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镖局跟苏家之间常有来往,两人并不生疏。姜玉明见了他,招了招手道:“苏大哥,你来了……坐,一起喝一杯。”
姜玉明浑身酒气,一坛子白酒少了一半,却是在这里喝闷酒。昨天姜玉明落脚之后跟他打了个招呼。苏雁北知道他是为了李清露的事来的,不想当面拒绝他,使出了个拖字诀,说自己最近有点忙,让他有话改天再说。
隔天便有人来报,说看见姜玉明跟他姐在院子里大吵了一架,姜家不愿娶跟魔头不清不楚的女子,让儿子赶紧回去,断了这个念头。
苏雁北喔了一声,搁下了茶杯道:“我还以为是他爹准了这门亲事,原来他是自己偷偷跑来的。”
那侍卫道:“他姐姐说姜大侠不同意,让他赶紧回去,不准掺和这件事了。”
苏雁北揉了揉眉心,觉得姜成豪这么做虽然有点狠心,却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姜玉明才二十岁,要娶谁由不得他做主。之前他娘相中了李清露温柔端正,出身干净,就算穷一点也不打紧。可如今她在业力司待了这段时间,整个江湖都知道她是徐怀山的人了,姜家怎么可能娶她进门。
他这么想着,又有点同情姜玉明。原本好好的一对小情侣被拆散,就像镜子被摔成碎片,就算拼起来也回不到从前了。魔教的人向来朝三暮四的,徐怀山对那丫头一时兴起,便把她掳到身边,玩够了又抛到脑后,害的却是她的一辈子。
这几天乔歆华在苏雁北耳边说了不少李清露的事,说她本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又有一副热心肠。她救过玉泉山庄的人,还帮忙找过玲珑锁,跟乔家的人十分有缘。她一向与人为善,从来没做过坏事,实在不该这么对她的。
苏雁北也看出了这个小姑娘没什么野心,就是个寻常的女孩子。他枕头风听得多了也有点心软,想着再过一阵子,若是徐怀山不来接她,便给她些盘缠,放她自己走算了。
屋里烧着碳火,十分暖和。旁边点着一盏油灯,把屋里照的昏黄。桌上摆着一盘花生米,一碟卤牛肉,却也没吃多少。姜玉明就是想喝醉,一醉解千愁,睡着了就没有那么多烦心事了。
苏雁北在他对面坐下,拿了个碗,给自己倒上了酒。两人碰了一下碗,姜玉明仰头一饮而尽。白酒淋淋漓漓地洒下来,他呛的龇牙咧嘴,眼泪悄无声息地淌了下来。
苏雁北把酒喝了,道:“你有心事?”
姜玉明擦了一把眼泪,闷声道:“没有。”
他不愿意说,苏雁北便也不多问,只是坐着陪他。一会儿功夫,姜玉明又喝了几碗酒,醉的摇摇晃晃的,趴在桌子上,终于忍不住道:“苏大哥……我心里难受……”
苏雁北嗯了一声,道:“怎么了?”
姜玉明道:“我跟清露青梅竹马,小时候我娘就说……等我长大了,就把她娶进门。这么多年我一直把她当成我的未婚妻,她对我也很好。我没别的愿望,就想把镖局经营好,娶她为妻,好好地过一辈子。”
他说着哽咽起来,一想到这些事都不可能实现了,心里就越发难过起来。
他道:“可是后来……她被人抢走了,我没本事,救不回她来。之前她师父被人抓走,她来求过我,可是我做不了我爹的主,她就去求徐怀山了……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和她从那个时候起,就完了……”
他醉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苏雁北还是听明白了。姜玉明是喜欢她,却又帮不了她,一步步看着事情发展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们之间的裂痕早就产生了,李清露对他失望了太多次,已经不再指望他了。而姜玉明要考虑自己的家族,只会让她做出更多的让步和牺牲。
姜玉明哑声道:“我姐说她跟过徐怀山,不是个清白姑娘了……可我不在乎,就算那样,我还是喜欢她。可是我姐说,姜家不能跟着我蒙羞。我娶了这样的女孩子……所有人都要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苏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人生大事,苏雁北也不好干涉,只是淡淡道:“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办吧。”
姜玉明的眼睛红通通的,哑声道:“我爹白手起家,建立黄河镖局不容易,我不能对不起他,也违逆不了他的意思。”
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况姜玉明本身就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虽然舍不得,却也没什么办法。
其实他要是真的喜欢她,倒还有一条路走,就是抛下一切带她离开。两个人从此隐姓埋名过日子,也就也没有什么仇家追杀,更不会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然而姜家还指望姜玉明继承家业,他还有大好前程,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孩子就放弃一切。
姜玉明一把握住了苏雁北的手,哀求道:“苏大哥,我求你一件事。”
苏雁北道:“你说。”
姜玉明道:“我不能带她走了,你能不能让人别欺负她……等过一阵子,天暖和了就放她走吧。她没做过坏事,你别把业力司的账算到她头上来。”
他在世俗的圈子里兜兜转转,求不得圆满,只能求一点心安。苏雁北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我不会为难她的。”
姜玉明这才放了心,他身子晃了晃,倒在桌子上不动了。苏雁北拍了拍他,道:“醒醒,别在这儿睡。”
姜玉明哼了几声,睡着了也是一副难过的模样,喃喃道:“清露……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苏雁北叹了口气,把他扶起来架到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子。姜玉明翻了个身,一线眼泪淌了下来,打湿了枕头。
李清露在屋里待了一天,一直没跟姜玉明见面。她无精打采的,若是见了面,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隔天一早,乔子涯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道:“清露姐,不好了。”
李清露正在梳头,放下了梳子道:“怎么了?”
