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她的那件石青色的披风,到现在她还收在衣橱里。有时她会拿出来细细端详,摩挲着上面的玄狐锋毛,便想起了他少年时的模样。
他常穿一身黑色的衣袍,肩上绣着金色海浪的团花,白色的衣领露出来,映得皮肤也很白。腰带把他的腰身束的很细,他的身姿挺拔,眼神淡漠,做事从来不拖泥带水,又透着一股游刃有余的劲儿。
那时她还暗自惊叹,想不到无量山中也有这么好看的儿郎。听说他是孙孤诣的徒弟,在活死人坑里待了好几年,受过不少罪。可从他的脸上,从来都看不出自怨自艾的神色,反而有股寒梅般的劲头,经霜尤艳,在寒意中越发峥嵘。
如今的他,眼里比从前多了些复杂的东西,骨子里却依然是那个不肯轻易认输的少年。
穆拂衣心中有些惆怅,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帮他。
穆广添那个老头儿的防线厚得很,实在很难攻破,只能从穆拂衣这里打开缺口。朱剑屏见教主在使美男计,怕李清露在一旁待着影响徐怀山发挥。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蜈青想想办法。
蜈青寻思了一下,把李清露叫到院子里的鱼池边上,作欣赏状道:“李姑娘,你看这锦鲤真好看,有红的也有白的,你说有多少条?”
李清露余光瞥着徐怀山跟别的姑娘套近乎,心想:“我管他几条呢。这个臭男人,又不喜欢人家,还非得撩的人家喜欢你,骗人感情天打雷劈!”
她淡淡道:“十九条。”
蜈青有些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李清露是随口诌的,道:“我天赋异禀,从小眼力就特别好,看一眼就知道有几条。不信你数数。”
蜈青本来是要骗她的,没想到反而被她绕了进去,忍不住看着游来游去的鱼开始数。李清露抬眼望着屋子那边,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郑雨寒诊完了脉,从屋里出来了,他站在屋檐下叹了口气。穆拂衣本来觉得父亲不过是陈年旧疾,拖了这么多年都已经习惯了。但看他这个样子,心不觉间被他吊了起来,道:“郑神医,我爹怎么样了?”
郑雨寒的神色凝重,道:“他早年中了寒毒,心脉受伤,这么多年也没有化解多少。年轻的时候还能扛一扛,如今五十多岁了,寒毒越发深入脏腑,不发作则已,一旦发作后果恐怕会很严重。”
徐怀山跟他待得久了,看眼神就知道郑雨寒在一本正经地吓唬人。但穆拂衣关心则乱,道:“那怎么办?”
郑雨寒道:“穆大小姐若是信得过,我愿意为穆堂主医治。”
穆拂衣道:“能彻底治好么?”
郑雨寒露出了忧虑的神色,道:“我会尽力为他医治,到底怎么样,现在还不好说。”
穆拂衣知道他很有本事,便道:“那就有劳郑先生了。”
穆拂衣让人收拾出了客房,安排他们在地载堂里住下了。李清露烧了壶茶,众人坐在一起说话。
过了中午,宅院安静下来,没人在外头走动了。徐怀山道:“穆广添的病情怎么样?”
郑雨寒道:“他也不完全是装的。他早年中了寒毒,一直没能根治。天一阴就心口疼,每天半夜阴气盛的时候也会疼,时常睡不好觉,很折磨人。”
徐怀山印象中的穆广添身材干瘦,眼神里藏着精明,似乎又有些倦怠,看来这些年他被旧病折磨的不轻。
“能治好么?”徐怀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
郑雨寒的神色有些严肃,道:“病在膏肓,针灸触不到,只能靠汤药慢慢治。”
朱剑屏道:“吃药要多久?”
“不好说,”郑雨寒道,“吃药效果缓慢,可能一年半载,也可能三年五年。这病还忌讳生气,一发脾气,之前吃多少药都白搭。”
众人都沉默下来,穆广添也知道自己的病不好治,拖了这么久,已经习惯跟它共存了。
穆广添仗着身上有病,一直敷衍本教。他年纪大了,又是教里的功臣,他要是铁了心不出力,徐怀山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整个地载堂都是穆老头儿的私兵,他不肯借人,就算是教主亲自来也指挥不动他们。
穆广添这样避而不见,就是要让本教的人知难而退。徐怀山却不能就这么放过他,就算是几百年的老乌龟,他也要拿铲子撬一撬。
徐怀山道:“你们主意多,帮我想个办法。”
众人都是一筹莫展。郑雨寒沉吟了许久,道:“教主若是真的想治好他的病,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你尽管说。”徐怀山道。
郑雨寒道:“他中的是至阴至寒之毒,得用至阳至烈的药。本教有一颗三阳六合丹,治疗他的寒毒十分合适,只是这药太珍贵了,给他有些可惜。”
徐怀山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颗药,是当年孙孤诣为了求长生炼的,用的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药材,据说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当年孙孤诣炼成了两颗,只服用了一丸,另一颗传了下来。钟玉络没舍得吃,一直收在云山殿的书斋里。这药只有教主才有资格服用,传到徐怀山手上,他也一直没舍得动。
他沉吟了良久,觉得想成事就得付出一点代价。地载堂在外头游离了这么多年,不能任由它这样下去了。穆拂衣虽然是倾向于帮他的,但也不是个眼皮子浅的丫头。光攀交情不行,得拿出些诚意来才能打动他们父女。
他下了决心,对蜈青说:“你回无量山一趟,把我收在书房里的三阳六合丹拿来。”
众人都十分吃惊,给出这枚能回生续命的丹药,就相当于把一条命送给了别人,这代价实在太大了。行走江湖难免遇到危险,万一以后他受了伤,没有灵药岂不是受罪?
