅我吗?”
半晌,苏照歌叹了口气:“侯爷风貌如此,我真是没法长久地怪您什么事。”
“那现在我们就算朋友了。”叶轻舟道:“为什么杀了赵明?”
“生意。侯爷既然知道是我杀了赵明,为什么不报给五城兵马司?”
“我杀过的人,大约比苏姑娘多这个数。”叶轻舟比了个手势:“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无仇无怨,只是利益冲突,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父亲,妻子,亲人。所以觉得也没什么资格去揭发苏姑娘的所为,咱们没什么仇,这事也没交到我手里。我大约猜出来赵明的死是寻仇买凶,我知道江湖规矩,杀手只是刀,没有办完事去找刀算账的。”
苏照歌挑了挑眉:“那要是五城兵马司查出了我,侯爷救是不救?”
叶轻舟懒散散一笑:“哈哈,不救。这世上谁和谁都是各凭本事,我不害苏姑娘,也不救你。”
“侯爷是坦诚人。”苏照歌道:“行,那就算朋友了。”
“我第一次遇见苏姑娘,是苏姑娘在归去来旁的灯台上哭。”叶轻舟仰头道:“当时姑娘说是被人用银角子砸了头,现在看来不像,可有什么缘由吗?”
“您是万事都必须知道个清清楚楚吗?”
“我早年干暗卫出身的,老毛病,苏姑娘莫怪。”叶轻舟眉眼不动,苏照歌顿了一会儿,道:“想起了心上人。”
叶轻舟哦了一声,问道:“之前说过的那个?是个怎样的人啊。”
“及至如今,也是那个。”苏照歌看着他飞在风中的发丝,想了想,淡淡道:“好看,漂亮,其风姿是我生平仅见。”
叶轻舟呛了口酒:“……”
怎么和小郡主这么像,名字相同,喜好相似,要不是年龄对不上,他要怀疑苏照歌是小郡主转世了。
缓过气,叶轻舟道:“苏姑娘这是年轻,看男人怎能只看一张脸。”
“除此之外,就像之前说过的,对我肯用心。”苏照歌道:“小时候不懂事,总觉得用心不足够,后来见识过了一些世态寒凉,才体会到肯用心其实已经最难得,我过得很幸福,就算结局不好,也不后悔,很快乐。”
“苏姑娘武艺高强,天地广大自可随意来去,既然仍有旧情,怎么不去找他?”
“纵然可以随意来去,即使近在咫尺,也依旧是我不可及的地方。”苏照歌摆摆手:“太远了。其一身份不同,其二所求不同,君心向水妾向山,难是同路人。”
“能有多远,就不可及了?”
苏照歌想了想,笑了一下,比了下自己与叶轻舟之间的三步路:“这是虚说,要是远起来,那是天涯海角,但要说近,有时大约也就这么远。”
“有意思。”叶轻舟挑了挑眉,站起身两步迈了过来,站到苏照歌身边,饶有兴致道:“但凡肯走,只不过就是两步路。倒不如说说所求不同?”
“要说情,用心虽然很好,但我希望有人暴烈地爱我,需要我。可惜他不是情绪充沛的人。”苏照歌退了一步,淡淡道:“要说所求,我如今立世,只活一把刀。现在能喘这一口气,走到这么高的楼顶上看风景,是死去活来拼出来的,我不愿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放弃可以随意来去的自由,但是和那个人在一起,是与自由无缘的。”
叶轻舟一哂,举了举酒壶:“敬苏姑娘。”
“过两日和国公府设宴款待侯爷,侯爷可要去吗?”苏照歌笑了笑,突然问道。叶轻舟奇道:“他家确实把帖子递过来了,苏姑娘怎么知道?”
“和国公府请了我去宴上献舞,听说是要款待侯爷。”苏照歌道:“恰巧今日在此遇见,问一问侯爷去不去,如果去的话,有什么想看的舞吗?”