乔子涯小声道:“小姜哥昨天晚上走了,也没跟我打招呼。我刚才去找他,才听说他和他姐回风陵渡了。他桌上留了一封信,是给你的。”
他把信递给了李清露,她打开信封,见上头写着寥寥几行字。姜玉明不但抛下她走了,甚至连跟她当面道别的勇气都没有。
李清露心中一酸,忍着难过看了下去。
“清露,对不起,我家里有些事情,必须得回去了,很抱歉不能带你一起离开。咱们认识了那么久,有过很多开心的时光。到现在我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一起吃麦芽糖、捉蛐蛐的情形。我以为咱们能像以前那样一直在一起,可惜天不遂人愿,咱们总是阴差阳错地分开。很多事我不是不帮你,实在身不由己。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让你失望,是我对不起你。你那么好,值得更好的人,我配不上你……以后你别等我了,我也不会再来烦你了。”
李清露心里十分难过,不光是失去了青梅竹马,更有一种失去了亲人的感觉。
“我跟苏大哥说了,让他别为难你。等过一阵子天暖和了,就放你自行离去。以后你就自由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对不起,我不能保护你了……好好保重自己,再见。”
几滴泪水落下来,迅速地洇湿了墨迹。李清露的眼泪像断了线一般,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乔子涯有些手足无措,道:“姐姐,你别哭啊。他说什么了?”
李清露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好像被全世界都抛弃了,心里充满了失落的感觉。
乔子涯大约猜得出是怎么回事,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在旁边站着。良久李清露轻声道:“你回去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乔子涯轻声道:“你别太难过了,不管怎么样,还有我们呢。”
她仿佛没听见似的,垂着眼没有回应。乔子涯不想打扰她,悄然退了出去。
李清露坐在屋里,陷入了一片寂静。恍惚中,她有点想念从前,脑海里纷至踏来的,都是一些不能再平常的情形。小姜跟大师姐比轻功,他折了一枝鲜红的石榴花回来送给自己,骄傲的模样犹在眼前;田边的树上结了不少柿子,她打了一筐晒成柿饼,和姐妹们吃了一个冬天;还有她跟大师姐、小师妹一起去集市上卖黄豆,赚的钱买了一根山药糖葫芦,第一口的滋味到现在她还记得。
那时候她每天诵经打坐、练剑种菜,虽然一无所有,却过得很开心。如今她在江湖上走了一遭,见识过了长安的繁华盛景,聆听过无量山的连绵夜雨。享受过无上荣华,也经历过颠沛流离,终于又归于寂静,心境却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她好像失去了很多东西,其实又从来不曾拥有过。来时的路她已经回不去了,前路又一片茫茫。她仿佛站在一片大雾中,不知该何去何从。
少年子弟江湖老,从前她以为自己离老这个字还很遥远。如今才意识到,原来在一次次的聚散离合之中,她的心已经悄然变的沧桑了。
晨光照进来,映出她秀丽的眉眼,也照出了她的忧伤。
她觉得寒冷似的,裹了裹衣领。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迟早要分道扬镳,伤心也是无益。
她擦去了眼泪,把那封信叠好,与他告别似的轻声道:“我知道了,你也保重。”
第五十四章
长安城中刚下了一场雪, 到处一片素白。
一行人骑着高头骏马,穿过宽阔的街道,来到了城东人和堂前。徐怀山穿着一身黑色织金花纹的锦袍, 腰间束着一条革带, 勾勒出结实修长的身材。他外头披着一件水貂大氅, 衣着低调而华贵,神色冷峻,仿佛有什么心事。
他翻身下了马,门前的侍卫行礼道:“恭迎教主!”
有人上前来帮他牵马,徐怀山的脸色阴沉, 大步往堂里走去。朱剑屏和申平安,蛛红、蜈青跟着下了马,一群人都笼罩在低气压里,神色十分凝重。
昨天徐怀山刚开完了述职宴, 次日就接到了穆拂衣派人送来的信报,说几天前苏雁北来了长安, 趁夜大闹了一场, 逼徐怀山出去见他。堂里的兄弟们看在他是正道领袖的份上, 好生跟他说了, 教主不在, 有什么事请改日再来。苏雁北反而越发嚣张起来, 还放火烧了他们的粮仓。
徐怀山坐在交椅上, 看完了信,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攥成了一团。他没想到自己刚走没几天, 就被人抄了后路。他道:“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来说?”
