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照歌柔弱地一笑,并不接话。
停放马车的地方在府邸角落,离哪里都很远,各家养马夫,也不会太多,所以看管的人也很少。长宁侯府的马车更在角落,管家伺候着她上车,苏照歌看到檐角下挂着个画着梅花的牌子。
她安然在马车深处坐下,嗅到一片熟悉的,绵长而清冷的水沉香气。
苏照歌静静等到周围的人声渐小,外头似乎只剩下看着马车的粗使仆役时,挑开一点车帘,向外看了一眼:看马车不是重活,只有院子门口留了两个小厮看守,小厮们心也不静,没人管马车,正望着正堂方向聊天。
直接从马车门出去,正好是视线死角。苏照歌轻手轻脚推开车门,感谢长宁候府的讲究,这车门推开合上,都没有丝毫声音。
她借着马车遮掩,足尖一点,掠上了墙头,身姿鬼魅,没被任何人发现,一路向着和国公府厨房方向去了。
她的时间不多,要在叶轻舟准备走人前回来,这时间没准。不过叶轻舟是和顾明轩那厮在正堂谈话,和国公府后院甚大,只要叶轻舟不发疯自己一路轻功过来,小厮把马车赶到门口,大约需要三刻。她最少也有三刻时间,在叶轻舟之前回到马车上。
足够了!
她蹲在厨房屋顶上,学了两声布谷鸟叫。没两分钟,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从厨房出来,四下查看无人后,突然飞身上了房顶。
“你怎么回事!”女孩面色冷硬,上来便斥责道:“这可是三万两的生意,楼里甚至安排了我来奉毒酒,你竟然随手就把酒倒了!”
这女孩是流风回雪楼插在和国公府内院的「钉子」,非常珍贵,在这次刺杀任务中负责将那杯致命毒酒送到长宁候手里。她看上去就是和国公府内最普通不过的,用了多年的使唤丫头,没有任何值得被防备之处,所以她奉上的酒,贵客八成会喝。
而苏照歌——流风回雪楼派来的守望者竟然撞翻了毒酒,「钉子」在下面时还以为是楼里有了什么别的安排,却又不像。而关外人更沉不住气了,看苏照歌毁了最关键的一步,竟一时激愤,冲了上来。
苏照歌拍了拍这女孩的肩膀:“你放心,这是楼里另外的……”
“楼里什么安排……”她出手吊诡,女孩完全反应不过来,只感到肩上一阵刺痛,随即眼前突然天地倒翻,一头栽倒了下去。
苏照歌一手扶住了她,收了指间的毒针。女孩最后嘶哑着拼尽力气说:“你……背叛流风回雪楼……”
苏照歌一边迅速扒下来女孩的衣裳给自己穿好,一边唏嘘道:“谁让你们联合关外杀手刺杀我朝功臣,我实在看不下去……这说法太不要脸了,呕。”
女孩已经闭上了双眼。苏照歌提着尸身掠房顶,将她藏进了夜色掩映下的草丛中。
“这是见效最快的一种药,毫无痛感,平静地迎接死亡。”苏照歌起身,看着她:“对不住,可你如果不死,就是我和他死。”
不过虽然这么说着,她心下一片平静,并没有什么负罪感。
在流风回雪楼这样的地方,你不杀人,死的就是你自己,而杀的人多了,人心就会麻木。大家都是恶人,那就各凭本事挣命活,她自己尚且朝不保夕,没资格对别人抱有负罪感。
何况她有要保护的人。
她穿好衣服,又从衣裳内袋中掏出一张与女孩一模一样的□□,仔细贴在脸上,又拆散头发,迅速挽了个婢女发式,至此她与地上的尸体乍一看去,已经毫无区别。
苏照歌溜达着从草丛里出来,大摇大摆走进厨房,找了个托盘端了壶茶,转头出门,迎面遇上一个婆子:“哎哟,小蝶,你今天不是告假了吗?去哪儿啊?”