“去。”叶轻舟道:“苏姑娘舞姿与功夫一样好,跳什么都值得一看。硬要说的话,选支热烈点的吧,热热闹闹。”
苏照歌笑道:“一切尽如侯爷所愿。”
第28章
和国公府地处通云端一街,乍一看去似乎比长宁候府荣耀更甚。当年第一代公爷雄心壮志,曾辅佐两代英主,才打下今日的家业。但自他之后,族中子弟却渐渐凋零,再没出过什么才能与野心兼备的孩子,逐渐便退出了权力中心。
但也因此一直被皇家厚待,全族一直被放在翰林台和文人打交道,虽然不涉权力党争,却声名极盛,很清贵。
倒是与一开始就韬光养晦,几代后却突然杀出来一个叶轻舟的长宁候府不同。皇帝也曾经提过要不把长宁候府挪到通云端一街,也符合叶轻舟如今的身份,被叶轻舟婉拒了。
皇帝总是很窝火,想赐给叶轻舟点什么东西他都懒得要,倒是老去内务府跟后宫娘娘们抢翡翠跑得勤。
顾明轩领着自家幕僚站在和国公府大门口恭候长宁候,远远只见一辆雕金嵌玉的奢华马车慢慢驶过来,逐渐能看清马车前挂着一个画着怒放寒梅的牌子。
确实是长宁候府的马车了。京中人家出行,习惯在马车前悬挂名牌,通常要么是爵位,要么是姓氏,以提醒别人自家何处。
而满京城的权贵中只有长宁候骚里骚气,不与常人同,要画朵花。
顾明轩皱眉道:“不过一辆马车,却雕金饰玉,连一个名牌也要出个风头。就算是侯爵也太过……性喜奢华又轻浮,真不知道兰卿看上他什么。”
幕僚抚着长须道:“性喜奢华,却也有真本事。何况听说长宁候风姿出众,实在是顶顶漂亮的一个人,难怪大小姐喜欢。大公子莫急,咱们还是等见到侯爷本人再说。”
说着话,那马车便晃过来了,停在和国公府门口。赶车的马夫穿着利落,跳下来后取下一个脚踏放于地上,随即姿态顺服的俯身,递上一只手。
顾明轩注意到那马夫头上的簪子也是羊脂白玉的,刚想皱眉,却被接下来看到的一幕惊到了,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只见马车帘子被一只戴着一个翡翠扳指,两个嵌宝戒指的手十分娇弱无力地掀开,人还没出来,就似乎被掀帘子这点风吹到了,当即听到了里面传来两声轻咳,并一声作里作气的抱怨:“哎哟,好大的风,可吹死本侯了。”
随即长宁候出了马车,下车的时候搭住了马夫递上来的手,柔柔软软地下了车,姿态活似一个寡了三十年的老太后。
就算老太后也未见得有他戒指戴得多!他另一只手上同样有三个戒指,样式倒不女气,只是又是翡翠又是玉髓又是宝石,奢华是绝对不让了。再一看他整个人,只见一身灿灿的玄色浮光锦,金线密织暗花,绝不是寻常手笔,腰上粗略一看挂了五六个香囊,深秋的天,还装模作样地插了支墨玉折扇!
确实好姿容,确实好作精。
顾明轩简直要被他闪瞎,脸都要裂了,还是身后幕僚偷偷捅了捅他,才恍然回神,上前见礼:“侯……爷安好。”
叶轻舟娇无力道:“本侯安好,近来身子不适,大公子莫见怪。”
说完这句话他又咳了两声,随手抽出了一张绣着兰草的帕子甩了甩,按了按唇角。他走近时便带来浓郁的水沉香气,顾明轩生平最恨男人熏香,简直用尽了必生的忍耐才没有把眉头拧成疙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侯爷今日赴宴,真是令我顾氏蓬荜生辉,侯爷这边请。”
叶轻舟带着冬至跟顾明轩穿过回廊,一路听得人声渐大。而后面前突然开阔,一块青石立在廊下,上书「风露台」三个字。他不禁一愣。再抬头只见夕光铺天盖地,云上云下都是火一样热烈。迎面入眼的是一片巨大的广场,长宽各三百步,以漆成枫红色的木板铺地。广场边缘处散落着设于地面的席位,中间不设隔断,很是自由。
正是夕照将收的时候,晚风中落叶潇潇而下,十数个少女在风中起舞,白裙凛凛,裙摆上绣着大片的波光。
叶轻舟停步。
舞姬们云髻高耸,肌肤明净,妩媚眉目上饰以胭脂与金箔。帝都女子大多身量娇小,可这群舞姬们却高挑秀丽,裙下踢起的长腿修长有力。
看着倒像是关外女子。但帝都人口往来繁多,舞姬都是贱籍,可以被随便买卖,就算是关外人,要说是被贩来的也说得通。
顾明轩心想又怎么了,疑惑问道:“侯爷?”
