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玉络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淡淡道:“早就准备好了。”
就连朱剑屏也没看出破绽,钟玉络便对自己有信心了。穆广添就跟徐怀山见过一两面,必然看不出问题来。
她道:“先进去等一等吧。”
她进屋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朱剑屏挨着她坐在一侧,蜈青本来要站在她身后的。钟玉络道:“青将军,你去坐下,让清露伺候我就行了。”
蜈青寻思着谈判是要一团和气,自己铁着脸站在一旁未免有些煞风景,他便去跟蛛红坐在了一起。郑雨寒不挑座次,随便在最后坐下了。丫鬟送了茶水过来,众人等了片刻,便见穆拂衣与一名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两人身后又跟着几名管事,一个个目藏精光,应该都是他的得力助手。
带头的男子正是穆广添,他五十多岁年纪,身材瘦削,穿着一身深褐色的锦袍,唇上和颌下留着黑白驳杂的胡须。因为长年病痛在身,行动有些迟缓。
他眼角的皱纹像蜘蛛网一样扩散到半张脸上,眼里藏着冷淡和算计。这人就像龟蛇同体的玄武,身上满是多年不动积攒下来的青苔和泥土,像龟一样等得起,心里又藏着蛇一般阴冷的算计。
穆拂衣想要搀扶他,他却轻轻地推开了女儿的手,走到了堂上。钟玉络为了表示对这位老臣的敬重,站了起来,其他人便也跟着教主站起来。
他抱拳行礼道:“地载堂堂主穆广添,拜见教主。在下腿脚不便,请恕我不能行全礼。”
钟玉络连忙双手扶住了他的臂弯,道:“穆堂主不必多礼,快请坐吧。”
两人在上首坐下,穆拂衣坐在父亲身边,其他几个管事依次坐下了。钟玉络道:“穆堂主的身体好些了么?”
穆广添道:“多谢教主关心。三阳六合丹是难得的神药,教主将它赐给属下,属下十分感激!”
他受寒毒折磨了许多年,此时发自内心感激他们,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容。
钟玉络道:“那就好,穆堂主是咱们教里的功臣,当初多亏了你才打下了地载堂。我师父一直夸赞你有勇有谋,值得信赖。还说以后教里有什么为难之处,就来找穆堂主,他必然能为教中分忧。”
她随手给穆广添戴了一顶高帽子,穆广添是多少年的老人精,不至于被两句话就夸得忘乎所以,淡淡一笑道:“教主抬举了,属下年纪大了,很多时候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了。”
钟玉络道:“所以本座将三阳六合丹赐给了你,就是希望你身体健康,能多为教中效力。”
她摆完了教主的架子,又微微一笑,亲切道:“穆叔叔,你是咱们业力司的基石,本座没有你帮助可不成啊。”
她这么说,是提醒穆广添这药不能白吃,若是他不能拿出相应的态度来,自己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穆广添叹了口气,他寻思了两天,最终还是抵挡不住诱惑把药留下了。人到了这个年纪,无论有多少权势,活不长久也都是空的。难怪孙孤诣晚年沉迷于炼丹,人老了,就容易怕死。这小子是攥住了自己的七寸,拿着他最想要的东西来跟他做交易了。
钟玉络道:“本座刚接任没多久,忙于教中的事务,忽略了外边的几个堂口。人和堂被人袭击,有我疏于管理的过错,这次我来就是想好好解决问题。”
穆广添喔了一声,态度淡淡的。朱剑屏只好搭台道:“教主有何打算?”
钟玉络道:“金刀门实在太嚣张了,这口气不能忍。地载堂离长安近,人马充足,我希望穆堂主能够帮忙,咱们一起把人和堂夺回来。”
穆广添喝了口茶,没说什么。他一早就跟闺女商量好了,若是徐怀山提要求,自己也得趁机卖一卖惨。总不能他想怎么使唤自己,就都听他的指挥。
穆拂衣开口道:“地载堂虽与人和堂相邻,日子却比不得他们好过。咱们在这里帮本教经营产业,一年到头十分辛苦,却只抽五成利,光养堂里的人都不够。大家吃不饱肚子,都怨声载道的,怎么上阵替教主打仗?”