苏照歌掐着嗓子模仿「小蝶」的声线和语气:“刚才在廊下碰到大管家,大管家说是大公子的话,叫人去给看守杀手的大人们送壶茶,大管家就随手指了我去。”
婆子脸一拉:“哦哟,那你快去吧,那些圣安司的大人们简直怕死人了哦。”
苏照歌低眉顺眼道:“是呢,我……我刚才没太听准,大管家说那位看守杀手的大人是在柴房是吗?”
在宴席上时叶轻舟曾说「找个四面无窗的屋子」,而据她所知,和国公府符合要求的房子就只有柴房了。
婆子点点头:“对吧?我刚才看他们往那边去了。哎哟要不是柴房你就自己在那边再找一找嘛。”
苏照歌应了个是,转头出去了。等离开厨房范围,她左右看了一下四面无人,便一手拎着托盘一手拎着茶壶,再次轻功掠上了屋檐,迅速向柴房方向奔去。
第31章
果然是柴房,看着这些关外杀手的人是冬至。大约是自负功夫好,看着杀手的只有他一个人。苏照歌隔着十米左右跳下了屋檐,踏出了一些脚步声,营造出一种「有人从远方过来了」的感觉,端着茶水拐进了柴房院子。
蹲守在柴房门口的冬至见有人来了,抬头看了她一眼,没看出什么门道。
“我们大公子说大人看守刺客辛苦,特叫我来为大人奉茶。”苏照歌放下托盘,柔声道。
冬至扫了茶水一眼,没有喝,也没有说话,并不理她。
苏照歌不强求他喝,就像一个守礼有规矩的大家婢女一样,一福身,退下了。
她走出柴房,又跳上屋檐,轻手轻脚回到柴房,趴到柴房屋顶上,小心翼翼探头观察冬至。冬至毫无察觉,并不知道有人去而复返。
我的功夫竟然都比冬至好了啊。苏照歌一叹,都变了,翻天覆地地变了。
柴房屋顶有几处瓦片不牢靠,苏照歌掀开瓦片,皮下骨骼发出极其轻微的响声,随即整个人竟然就这么缩小了一圈,顺着那几块瓦大的窟窿,像一条鱼一样「滑」进了柴房。
圣安司的人是熟手,大约是怕刺客都是死士,被抓住后牙里□□自杀,所有人都被反绑住了双手,抹布堵嘴,扔在墙角。已经有人醒了,见苏照歌进来,愤怒地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小破柴房墙壁倒厚,隔音不错。苏照歌仔细听屋外的动静,确认冬至没有任何动作后,转身,轻手轻脚从那为首的白裙女孩头上拔下一根金簪。
白裙少女已经怒到极致,她是学武的人,又跟了苏照歌一段时间,哪怕脸不对,也认识苏照歌的身材。她废了牛劲,拼命把堵嘴的抹布吐了出去,含混嘶哑道:“你们……中原人……不讲信用……”
“你……倒了毒酒……”
“你们……收了我们钱……要杀……叶轻舟……”
“阴谋!这都是……你的……阴谋!”
“收钱的是流风回雪楼,不是我,管它是三万两还是三百万两,我又拿不到。我也只是个被扣在流风回雪楼里不得不帮他们做事的人而已。”苏照歌看白裙少女几乎气疯,又解释了一句:“就是说我只是个碎催,还是个跟东家不一条心的碎催,你跟我说信用有什么用?”
“你是……流风回雪楼的……”白裙少女目光可怕:“你为什么……要救叶轻舟!”
苏照歌顿了顿,轻声道:“他是我夫君啊。”
白裙少女露出个匪夷所思的表情。
长宁侯叶轻舟确实曾有妻室,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十三年前,岳国公遗孤良安郡主及笄,皇帝赐恩凤台选婿,这位良安郡主就在满京城的世家子弟中挑中了叶轻舟,下嫁于他,婚后不过三年,那个郡主就死了!
而他们关外和叶轻舟在风雪关打了十年仗,比所有人都清楚,叶轻舟别说续弦,十年来身边连个母蚊子都没有——现在这个流风回雪楼的杀手,却言之凿凿和她说,叶轻舟是她夫君!
