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的, 有本地的百姓, 也有穿着胡人衣裳的男女, 客商们牵着骆驼穿梭在街市上, 十分热闹。西域的商人常来长安与当地人做交易, 街市上摆满了香料、丝绸和各种奇巧的玩意儿。
这里的堂口每年都能挣不少钱, 就如同一个聚宝盆, 无论如何也得夺回来。
为了避免被金刀门的人发现,一行人穿着粗布衣裳,打扮成了来这里做生意的人。徐怀山长得高, 模样又俊, 就算打扮的低调也十分显眼。朱剑屏索性给他贴了一张人皮/面具, 让他看起来蜡黄无神,就不再引起别人的注意了。
街边的饭馆散发出了羊肉泡馍的香气,闻着辣乎乎的,胡椒应该放得很足。李清露嗅了嗅,觉得有点饿了。徐怀山便道:“先吃饭吧,吃饱了再到处看看。”
一行人吃了羊肉泡馍,汤热乎乎的,羊肉也切得十分厚实。填饱了肚子,精神也好了起来。
他们走到了金刀门的地盘附近。徐怀山戴着人皮/面具,打算亲自去看一看。其他人在街拐角处等着,徐怀山信步走了过去。他看着路边的摊子,随手拿起了一个大红石榴掂了掂,道:“多少钱?”
小贩报了价钱,狐疑地看着他,感觉他并不想买。徐怀山醉翁之意不在酒,一边挑石榴,眼角瞥着周围的情形。
屠烈挑了业力司的堂口,到底是怕被报复,整条街上都是他们的人,不但有明面上挎着刀巡逻的,也有暗桩。
天色都黑了,还有屠夫在街边摆着肉摊。灯光照出那人一脸横肉,腰上的围裙带着血迹和油斑。屠夫手里拿着一把斩骨刀,哐哐数声斩下了一块后腿肉,挂在锈迹斑斑的钩子上,一双阴狠的眼睛盯着来往的人。
徐怀山等人进城之前,都用粗布把兵刃缠了起来。此处来往的江湖客甚多,守城的官兵都已经习惯了,看也不看就放了行。
金刀门的人拿着利刃招摇过市,实在有些嚣张。听说长安城的府尹叫叶藏锋,是去年刚上任的,一直对这些江湖客放任自流。据申平安的信里所说,这位府尹大人的性情沉稳,把以前的辖地管理的井井有条,却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到了这里,就一直没有动作。
叶藏锋来了之后,张大新给他送了些礼物,算是跟他打过了招呼。叶藏锋的态度十分客气,收了礼物后回了些家乡带来的茶叶和特产,之后就没再跟他们来往过。
叶大人应该早就听说了,这座城是江湖人争夺的是非之地,城西有虎,城东有狮。这两边没在明面上打起来,已经是给官府面子了。他只有一条命,还是明哲保身为上策。
这边街上的人见来了个陌生人,都警惕地看着他。摊主看了他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可疑,道:“你买不买,不买别乱摸!”
徐怀山也不生气,道:“挑一挑都不行?”
一旁的屠夫也开口道:“我看你小子眼生的很,是哪来的?”
徐怀山道:“买个石榴还要问人是哪来的,你是不是管太宽了?”
屠夫哐地一声把刀剁在案板上,粗声道:“你小子懂不懂规矩,在城西,咱们问什么,你就老实答什么,少跟爷们废话!”
李清露躲在街角后面,探头望过去,见那边好像起了争执。她道:“他被看出来了?”
朱剑屏摇了摇扇子,道:“应该没事,那帮人就是做贼心虚,路过条狗都要瞪两眼。”
蛛红噗嗤一声笑了,道:“诶,说谁是狗呢?”
李清露不放心,道:“我去接他回来。”
她快步走了过去,喊道:“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徐怀山微微一笑,道:“我想给你买点果子,石榴喜欢吗?”
李清露道:“你会不会挑啊,石榴要黄皮儿的才甜,这石榴这么红,一看就酸。”
小贩不满道:“小丫头,你说谁果子酸呢?”
李清露好像这才注意到他们似的,笑了一下道:“对不住,我说错了,我不爱吃石榴,剥起来太费劲了。哥,咱们走吧。”
徐怀山便跟她牵着手,一起走了。两个人转过街角,跟其他几个人汇合了。朱剑屏道:“怎么样?”
徐怀山道:“防备挺严的,差点就让人盯上了。幸亏这丫头机灵,还知道去接我。”
李清露有点傲娇,道:“现在知道我有用了吧,让你不带我。”
徐怀山道:“我错了,以后去哪儿都带你。”
朱剑屏道:“再去城东看看吧。”
一行人趁着月色走到了城东,这边街上的人比城西多,气氛也更轻松。这里原本是业力司的地盘,时常有集市。百姓们习惯了来这边采买,此时依稀还有往日热闹的气息。
成串的灯笼垂下来,红光照着大街,人流进出店铺,涌动的都是挣钱的机会。徐怀山皱起了眉头,这么好的地方被人抢走了,一个月要损失多少钱,想一想就心疼。
一个人拿着糖葫芦的靶子站在客栈门口,放声吆喝吸引客人。客栈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也把冰糖葫芦照的红艳艳的,十分诱人。有大人牵着孩子从这里走,停下来想买一串。客栈里的伙计一甩毛巾搭在肩上,大步走了出来,粗声粗气地喊道:“哎哎,别在这儿卖东西!说你呢,要在这儿做生意得先交保护费,一个月二两银子,交了吗?”
