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冷不冷?”
“不冷。”
第四十三章 不堪一击
郑蘅看着母亲的精神越来越差,一只眼睛已经看不清外面的东西,她隐隐约约也察觉到,那次手术,只是暂时缓解了她生理上的疼痛,根本无法使她痊愈起来。
陆沉已经回到南方半个多月,期间先后请了几批权威的医生过来,每次带回去的结果都是回天乏术。手术药物只会让病人的身体衰竭得更快,只能建议出院静养,安宁地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岁月。
顾林之的父母也为了郑母的身体愁得茶饭不思,整日在医院研究所里唉声叹气。顾爷爷在家里突发急性脑溢血,如果不是安排了私人医生看护着,及时做了抢救措施,怕也早就去了黄泉。
两家皆是一片愁云惨雾,顾家的老爷子也住进了医院里,离郑母的病床就隔着一道走廊。这边郑父已经开始给妻子办理出院手术,尊重郑母本人的意愿,放弃了最终的治疗。
他们在郑蘅面前只是说情况不太乐观,选择回家保守治疗,却从来没有人告诉她母亲的病情早就恶化,最多只剩下几十天的时间。到了后期癌细胞扩散得十分严重,也有可能就在朝夕之间。
郑母出院那天,北方的肃冬微微收敛,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郑父用轮椅推着妻子慢慢走出了医院,郑蘅请了司机守在门外,自己帮忙提着母亲的住院资料跟在父亲身后拖着沉重的脚步。
顾林之早就等在车前,帮忙把郑母搀扶进了车里,郑父也坐在她身旁,郑蘅正准备坐到副驾驶上时,他拉住了她的手,眼里带着几分乞求:“今天是爷爷的九十大寿,只能在医院里过了,你不去看看他老人家?”
郑蘅回头看了一眼虚弱的母亲,又想到顾爷爷的身体,一时之间卡在车门旁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去吧,阿蘅,替爸爸妈妈向爷爷问声好。”郑母的声音断断续续,每发出一个音节,脑子里都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疼痛钻心。
“知道了,妈妈,我等会儿就回家。”
郑蘅点点头,把母亲的东西摆好放在车上,跟着顾林之一齐回到了医院里。
郑父看着女儿的背影,让司机发动了汽车。
“我们什么时候回江南?”郑母把头枕在他的肩上,借他的肩胛骨抵着自己疼痛的地方,一滴浊泪缓缓躺了下来。
“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郑父仰起头看着车顶,眼睛一阵涩痛,他放低了声音,温声软语地哄着妻子。
“我好不了了。”她睁着一只眼睛,另一只已经萎缩成了一条干缝,再也无法睁开,“我看不到她结婚生子了。”
“你赶快好起来,好起来就能看到了。”郑父把她瘦骨嶙峋的双手握在一起,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极为欢喜,“这两个孩子多么般配啊,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嗯。”她垂下头,闭上那只眼睛,汽车开得十分缓慢,她仍然有些晕车反应,比起身体上的那些疼痛,她连用手心捂住嘴的欲望都没有了。
郑蘅来到顾爷爷的病房前,看到里面挤满了人,有几个她十分眼熟,似乎就是这家医院的医生们,都是顾医生的同事,一齐过来给老爷子贺寿。
她隔着门缝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老人,一向精神矍铄的老爷子此时脸色灰白地躺在病床上,两只眼睛浮肿发黑,眼神里浑浊灰暗,一点也看不出以前神气满满的模样。
“我在这里看看他就好了。”她停了脚步,这些天在医院里看到各种人生百态,生老病死,她的脸色也十分沉郁,“你替我祝爷爷生日快乐。”
“是小蘅吗?”老人粗哑的声音传了过来,两只眼睛突然有了光亮,对着门外的郑蘅慈蔼地扯了扯嘴唇,“怎么站在外边?”