信使道:“穆大小姐说, 怕耽误了教主开述职宴, 就没急着来报。”
他皱眉道:“还有什么损失么?”
信使犹犹豫豫的,说:“没了……就是……嗯……”
徐怀山做好了受大损失的准备,道:“有话直说,房子让人烧光了?”
“那倒没有,”信使道,“兄弟们一见走了水,就去灭火,粮食也没损失多少。但是……李姑娘不见了。”
徐怀山的脸色顿时变了,道:“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一片混乱,到处敲锣打鼓的,苏雁北又让人放了不少桐油火箭,火光烧的跟白天似的。大家都忙着救火,院门大开,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趁乱进来掳走了李清露。反正苏雁北撤走之后,大家清点完损失,就发现李清露不见了。
屋里整整齐齐的,没有打斗的痕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失踪的。留在人和堂的人里,穆拂衣的身份最高,庄宁便把消息报给了穆大小姐。穆拂衣十分惊讶,道:“那不得了,赶紧在附近找一找。”
庄宁带人出去找了三天,一无所获。穆拂衣见小年宴也办完了,这才派人来了无量山报信。
信使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徐怀山听完,脸阴沉的像是要杀人。朱剑屏站在旁边,把折扇一拢,轻轻地一摆,示意信使下去。
大殿上灯烛明亮,却莫名透着一股阴寒之气。业力司往前数代教主没有一个是善良之辈,一股子戾气都渗透进这里的一砖一瓦里了,一进来便像是走进了森罗殿,没有人能不害怕。
就连徐怀山一坐在这宝座上,也像变了个人似的,透着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他沉吟道:“是不是苏雁北把人劫走了,想拿她当人质威胁我?”
苏雁北跟徐怀山有深仇大恨,这种事也不是做不出来。但他未必知道李清露对徐怀山有这么重要,这事还有另一种可能。
朱剑屏道:“她会不会是自己走了?”
徐怀山的神色一滞,仿佛有些受伤。他虽然知道她一直想回玉虚观去,可自己前门失火,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她趁这个机会逃走,也未免太无情了。相处了那么久,他们也曾经有过花前月下的时候,徐怀山不相信一切都是她在敷衍自己。
分别之前,她还跟自己勾过手指,答应了要等他回来的。
“不会的,”他低声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朱剑屏捻着扇骨,嘴上没反驳,心里却觉得未必。李清露这段时间跟徐庶进曹营似的,透着一股坚贞不屈的劲儿。虽然大家对她不错,但业力司毕竟是魔教,她一个正道出身的小姑娘,岂会甘心一直跟他们这些妖人为伍?
一开始朱剑屏觉得教主就是图个新鲜,太容易得到的女人很快就会让人腻味,这种宁死不屈的征服起来才有意思。可后来徐怀山对她越来越在意,一颗心好像都系在了她身上。李清露却始终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仿佛长了一颗铁石心肠。
这种事情就像赌博,对方越是没有反应,他就越想要投入更多,希望能换取对方的一点真心。可万一他爱的人根本不会回应他呢?
朱剑屏提醒道:“我说,你是不是……有点太喜欢她了?”
徐怀山的脸色一沉,道:“我哪有?”
“没有就好,”朱剑屏淡淡道,“天下何处无芳草,若是真的跟她没有缘分,也不必抓着这一个人不放。”
徐怀山听不得这话,眉头微微一皱,道:“那你怎么还想着我姐?”
钟玉络都去世好几年了,朱剑屏还对她念念不忘,经常对着她的画像一看就是几个时辰。虽然他劝兄弟别拿感情打水漂,自己却也忍不住留恋镜花水月,论起痴情来也不遑多让。
两个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彼此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强多少。朱剑屏觉得他这样睚眦必报的,实在不像是能听进劝的样子。他叹了口气道:“好,你高兴就行,是我多嘴了。”
徐怀山没心情跟他争,起身吩咐了几个探子去探查李清露的下落,一有消息就去人和堂回报。一边让人去通知申平安他们,说启程回长安,下午就走。
他在大殿上转来转去的,恨不能马上就把她找回来。朱剑屏看着他焦躁不安的模样,觉得他是栽在这个小姑娘手里了。然而徐怀山不肯承认,他是堂堂业力司的教主,让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怎么会陷在情爱之中无法自拔?
他觉得自己是这段关系的主宰,能够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他有时间,也有精力跟她耗下去,早晚有一天能磨的她丢盔弃甲,承认她喜欢自己。可没想到这一天还没来到,她就消失了。就像一片雪消失在了冬天里,悄无声息。
徐怀山不能接受这种事,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把她找回来。就算她真的要离开,也得是自己放手,决不能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把自己抛弃了。
徐怀山窝着火赶回了长安,大步走进人和堂,先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屋里干干净净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李清露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