这别是个女疯子吧?
“我知道你不信。十年了,有时我自己都怀疑前生不过大梦一场。可那又怎么样呢?”苏照歌四平八稳,手持金簪划过白裙少女的脖颈:“今天我们都活在阴沟里,你们要杀他,所以我要杀你们,有因有果,仅此而已。”
如此这般,处理了所有的白裙少女。苏照歌又把所有人被绑住的手解开,弄乱现场,做出了一番「窝里反,全死了」的场景。便照着原路,又从柴房屋顶出去,把瓦片照原样虚虚盖好。
正巧她离开柴房的时候回头,看见叶轻舟和顾明轩身后跟着几个圣安司的下属,一路进了柴房的院子。烛光下那人眉目如画,真是和十三年前没有丝毫区别。
太好看了。
苏照歌一路轻松地回了厨房,将自己与小蝶的衣服换了回来,再悠闲地回到叶轻舟的马车上,从头到尾,没有惊动一个人。
我可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苏照歌唏嘘。
水沉香袅袅,她挽着头发,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那两个小厮仍在门口聊天,毫无所觉。
柴房。
“属下万死!”冬至脸色苍白,跪在叶轻舟脚边:“属下不知何时……”
他们面前是一柴房的刺客尸体,叶轻舟一开门就只看见这些,提审是不用想了。冬至是看守,自然要请罪,顾明轩读书人出身,受不了这场面,刚进来就哇啦一声,嗷嗷地跑出去吐了。
叶轻舟伸手压了压示意冬至不必继续再说下去,又把手揣进袖子里,半晌才好像有点头疼似的:“……啧。”
冬至疑惑:“侯爷?”
顾明轩吐完了一波,青着脸进来,扫视了一下四周,所有少女都死于喉间一道划伤,只有靠着墙的一个,握着金簪洞穿了自己的喉咙。叶轻舟正低着头拿着一根款式相近的金簪比对伤口。
这道伤干净利落,喉咙上细细一道血线,多余的一点皮肉都没破,两侧同深,似曾相识。
“不是你的错,下手的人不是寻常杀手,不是你能防得住的。”叶轻舟思索着对冬至道:“起来吧。”
顾明轩感觉这像个自相残杀的场面,猜测道:“侯爷,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关外死士吗?她们狗咬狗——不,为了灭口,杀了同伴?”
“大公子妙思。”叶轻舟闻言给了他一个惊奇并赞许的目光:“当然不是了。”
“死士任务失败当即自杀,不会给我们带走人审问的机会。死士通常牙里□□,自杀也不会用这么大张旗鼓的法子,这是其一。”叶轻舟好心解释道:“这群杀手们身手相差不多,如果是其中一个要杀其他人,伤口不会这么干净,一定会有很多的打斗痕迹,这是其二。贵府的柴房天花板该修了,这是其三。”
顾明轩抬头去看,发现柴房角落里果然有个地方瓦片盖的不严,露了几点天光,极其细微地照在地上。叶轻舟屈指弹出一道劲风,那几片瓦应声而落。
叶轻舟问道:“在你看守期间,有什么人曾经来过吗?”
冬至奇怪地看了顾明轩一眼,顾明轩一愣,就听冬至回话道:“属下看守时,只有大公子曾派一位婢女来为我奉茶,除她外,再没有第二个人来过了。”
叶轻舟挑了挑眉,转头看向顾明轩。
顾明轩:“……”
顾明轩满头雾水且百口莫辩,半晌憋出一句:“啊?什么茶?我没有!”
叶轻舟只是逗他,闻言高深莫测地一笑,看不出来信没信,笑得顾明轩心里发毛:“啊,行。”
可苏照歌到底要做什么。叶轻舟想,以她的身手,如果真的只是想灭口,完全可以避开冬至,何必伪装成婢女,要在冬至面前露这么个脸?