顾林之便拉着郑蘅的手走了进去,在一堆叔叔阿姨的注视下,缓缓走到病床前跟爷爷打了声招呼,他把她的手塞进老人一直抖动的手掌里,稍微安抚下来他的颤栗:“爷爷,是阿蘅过来了。”
“小蘅……”顾爷爷气若游丝,说几句话都要大喘一口气。
“爷爷,祝您生日快乐,我代替我爸妈向您问声好。”她也温驯地笑了笑,光滑的手指抚平老人手背上的褶皱,“直接从医院就过来了,连礼物都没带,您可千万别生我的气,等您身体好了,我再补上。”
“人来了就好,人来了就好,你都好久没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子了。”顾爷爷从病床上半坐起来,紧紧握着她的手,语气十分激动。
顾林之把枕头的高度往上调了调,两人连哄带劝,才让他又躺了下来,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
郑蘅在病房里呆了半天,陪着老人说了很久的话,把他哄睡着了。她便以回去照顾母亲为由走出了病房,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重症病房里的气氛压抑沉重,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她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到医院里来。
陆沉在会议室里开会,手机铃音响了几声,是郑父给他发的信息,他以为郑蘅出了什么事情,便点开看了一眼。
他发过来几张照片,郑蘅与顾林之站在一起,配合地给病床上的老人说着笑话,老人的两只手各握住一只,交叠在一起,眼神里溢满了慈爱,活像幸福亲昵的一家人。
还有两家人一起参加家宴的照片,顾林之守在郑蘅母亲病房里的照片。每一张都在向他昭示,她与另一个男人,有多么般配,她的父母,有多么认可他的身份。
陆沉把那些照片从手机里删掉,把心思重新放到会议里来。等到会议散去,空荡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又在回收站里把那些照片游览了一遍。
没任何亲密举动,也不在私密的空间,甚至还有一屋子的旁观者。
却是他这辈子也给不了她的那些东西。
那天夜里,他一个人在会议桌前坐到了半夜三更,直到整个公司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保安过来巡查的时候没有发现他的身影,把公司的大门锁上便下班回家了。
他以为距离不算什么,两个人相爱就好了,可是想与她结婚,他始终缺了一种被人称之为“合适”的资质。
他无法再践行年少时的承诺,放弃自己的事业追随她去北方。得不到长辈的认可,与她的人生理想相悖,甚至连最基本最简单的陪伴,于他们而言,都极为奢侈。
第四十四章 阴差阳错
陆沉又跟以前一样,每天从早忙到晚,只有睡觉前的几分钟会陪她说上几句话,她能明显感觉到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他提起,眼下这种情况,她跟本无法允诺他一个明确的未来,她更不忍心跟他说,再等她几年。
他也像是极为体贴般的,再也没问起她结婚的事情,亦不再过问她何时能回到他的身边。
因为母亲的身体,她在南方的工作还没有正式开始就已经结束,林封表示等她处理完家事以后可以再回来工作,她却连个准信都给不了。
她以前的老板王言知道她回了北方,三番四次过来找她回去工作,也被她婉言拒绝了。
郑蘅一筹莫展,只能每天在家里一边陪着母亲,一边画一些简单的设计图。
郑母的精神时好时坏,有时候能够绕着小区漫步半个小时,有时候一天一夜都只能躺在床上,听着女儿给她读书。
她也终于能在母亲精神好一点的时候,跟她说起来陆沉的事情。
只是母亲愈发的糊涂,有时候会提起陆沉,有时候提到的又是顾林之的名字,更有时候,她连郑蘅的名字都记不清楚了。
郑蘅在母亲面前笑着说没关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把陆沉的照片指给她看,和她说着他们之间相识的这十年光景。
她一个人在夜里偷偷抹着眼泪,宁可母亲像父亲一样跳出来反对他们,也不愿意看到她对外界的事情已经毫无反应。
母亲的视听能力和记忆力都在迅速地退化,她害怕终有一天她真的会完完全全忘记她。
陆沉的生日在阳历的三月,那天前夕,郑蘅安排好保姆在家里照顾,一个人坐了两个小时的飞机来到他的城市。她只有一天一夜的时间,于是她下了飞机就直接去了他的公司,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陆沉坐在二十七楼的办公室里,正在用流利的英文跟旧金山那家跨国公司的代表们讨论着后续的相关合作。手机从早上开始就一直被祁家那边电话轰炸,他直接静音丢在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祁家人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与陆沉合作终止后,一直心有不甘,千方百计地阻止他与美国公司的新合作。
这一天,祁阳带着两个保镖,怒气沉沉地往陆沉公司闯去,准备把旧金山那边派过来的代表们直接拦下来,若是不能,闹上一闹,也能搅黄他的合作。
这次的会谈十分紧要,陆沉早就加强了公司的安保,几天前就请了一批新的保安守在楼下,整栋摩天大厦连一只麻雀都飞不进来。
郑蘅也被直接拦在门外,新来的保安并不认识她,她有些束手无策,给陆沉打电话时,皆被人占线,李西山去了外地出差,一时也联系不上。
祁阳让两个保镖继续进去交涉,自己则慢慢走到郑蘅面前,狭长的眼睛玩味地打量着她,双手插在胸前,出声奚落她道:“怎么,陆沉他也舍得把心爱的夫人挡在门外?”
郑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男人与祁苒长着相似的眉眼,在她心里便是一样的面目可憎,她懒得搭理他,把头别到一边。看着公司楼下突然加强的安保,想到昨天夜里他说过今天有一场重要的会议,她决定先回公寓等他。
她转过身正准备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只听得到祁阳狠狠咒骂了一声:“死畜生,我让你们好好说话,谁让你们动手打人的?”