那小贩十分无辜,道:“我在这街上卖了十年糖葫芦,没听说过还要交钱的。”
小二哥顿时大声喊起来:“十年怎么了,如今改规矩了,以后这边归金刀门的姚总门主管,在这儿做生意的都得交保护费。要么交钱,要么收摊子走人!”
小贩道:“你们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这是小本生意,糊口而已,哪里有钱给你们?”
对面店铺里又有几个伙计闻声走出来,撸起袖子道:“怎么着,有人不服?”
一人说着,抬手推了那小贩一把。另一人一脚踢翻了他的草靶子,十来支糖葫芦滚在地上,沾满了灰尘,一人还上去踩了两脚。
那小贩五十多岁了,身材干瘦,除了卖糖葫芦之外,也没什么活命的本事。他被这些人欺负,心中愤怒难抑,攥紧了拳头道:“我让你们欺负人!”
他怒吼了一声,冲上去跟一个人厮打起来。
其他几个人没想到他还敢还手,登时一拥而上,对他一顿拳打脚踢。那人抱着头直打滚,被打的鼻青脸肿,鼻血流出来把地都染红了。周围有人喊道:“哎呀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那帮伙计这才放过了他,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晦气!”
李清露看不过去,上前把他扶起来了,小声道:“大叔,你没事吧?”
那人佝偻着腰在一棵大树边坐下,捂着脸哭了起来。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淌下来,快六十岁的人了被欺负成这样,那些人也太过分了。
他哽咽道:“谁叫我没本事……打不过他们,又没别的活路。”
一群路人在旁边围观,有人小声道:“他们怎么这么横啊,没人管吗?”
又有人道:“这边换主儿了,整条街都归金刀门管。他们的堂主外号叫下山虎,饿着肚子下山的老虎,一露面就要吃人,你说得有多凶啊。”
另一人感叹道:“比起来还是业力司好些,起码他们不打人啊。”
一名伙计听见了,瞪着眼大声道:“说什么呢,再说一声试试!”
百姓们不敢得罪金刀门的人,都散去了。徐怀山放眼看了一圈长街,只有街边的店铺还亮着灯,路上已经没有几个流动的摊贩了。原本这时候华灯初上,街上卖糖水的、卖水果的、挑着馄饨担子的,还有卖拨浪鼓、虎头帽等小玩意的摊子一个挨着一个,如今却都被赶没了。长街上干干净净的,越发有城西那股噤若寒蝉的劲儿了。
李清露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那人脚边,道:“大叔,你拿着买贴膏药吧。”
徐怀山有点不满,她对自己都没这么好过,却去关心一个不认识的人。他道:“你一个月才挣多少钱,还去施舍别人。”
李清露道:“人家那么惨,又被打成那样,怕是连药都买不起。”
“让金刀门的人赔他药钱去。”徐怀山道,“你光看见卖糖葫芦的损失了,怎么不想想这条街上损失最惨重的人是谁?”
李清露道:“谁?”
“是我啊!”徐怀山冷着脸道,“一个月几千两银子的纯利,一下子都没了。我的铺子没了,小弟还被人杀了个精光。我气得牙都疼了一天了,我说什么了?”
朱剑屏忍不住道:“你小点声。”
徐怀山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是大了点,幸亏天黑沉沉的,没人注意到他。
李清露明白了他受了多大的损失,好像是比卖糖葫芦的更惨一些。她想了想道:“你别上火了,晚上我给你捶捶足三里,你眼睛都红了。”
徐怀山昨天想着这边的事,一宿都没睡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李清露一说要给他捶腿,他的心情顿时就好多了。郑雨寒却不识趣,道:“光捶腿没用,还是得针灸。等会儿找个客栈落脚,我给你扎两针去去火。”
徐怀山沉默着没说话,心里却有点后悔把郑神医带出来了。
一群人站在街角,寻思着要找个地方休息。这边的客栈已经被金刀门占据了,住宿成了个麻烦事。蛛红道:“要不然就找间民宅住宿吧,看有没有好说话一点的。”
她说着抬起眼,忽然见前方巷子口的一处阴影中,有人探头探脑地看他们。她疑心被金刀门的探子盯上了,摸向了腰间的飞刀,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那人吓了一跳,连忙举起了手,道:“千万别动手……红大姐、青大哥,是我啊!”
蜈青前阵子过来巡视的时候见过此人,皱眉道:“周游?”
这个时候大家都紧张,难免草木皆兵的,差点误伤了自己人。那人快步从小巷子里走了出来,小声道:“两位将军,还有军师,你们怎么来了?”
他是人和堂的一名管事,叫周游,本来是申平安的亲信。前天晚上人和堂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带人支撑了片刻,眼看敌人像潮水一样越来越多。他心知打不过,便带着十来个人撤出来了。
朱剑屏也认得他,道:“你怎么在这里?”