苏照歌下手风格简洁,不像是会做多余事的人。叶轻舟偏向认为她行动有其深意,不过如果自己查不出来,八成她也不会坦白告诉自己吧。
顾明轩问道:“侯爷可有什么思路了吗?”
“什么都没有。”叶轻舟转着扳指,思索着道:“但这个婢女不太对,请大公子令全府上下女眷来此细查,看到底是谁,替大公子送了这一壶茶。”
夜半三更,和国公府灯火通明,大约是有什么紧急事态,哪怕是在这么偏僻的角落里也能听到外面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马车内座位宽大,几乎像是一个榻,上面铺着素白云锦软垫,这种锦缎市面上三金一尺,贵的要命,苏照歌最好的裙子也不过就这个料子,两条。而叶轻舟随手拿它来做垫子。往这在上面一躺,几乎比自己的床还要舒服。马车内没有香炉,空气中却浮动着绵长悠远的水沉香味,并不浓厚,闻来甚至有些薄。
这是那个人走后留下的余香。
苏照歌端坐在锦缎上,不动声色地仔细闻着这点味道,分辨出这味道不是单纯的水沉香,还包括一点布料,甚至还能想象到那人温热的体温把香烘的更深一点点……半晌她突然反应过来,不禁一笑。
这是在做什么啊,简直像个老色鬼。
她只记吃,不记打。转世了重生了,踏过尸山血海又落进幽暗阴沟,到头来还是败在同一幅色相上。
仔细算来至今有十年不见,叶轻舟的变化不可谓不大。当年那个叶轻舟清冷寡言,爱穿一身白,两个人在书房里各干各的,偶尔彼此对视,谁都不说话。不像夫妻,倒像雨夜在同一个屋檐下相逢的两只猫,谨慎地彼此嗅嗅,不知道对方会不会伤害自己。而今天却都变成油滑的大人了。叶轻舟甚至还会调戏她。
不过在她看来,却总觉得叶轻舟似乎还是当年那个雨夜拦了她车架,一边认真地说自己不爱她一边认真地发誓说自己会一辈子对她好的少年人。
在她还是「良安郡主」的时候叶轻舟确实对她好了一辈子。
也确实不爱她。
他这种四分情却可以做十分事的性子真叫人难说是好是坏,枕边人年少结发同床共枕一世,被周密地伺候着,却永远摸不清自己在他心底到底是什么地位。
苏照歌合了合眼,这一夜对她来说消耗太大了,竟然不知不觉睡过去一小会儿,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前世出嫁那天,她从宫中出嫁,穿着二十个绣娘绣了一个月的嫁衣,皇帝给她体面,又下旨令接亲队伍浩浩荡荡绕着整个京城转了一圈,展示她八百抬的丰厚嫁妆。
可京城太大了,她早上从宫中出来,傍晚还没到长宁侯府。那年是真正的十五岁,她坐轿子,累得腰酸背痛,心里却很担心叶轻舟,她坐轿子尚且如此,他在轿子外面骑马,是不是只会更累?已经绕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到家呢?
可等到下花轿时叶轻舟稳稳扶住了几乎要站不稳的她,那手臂清瘦,还是少年的身量,却很有力。隔着盖头,她隐隐约约看到叶轻舟脸色有点紧张,却在俯身的时候很小声地安慰她:“郡主不要怕。”
真是傻子,谁怕了。
骤然一股凉风扑面。
苏照歌霎时睁眼,睁眼瞬间便神志清明。
不知道她睡过去了多久,四下很静,外面像是已经没有人了。叶轻舟扶着马车车门,与她对视,打了个招呼:“哟,苏姑娘。”
第32章
她还穿着献舞时那身红裙子,姿态随意地窝在座位深处,小小一团,车厢内闻不到丝毫血腥味,唯一能算得上是「纰漏」的地方,是她的头发微微有点乱了。
舞裙为求裙摆飞扬好看,用料非常轻薄,她自己还年轻,习武之人内力充沛,或许还不觉得,但这样的深秋天气,等一晚上大约要着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