穆广添自己不好意思提钱的事,便让女儿开口。钟玉络就知道这老头拿了药,还要敲自己竹杠,不给钱就不动弹。当年孙孤诣跟穆广添的关系亲厚,才给了他抽五成利的特权,别的堂都是自留四成利,他却还要哭穷。
她微微一笑,道:“五成利原本是师父定的,如今生意不景气,钱不够花,可以理解。这样吧,以后地载堂的生意留七成,五成给手下的兄弟们,两成给穆叔叔和宅子里的人开销。”
她做出这么大的让步,实在很有诚意了,几乎算是承认地载堂是穆家的私产。教里也不缺那三成利,只是这一堂的人不能分裂出去,必须留下来给业力司壮声势。
若是这样地载堂还不肯归附,实在是有些不识好歹了。穆广添的眼神微微一亮,似乎动了心。他虽然贪恋财势,却也不想明着跟本教对立。如今教主答应把实际的好处让给他,他也不必担个叛徒的恶名,已经是一笔很合算的买卖了。
他的神色缓和下来,有了松口的意思。这几个堂口每年的营收不少,地载堂少收一点也不至于周转不开。孙孤诣在的时候,三个堂主畏惧他,都老老实实的。他一去世,这几个人就像是从五行山下放出来的猴子,一个比一个不听招呼,终于走到了四分五裂的一步。
钟玉络觉得与其让他们想方设法地做假账,还不如多给点分成,就当养廉钱了。起码他们知道这笔钱是教主赏的,心里还能认个主儿。
穆广添心里满意了,道:“教主体恤属下,是我们的福分。主教的事就是我地载堂的事,我堂中五百名兄弟,都听凭教主指挥!”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喜色。钟玉络看了李清露一眼,轻轻扬眉,似乎是说:“怎么样,姐姐我厉害么?”
李清露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穆广添道:“金刀门占领人和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教主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钟玉络道:“尽快吧,我跟军师商量一下,定下来了再跟穆堂主商议。”
朱剑屏手里有长安城和人和堂的结构图。这几天他一直派人盯着金刀门的动向,又让人画出了城西云雷堂的地形图和布防,做好了行动的准备。
穆广添便道:“那属下就等教主吩咐了。”
钟玉络商量完了要事,靠在椅背上,精神放松了不少。一缕头发落了下来,她伸出小拇指轻轻一拨,又下意识摸了一下鬓发。女子常戴金银钗环,万一丢了难免心疼,会有摸头发的习惯。男子一般粗枝大叶,发饰也不值什么钱,很少会去摸头发。
钟玉络的这个举动实在有点突兀,她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穆广添正在喝茶,没注意到。然而穆拂衣却直勾勾地看着他,觉得有些奇怪。
钟玉络还翘着兰花指,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李清露觉得有点惨不忍睹,弯下腰假装给她添茶,挡住了他的胳膊,小声提醒道:“教主,手、手!”