朱剑屏有点迟疑,手中折扇一拢,道:“要不你再想想?”
“不用想了,”徐怀山说,“去拿来吧,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穆广添既然爱惜性命,咱们就给他这一颗灵药。他是个明白人,若是收下了,就得归附本教;若是他不收,咱们也没什么损失。”
众人也没别的法子,蜈青答应了,起身道:“好,属下这就回去取药。”
作者有话说:
【穆拂衣】
年龄:20岁
身高:166cm
体重:49kg
相貌:颇具书卷气,俊秀美丽
性情:聪慧端庄,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身份:地载堂大小姐
爱好:喜欢梅花,擅长制香
力量:★☆
智力:★★★★
身世:穆广添的女儿,从小生活优渥,头脑聪明。她深得父亲信赖,常替他打理堂里的事务。
弱点:儿时身体弱,不会武功。
小注:她自幼听父亲的话,如今却发现,他也不是事事做的都对。她不知道是该继续做个乖女儿,还是大胆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陷入了迷惘中。
——《玲珑英雄谱.人物篇.卷八》
第三十二章
郑雨寒给穆广添开了药, 穆拂衣知道他的医术高明,对他抱有一线希望。她把方子拿给堂里的郎中看了,郎中说没有问题, 穆拂衣便让人熬好了, 每天早晚都按时给父亲送过去, 看着他喝下了才放心。
李清露住在徐怀山的隔壁,虽然还像以前一样伺候他起居,态度却有些冷淡,好像对他有什么不满。
一大早吃完了饭,李清露要去院子里洗碗。徐怀山道:“天凉了, 你放着让别人洗吧。手上生冻疮就不好了。”
李清露嘟囔道:“别人的手不是手么?都是爹生娘养的,我可没有教主这么大福气,不配让别人替我干活。”
徐怀山感觉她好像吃了火药,自己就是关心她, 她却夹枪带棒的。他道:“你怎么了?”
李清露道:“我没怎么了,挺好的啊。”
她拿着一叠碗出去了, 打了一盆水, 蹲在院子里洗碗。徐怀山坐立不安, 跟过去道:“算了, 你别洗了, 我来吧。”
他挽起了袖子, 伸手要拿碗。李清露用胳膊肘把他抵开了, 道:“走开,你挡我光了。”
徐怀山确定她就是生自己气了,寻思着自己没得罪过她, 但昨天来的时候跟穆大小姐多说了几句话, 她就不乐意了。
徐怀山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李清露冷淡道:“我就是个伺候人的丫鬟, 没爹没娘的,我吃什么醋。”
这丫头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心气高的很,可从来不肯看低自己。她说这样的话,就是很恼火了。
他撩衣在她旁边蹲下了,拿了个碗跟她一起洗,一边看她的脸色。李清露生气的时候皱着鼻子,嘴微微撅着,身上能憋气的地方都鼓了起来,像个膨胀的河豚。
虽然这时候笑不好,徐怀山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李清露停下来看着他,道:“有什么好笑的?”
她原本好端端的在山里做道姑,不沾红尘,清静自在。这个讨厌鬼非把自己抢过来,像个土匪一样蛮不讲理。时间久了李清露认了命,本来想这样凑合着也能过,没想到他又去撩拨别人家的姑娘。扆崋穆大小姐生的漂亮,家世又好,书读的还多,自己跟她比起来简直就像麻雀见了凤凰。李清露心里沉甸甸的,难受了一晚上了。
这个大魔头把小姜气跑了,逼得自己除了跟他在一起没有别的选择。可他却转头就去找旧相识,这也太不公平了。
徐怀山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得争取一切能用得上的力量,你理解一下。”
就算他跟穆拂衣套近乎是为了撬松她爹的墙角。李清露看在眼里,还是不开心。业力司的教主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样,为了达到目的头可断、血可流,就连色相都舍得出卖,实在是能屈能伸。
徐怀山脸皮厚的很,根本不把这当回事。李清露越想越不高兴,心里暗道:“什么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男人的嘴就是骗人的鬼,自己是猪油蒙了心才会相信他。”
先前她还心疼他从小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想要好好照顾他。她连夜里做梦都梦见他小时候的模样,一想到他受过的苦,她的心都跟着抽搐,如今看来还是自己太天真了。他现在有钱有势,有的是女孩子上赶着照顾他,轮得到自己心疼么?