周游头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左手也包的像个粽子似的,看来伤的不轻。他站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警惕地看了四周一眼,见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低声道:“金刀门的人把堂口抢走了,我在城里有个小宅子,带着十来个兄弟躲在这里。本来想养一养身体就去无量山报信,没想到几位这就来了。”
本教的人这时候来长安,必然是为了人和堂的事来的。周游看了几人一眼,道:“你们有地方住么?”
朱剑屏道:“客栈都被他们占了,你那儿还有地方么?”
周游连忙道:“有、有,还有两间厢房,堂屋收拾一下也能住人。你们跟我来吧。”
一行人随着周游从后门进了街边的一座宅子。宅院不大,正面是主屋,东西各有一间厢房。
院子里有十三四个人,有的胳膊上吊着绷带,有的拄着拐杖,一片静悄悄的,从外头看实在想不到这里藏了这么多人。那些伤员一见他们来了,都十分惊讶。有人想说话,周游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道:“嘘,进屋再说。”
徐怀山等人进了堂屋,有人烧了水送进来,道:“军师、两位护法,各位朋友喝水。”
徐怀山脸上戴着人皮/面具,这些人没认出他。他也没打算表明身份,只是沉默着坐在人群之中。众人虽然没见过他,却觉得这人的气度非凡,大约是教里哪个营的首领。
周游点起了灯,一盏灯火在夜风里微微动荡。他们经历了一次突袭,实在是怕了,这么多人待在屋里也不点灯,生怕引起敌人的注意。
徐怀山眯起了眼,心里很不舒服,屠烈那个狗东西挑了他的堂口,还把他的人吓的如同惊弓之鸟,自己早晚也得让他尝一尝这种心惊胆战的滋味。
朱剑屏道:“就你们几个逃出来了,其他人呢?”
周游一想起前天晚上经历的事,心里就十分难受。他道:“堂里一共二百个人,五十个人跟着张堂主出去,结果遭了埋伏,没有一个生还的。堂里的人也被屠烈杀得七零八落,只有我们几个人运气好活下来了,现在躲在这里,哪儿也不敢去。”
朱剑屏微微皱眉,道:“张大新死了,申平安呢?”
周游道:“申副堂主被屠烈抓走了,听说被关在云雷堂的大牢里。兄弟们倒是想救他,苦于没那么大的本事,只能在这里干着急。”
这些人的本事一般,盲目出头也只是自寻死路。徐怀山淡淡道:“你们先好好养伤,就把这儿当做咱们的一个据点,守在这里就行了。”
他的气场端严,一开口,那几个人就不由得要听他的吩咐。周游道:“是,我们一定守住这里。”
朱剑屏道:“你们在这里,还有什么见闻么?”
周游想了想,道:“咱们的铺子都被他们抢走了,那几个信得过的账房先生被他们撵回老家去了,换上了他们自己的人。街上的摊贩也被他们赶没了,大家敢怒不敢言,都十分恨他们。”
朱剑屏道:“屠烈如今在什么地方,有人接手这边了吗?”
周游寻思了一下,道:“下山虎应该在城西云雷堂待着。两边这么近,要是有什么事,他一炷香的功夫就过来了。这边还没有新堂主,大约要等他们的总门主姚长易安排。”
朱剑屏的心思微微一动,这边虽然守卫的严格,却还没有人坐镇。一旦打起来了,金刀门未必能及时做出反应,对自己这边倒是十分有利。
他跟徐怀山交换了个眼神,意思是要趁着他们根基不稳,尽快行动。徐怀山也有此意,但没说话。天色不早了,周游收拾出了房间,让众人休息。
徐怀山和朱剑屏睡在主屋的卧房里,李清露和蛛红住在西厢房,伤员住在东厢,其他人在堂屋打地铺。熄了灯,四下一片寂静。徐怀山跟朱剑屏躺在一张床上,感觉有点挤。他翻了个身,见朱剑屏抬眼看着自己。两个人面面相觑,鼻尖都要碰到一起了。
“干嘛?”
朱剑屏一脸冷淡,道:“你离我太近了,往里挪挪。”
徐怀山身为教主,想多占一点地方都不行。蜈青和郑雨寒在外面打地铺还没说什么,朱剑屏倒是娇贵得很,一看就没受过活死人坑的罪。
他道:“外头那些人还睡大通铺呢,你也想去挤一挤?”
朱剑屏一向有点认床的毛病,吃穿可以差一点,觉必须睡好。他道:“我不去,你快往里稍稍。”
徐怀山有点不痛快,给他让了半尺地儿,低声道:“成了亲,你也嫌你媳妇睡觉占地方?”
“那不一样,”朱剑屏一本正经道,“女子天生弱质纤纤,都是水做的,跟浑身臭汗的大男人怎么能相提并论?”
徐怀山想自己跟姐姐共用一具身体,钟玉络出现的时候,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静了片刻,外头的那些人应该都睡着了。徐怀山想着白天的所见所闻,一时间还不困。朱剑屏轻声道:“你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