叶轻舟道:“这些白裙女子们看来与寻常舞姬不同。”
“我想着既然是要招待侯爷,所以不敢找寻常货色来应付,今夜献艺的一干人等皆是帝都一等一的人才,只盼侯爷不要嫌弃才好。”
叶轻舟:“大公子言重。我武人出身,在关外粗糙惯了,哪敢嫌弃什么。”
顾明轩眼角一抽,目光隐蔽地从他的戒指,香囊,折扇,周身布料上掠过。
「粗糙惯了」。
叶轻舟性好雅乐,不禁又道:“和国公府不愧百年世家,一路走来不看别的,光说这「风露台」就不是寻常气象。”
顾明轩:“不瞒侯爷,家父生平并不爱诗书,早年便令人修了这「风露台」,以做往来宾客宴饮之用。这里还不是最佳的观舞之处,侯爷请随我入席。”
顾明轩之前打探过长宁候日常,可惜长宁侯每天都在京城里到处瞎走,就跟个大牲口一样,没进茫茫人海根本摸不到人影。因此打探到的消息也非常浅显,只探听得长宁候似乎不太爱交际,于是排席位时便将他位置排在最上首,远离一切不必要的寒暄。
顾明轩倒也不在他旁边坐陪,把叶轻舟安顿好后便起身离开了,只把那幕僚留下伺候,叶轻舟不挑他毛病,倒似专心看起了歌舞。
叶轻舟回头看了那幕僚一眼。这人名叫罗易生,本是河间名士,据说没什么别的本事,唯有看人最准,五年前进京,投到和国公府门下,做了个西席。
大公子是心疼幼妹太过而失了判断之心了。罗易生在叶轻舟回头看他时微微行了一礼,并不出言。
长宁候只是最寻常打量,可这一眼看过来却很含笑婉转,简直就像是在看自己的挚交好友一般情切。
在罗易生看来,如果说长宁侯有什么一眼能看出来的不适合,那就是长得好——这男人长得太好,眉目含情,看天地众生都情深意重,又太风流,举手投足都漫不经心。千百出戏文写出千百种薄情郎君,每一位都是他的样子。
确实是张跟女人讨债的脸,可这样的风流情多,哪能是一心一意的良配呢?罗易生暗暗叹了口气。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大约分不清自己在他心里是什么地位吧?看万物有情,即对万物无情啊。谁在他心里会是特殊的?
罗易生又看了看长宁侯面前的席面,心下微微叹了口气。
长宁侯面前满桌的珍馐,都不过略动了两口便停,半分喜好也不肯叫人窥探。
叶轻舟撑着脸,心想下午也没吃什么东西,怎么突然胃疼起来了。
此时一位侍女走过来对罗易生低声说了些话,罗易生俯身道:“怕是我家大公子有吩咐,草民先告退,侯爷莫怪。”
叶轻舟没回头,懒散地挥了挥手:“罗先生自便。”
罗易生一惊,心想大公子根本没介绍过自己,他怎么知道自己是谁……
圣安司。
罗易生一路出了亭子往大公子那里去,一路穿过各路牛鬼蛇神,感觉自己脑袋都要大了。
这场宴会他是用了心的,不独席面精致,因为长宁侯喜舞乐,特请了流风回雪楼的姑娘们来献艺,又因探得长宁侯生性不爱交际,就将他的席位与其他人分开避免交流……等等等等。
为了不显得谄媚,明明意在长宁侯,却请遍了京城所有勋贵子弟——天知道这些少爷多难伺候,罗易生这辈子最不乐意伺候小孩。
然而长宁侯丝毫不在意,不因被用心对待而开心,也不因饭菜不顺而发怒,虽然生得一副含情貌,坐在那里,却让罗易生联想起一节老木头,冷玉……这一类的东西。
大公子并不在宴席上,而是在另一处离宴席不远的亭子里,罗易生绕过屏风,便见顾明轩正在亭子中间的桌子上临帖,大约是刚才被吓到了,要回来写字静心。
不过本不应该只有他的,罗易生疑惑道:“小姐这是……”
“跟她说了不行,但是哪里管得住。”顾明轩停笔,糟心道:“早跑出去了看叶……看长宁侯去了。”
大公子与小姐是一母同胞,又兼生母早逝,从小对这个妹子是千宠万溺,万事没有不依的,罗易生也习惯了。
“以你之见,觉得长宁侯如何?”顾明轩道:“我是看不出什么来了,好叫人讨厌的一个人。”
“侯爷确是世间难得的风流人物,可心境冷淡非常,怕是不好结交。”罗易生道:“声色不能动情,享乐不能动意,有礼徒在其表,欲求只在风月,依在下看,不是小姐的良人。”
照理说就算长宁侯深受圣上宠信,权势滔天,可和国公府也是老牌世家,不至于讨好——奈何小姐当年在边关被长宁侯所救,自此情根深种,闹了无数次,大公子心疼妹妹,就算不满,也动了结亲的心。
如果是贪图长宁侯权势,倒也罢了,可罗易生知道大公子只是希望妹妹得遇良人。
顾明轩沉默。
“再则还有一点,侯爷父母亲人俱亡,当年也曾娶妻,原配夫人乃是将门之女,可成亲三年便早早走了,死状凄惨。当年京中曾传言,是侯爷命主杀伐不详的缘故。”罗易生委婉道:“这种说法虽然未必全准,但在下以为大公子为小姐计,不得不思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