徐怀山默默地洗了一个碗,拿胳膊肘碰了碰她,试探她的反应。李清露往旁边挪了一下,徐怀山也跟着挪了过去,小声道:“我就是跟下属说几句话,有什么好生气的,别气了昂。”
李清露觉得他的态度一点也不严肃,道:“你那是普通说话么,明明就是撩人家姑娘。”
徐怀山觉得她有点感情用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居上位者有时候就得没脸没皮。他道:“我虽然是教主,但有些事自己处理不来。不管男人女人,只要能帮得上忙的,就值得重视。我这次来,就是为了争取穆姑娘和她爹的支持的。我来求人家,不说两句好听的,难道要像你一样不答应就生气么?”
李清露本来都要被他说服了,末尾被他嘲了一句,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作势要扭他胳膊,道:“你说什么?”
徐怀山笑着躲开了,道:“我是说,你有求人的时候,我也有求人的时候,咱们互相体谅一下,行不行?”
李清露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跟她早就认识了么?”
徐怀山犹豫了一下,怕说了惹她生气。李清露看他想要敷衍过去,心里越发不高兴,端着盆把水哗地一声泼出去,转头把桶里的水哗哗地倒在盆里,闷着头开始洗第二遍。
徐怀山只好道:“她以前来过无量山,替她爹述职。那时候是冬天,她身子弱,刚来山上就病了。师父让我伺候她养病,我给她送了一个月的药,就这么认识的。”
李清露想:“还是个病美人,柔柔弱弱的我见犹怜,难怪他一直想着她。”
穆拂衣的气质高华,透着一股通情达理的气息,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李清露一见她就生出了好感,又想:“这种事也怪不得人家女孩子,是这个登徒子像孔雀开屏似的在人家面前晃悠,人家不看它,它还要抖尾巴。”
徐怀山看了她片刻,觉得她的心态有点复杂。他道:“你到底是生她的气,还是生我的气?”
李清露放下了碗,道:“当然是生你的气。人家姑娘好端端的,你非得找上门来麻烦人家,你就是利用她喜欢你。”
徐怀山也没否认,一副坦然的模样道:“我那么多小弟都没了,堂口被人抢了,好兄弟还在大牢里被人关着。穆大小姐手里有人马,我不找她帮忙还能怎么办?”
他正色道:“我是一派的教主,做什么事都得以大局为重。若是讲究那么多规矩道理,我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李清露心里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沉默着没再说话。她忍不住想,如果穆拂衣是男儿身就好了,徐怀山也不用跟她攀什么风花雪月的旧情,直接上来摆明了要借多少人,事后给多少好处,哪里还有这么多麻烦事。
徐怀山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道:“现在的问题是穆广添不愿蹚这趟浑水,连谈判的机会也不给咱们。我这么做小伏低的,就为争取一个跟他谈判的机会。我把你当成我的后盾,你总不能这时候给我拆台吧?”
李清露有点心烦意乱,从前她对什么事都不在意,如今跟他待得久了,却好像被他传染了,一旦依恋上什么东西,就想把它抓紧。要是它变得不那么确定了,她的心就变得不安起来。
“随便你。”她把碗擦干净,捧着进了屋。
徐怀山帮她把水倒了,跟过来道:“别太担心了,我有分寸。”
李清露淡淡道:“我看穆大小姐挺好的,你若是不喜欢人家,还是别太过分了。”
徐怀山笑了一下,道:“他是个女诸葛,早把我那点弯弯绕看明白了。她陷不进来,我也不会让她陷进来的。”
李清露的神色缓和了一点,她坐在床边上,拿出一小罐香脂,轻轻地涂在手背上。茉莉的香气散发出来,带着一点冰凉的气息。徐怀山靠在床架子边看着她,香脂挖的多了一点,李清露没地方抹,他默默地把手伸过来,示意抹在自己手上。
李清露把香脂蹭在他手上,徐怀山擦了擦手背,眼弯起来,好像十分开心。朱剑屏说的没错,女孩子又香又软的,就连生气都这么可爱,的确不是臭男人可以比的。
李清露道:“有什么好高兴的?”
徐怀山说:“你这么在乎我,我当然高兴。”
“谁在乎你了。”李清露板起脸道,“我是在乎人家女孩子,不想让她被你骗了。”
徐怀山把手捂在鼻子跟前,一股茉莉花的香气弥漫开来,她身上的气味仿佛萦绕在自己身边。他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我能骗到你一个人就够了。”
隔天早晨,蜈青拿了三阳六合丹回来,交给了徐怀山。小巧的锦盒只有巴掌大,里头是一颗封着蜡衣的药丸。徐怀山打开看了一眼,神色淡淡的。朱剑屏在旁边看了,道:“你想好了?”
徐怀山道:“想好了,这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把眼前的事解决了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