钟玉络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把手放了下来。她想起膝盖还并着,又改成大马金刀的坐姿,这才找回了几分徐怀山的样子。
穆拂衣歪了歪头,仿佛觉得自己多心了,又不确定。
钟玉络被她盯着,表面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后背的冷汗都要流下来了。她喝了杯茶,寻思着自己方才有点得意忘形了,差点就漏了馅。幸亏谈判顺利,没耽误大事就好。
长安城西,一辆马车停在了云雷堂的门前。两匹拉车的枣红马高大神骏,马鞍上镶嵌着水晶和琥珀。车厢是用黄花梨做的,车窗的包角用的也是镀金的铜片。
堂主屠烈早就在大门前等待了,他长得五大三粗的,此时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仿佛要迎接什么大人物。他身后跟着个干瘦的老头儿,正是从前跟在孙孤诣身边的刘管事。老主子一过了世,刘启便离开了业力司,在外头漂泊了数年。后来听说屠烈投靠了金刀门,他就也归顺了这边,跟着旧相识混一口饭吃。
车厢门开了,一只白净的手伸了出来。那只手很秀气,上面没有任何疤痕和老茧,简直不像一个男人的手。很少有人能够想到,这只手杀过很多人。它的主人最擅长的就是三十六路鹰爪擒拿手,曾经用这五根手指抓穿过不少人的胸膛。
每次杀完了人,他总要把手细细地洗干净,在热水中把茧子泡软,再涂上特制的药膏。他爱惜这双手,就像爱惜他的生命。但别人的命对于他来说,就不值一提了。
屠烈迈步上前,扶住了那个人的手,一副恭敬的态度。一个侍卫半跪在车厢前,姚长易看也不看,踩着那人的脊背,稳稳地走了下来。
一群侍卫单膝下跪,行礼道:“恭迎总门主!”
姚长易淡淡道:“嗯,起来吧。”
他穿着一身暗绿色的锦袍,三十七八岁年纪,中等身材,唇上留着一撮髭须,眼睛细长,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他身上其他的地方跟手一样,保养得十分白皙干净,连一个多余的疤痕都没有。他很爱惜自己,一向不打没有胜算的仗。此人虽然出手时心狠,平日里却十分注重享受,身为金刀门的主人,走到哪里都不能落了排场。
这人早年不得父亲看重,唯唯诺诺地压抑了许多年,继承了门主之位后,心态多少有点扭曲。他有个不上台面的爱好,就是喜欢坑人取乐,别人越是难受,他就越开心。
姚长易虽然一肚子坏水,却偏要打着帮人的旗号,对外自称姚大善人,有事没事总要帮人一帮,无论谁被他盯上了,都要倒大霉。
洛阳城中有位姓楚的老先生教了一辈子书,文章做得极好,教出了一位状元,两位举人,城中的百姓都十分尊敬他,纷纷把自家的孩子送到他的学堂里读书。这位先生不但德高望重,还十分专一,早年妻子死了之后一直没再续弦。姚长易得知之后,说不信世上有这么痴情的人,非要坏他名声。
他从花楼里选了两个千娇百媚的姑娘送给他做妾,每日娇滴滴地缠着他,还给他生了个孩儿。老先生精力不济,学堂也开不成了,名声一落千丈。后来那几个姬妾又勾上了外人,据说那孩子也不是亲生的。
老先生撞见小妾跟人行不轨之事,当场被气昏了过去,没过多久便一命归了天。姚长易得知之后,乐不可支,让人去送了一副挽联: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可谓杀人还要诛心。
除此之外,姚长易还干了不少缺德事。洛阳城中有兄弟二人做皮货生意,摊子邻着,本来相互扶持,十分和睦。姚长易故意让人花高价收一人的皮货,却压低另一个人的价钱。时间久了,哥哥发了大财,弟弟却穷困潦倒。兄弟之间产生了嫌隙,争吵不断,后来发展到大打出手,弟弟拿铁锨打断了哥哥的一条腿,哥哥抄起砖头打破了弟弟的头,两个人从此恩断义绝,成了仇人。
他还给了城中公认的大孝子一千两白银,让几个泼皮带着他喝酒赌钱。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那人习惯了大手大脚,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等到钱花光了之后,他们便引诱那大孝子抵押家产,把他爹娘活活气死了。那人也身败名裂,恍恍惚惚的不知该如何自处,后来出家做了和尚。
凡此种种,简直不计其数。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姚大善人心如蛇蝎,帮人比害人还可怕。可偏偏他给的,又是每个人都难以抵抗的诱惑,美人、金钱,多到足以冲垮一个人的底线。这就是为什么人人都怕姚大善人,却又没有人能拒绝得了他的施舍。
姚长易做这些,纯粹就是为了寻开心。他有的是钱,但很多用钱买来的乐子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他就是要摧残人性,侵蚀一个人的良心,让对方一点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最终被彻底摧毁。他便能从中获得一点快乐,享受那种兴奋到战栗的感觉。
屠烈自认是个凶横之人,却也只是用一些直来直去的手段,比起姚长易来说,又是远远不及了。
屠烈是个聪明人,对于这样狠毒在骨子里的人,他是不敢得罪的。纵使自己有一身的力气,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姚长易走到云雷堂门前,道:“申平安在牢里?”