祁阳看到他的保镖把陆沉公司的一个保安按在玻璃门上拳打脚踢,他冲上去一脚踹开他们,把头破血流的保安拎了起来,放到了一楼的沙发上。郑蘅见状,也跑过去看了一眼被打保安的伤势,地板被大滩的鲜血染红,她急忙找前台的秘书要来急救箱。
警笛声很快响起,两辆警车停在公司门口,里面下来四个警察,把祁阳和他的保镖当场扣押了下来。郑蘅正在给伤员包扎头上的伤口,一个警察走了过来,语气十分不善:“这位小姐,你也要跟我们走一趟。”
“我跟他们不是一块的。”她抬起头,眼里惊魂未定,转过头看了祁阳一眼。
“我们是一块的。”祁阳吊儿郎当地笑了笑,又十分正经对那个警察说了一句,“她是我带过来的。”
“我们会调查清楚的,在这之前你必须先跟我们去一趟警局。”不等她辩驳,两个警察就过来“客气”地把她请上了车。
“陆夫人,我看您的豪门梦已经碎了。”祁阳坐在她的身边,语气里的恶意只增不减。
“祁先生,我除了那次酒会上跟您妹妹发生了一点不愉快,跟您本人素来没有什么交集吧?”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保持着礼貌跟他说道,“您何必这么刁难我?”
“陆沉这个狼崽子,偷偷跑到国外跟另一家公司签了合同,断了我们家的生意,你说我气不气?”他眼里含着笑,语气却越来越冷。
“所以你要迁怒到我头上?”她侧头斜眼看了他一眼,神情十分不屑。
“这算不上什么迁怒,现在的局面都是你造成的。”他看了她一眼,突然开口问她道,“郑小姐,我听说你是一个设计工作室的小职员,才刚刚新入职,对吧?”
“你跟你妹妹一样,消息都很灵通。”她不予置否。
“那我就纳了闷了,你对他的事业,有什么帮助吗?”
“你知道这几年来,我们家给了他多大的帮助吗?”
“就为了你,两家联姻作罢,生意也全都断了,你知道两家共同损失了多少利益吗?”
他咄咄逼人,眼神也快要将她吞噬进去。
“他不是那种恋爱脑,你不反省自己公司出了什么问题,反而把全部的责任推到我头上。难怪,你永远都比不过他。”她讥诮地一笑,眼睛里充满了嘲讽,“联姻也是你妹妹一厢情愿,他从来没有应承过。”
“你……”祁阳怒气上涌,抬起一只手准备往她脸上扬去,看了一眼前面开车的警察,心里有一丝顾虑,放下手臂狠狠对她说了一句:“你给我等着。”
第四十五章 两处茫茫
陆沉忙到深夜零点,看到电脑里的日期提示,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他看了一眼手机,发现郑蘅白天给他打过几个电话,他回拨过去,那边已经关机。
他扯了扯嘴角,他常常因为开会错过她的电话,此时此刻,她应该已经睡了。
“阿蘅,我二十九岁了。”
他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如此算来,已经是第十一个年头了。
每一年的生日,她都不在他的身边。她的生日,他也没机会陪她好好地度过。
陆沉揉了一把困倦的眉心,拿起外套下了楼。
保安队长早就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楼大厅,把白天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问他要不要看看白天的监控录像。
陆沉看着大厅墙上的钟摆,眼里尽是倦色,没有再跟他去保安室。
“这几天重要的会议很多,注意加强公司和酒店的安保,我最近也比较忙,你们自己看着处理就好。”
他交代了这几句话以后就开车回了公寓。
郑父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女儿已经不见人影,电话也打不通,他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她又偷偷跑到南方去了。
“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
他把手机丢到沙发上,在客厅里气急败坏地跺着地板。
郑母今天精神很好,坐在阳台里,眯起眼睛晒着太阳,转过头看了一眼面有愠色的郑父,缓缓对他开口道:“是我让她去的。”
“你都知道了?”他走到妻子面前,蹲下身看着她终于有些气色的双颊,柔软的日光拂在她的脸上,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他定定看着她,觉得今天的妻子似乎年轻了很多岁。
“我还知道你一直反对他们。”郑母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头上的银丝,替女儿打抱不平道,“阿蘅都告诉我了。”
“你舍得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他细声细语地问她,眉间写满了担忧,“还是我们高攀不起的那种家境。”
“我自己都一只脚踏进棺材里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她淡然地笑了笑,似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也别再为难她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活得好好的。”他忍不住斥驳她,声音却压得很轻很轻,“我们还要一起抱上外孙。”
“让阿蘅去吧,我们生她养她是为了体验为人父母的快乐,她不欠我们什么。你怕她以后会吃亏,那是也她自己的人生。”郑母今天的头痛舒缓了很多,说起大段的话来也不需再停下来喘气,“我嫁给你,的确有愧于父母,可是如果当时没有嫁给你,我又怎么熬的过去那一时。所以,你就让她自己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