屠烈恭敬道:“人在大牢里,关的好好的,就等着门主亲自来审了。”
屠烈虽然外号下山虎,凶猛之名传播在外,面对姚长易时却殷勤备至,甚至有点讨好的意思。他毕竟是半路来投靠金刀门的,总觉得要拿出十分的诚意来,才能让姚总门主更加信任自己。
这次他攻下了人和堂,心中洋洋自得,觉得姚长易必然会高看自己一眼。自己从此在金刀门就是大功臣,再也没有人敢质疑他了。
姚长易得到消息便赶了过来,马车后浩浩荡荡地跟着五十来个侍卫,都骑着高头大马,挎着刀剑,十分威风。
那张大新虽然是个昏头昏脑的废物,副堂主申平安却聪明能干,是个难得的人才。这些年若是没有他在,金刀门早就把人和堂拿下了。
姚长易对申平安很有些兴趣,把披风解了下来,随手扔给了一旁的刘管事,道:“走,咱们瞧瞧他去。”
第三十四章
云雷堂的宅院十分宽阔, 从大门走到最后一进,便要花上一炷香的功夫。
云雷堂的大牢设在宅子的西南方,上面是执行家法的地方, 大堂正面是武圣人的画像, 上头悬着一块匾, 写着义气千秋四个大字。堂后有个往下的石梯,走到下面是个开阔的地牢,曲折迂回,有二十来间牢房,两边的墙壁上镶嵌着铜灯, 把地下照的灯火通明。
姚长易带着一行人走了下来。狱卒们见了他,连忙让到路边行礼,纷纷道:“恭迎总门主。”
姚长易不耐烦地嗯了一声,道:“申平安在哪里?”
屠烈快步走到姚长易身侧, 道:“我来带路。”
他往前走了一阵子,停在一间牢房门前, 道:“就在这里了。”
牢里的人坐在一堆稻草上, 低着头, 手脚上戴着镣铐, 正是【申平安】。他二十七八岁年纪, 头发散下来挡着半边脸, 但还是能看得出来模样生的不错。他一身蓝色的道袍上血迹斑斑, 身上满是伤痕,都是人和堂失陷的那天晚上被人砍的。幸亏天不热,他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屠烈知道他的身份与别人不同, 没有下手折磨他, 给的饭菜虽然难吃, 至少不是剩饭馊水。
申平安靠着墙,闭着眼喃喃道:“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做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他打发时间似的,念叨了一阵子,翻了个身又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乌飞金,兔走玉,三界一粒粟。山河大地几年尘,阴阳颠倒入玄谷。人生石火电光中,数枚客鹊枝头宿。桑田沧海春复秋,乾坤不放坎离休。九天高处风月冷,神仙肚里无闲愁……”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他抬起头来,见一行人站在牢房外。不但有屠烈,姚长易也亲自来了。
“申副堂主,在这儿待了好几天了,感觉怎么样啊?”
申平安有些意外,扬起嘴角道:“姚总门主,你怎么亲自来了,申某这么有面子么?”
原来他做副堂主的时候,好几次在城里跟姚长易打过照面,对他并不陌生。申平安早年跟游方道士修过几年道,擅长占卜看卦,有洞悉乾坤之能。他和朱剑屏都是前任军师周先生的弟子,师兄弟二人的学识不相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