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被关在局子里半个多月,你爸妈才知道你失踪了,你以为嫁到那么远没什么,以后家里出了大事你啥都不知道,哪能赶得过来啊。”
“还有你那个什么姓陆的,你在他的公司楼下出了问题,被关了这么久,他都置之不理,这种侄女婿,我们真的不喜欢,你爸爸更不可能接受了。”
“你妈妈不让我们跟你说实话,我看你是从小到大被家里惯坏了,才这么任性,今天大姑就做这个坏人了,你妈她啊,癌细胞早就转移了,本来就活不过这个夏天了,经你这样一闹……怕是……”
郑蘅抬起头,呆滞的双眼突然变得极度惊愕,一张憔悴不堪的脸上瞬然盈满泪水,她拼命摇了摇头,失声痛哭:“怎么会这样?”
两个姑姑也是悲从中来,泪眼婆娑,规劝她不要再做让父母担心的事情了。
郑蘅万念俱灰,悔恨交加,紧紧攥住手里的机票,脑子里嗡嗡作响,再也听不清姑姑们的话。
顾林之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苍白的脸,对她的境遇十分地感同身受,那天爷爷病倒时,家里的长辈在他面前也是这样的叹天吁地。
身不由己,己不由心。
这世上的一些事情,注定要两难全。
陆沉查清了从这座城市回到她家那边的航班,便从机场入口一路径直追到了安检处。
恍若隔世般,他终于在一排长长的队伍里,看到了她的身影。
站在她身后的,还有顾林之。
他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她喜爱的那件贴身水绿春衫,此时有些松松垮垮,耷拉在她的身上,她的一头黑色长发,也变得干燥枯黄。
她因他而白白承受了十五天的牢狱之苦,他的脚步有些沉重,竟然不敢直接上前。他停在登机口外面,喉咙里灌着热气,沙哑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阿蘅。”
郑蘅听到他的声音,缓缓地回过头,看到他站在五米之外难过地看着她,他眼里溢出的悲伤,快要刺穿她的眼眸。
她的心里下了一场绝望的大雨,冲刷掉了她对他的所有思念和不甘,只剩下绵绵不绝的遗憾。
因她的自私任性,整个家变得支离破碎,她想到父母还在医院,便再也无法原谅自己的一意孤行。
郑蘅抬起头凝视着他的脸,把他的眉眼深深刻在心里,她看着那双她爱了整整十年的桃花眼,灰白的双唇上下翕合,无声地对他说了三个字。
她跟他说:“对不起。”
“阿蘅,你过来,我们说清楚。”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
郑蘅看了一眼身边的姑姑们,她们对她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浓浓的失望。
“我去跟他告个别。”她挣开了姑姑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到陆沉身边。
陆沉看着她有些沉重的脚步,伸出手臂把她揽进了怀里。
“那天,我不知道你也在,如果我知道,我不会让你进去。”
“你以为,我又不告而别了,对吧。”
她挣开他的手臂,往后退了几步,缓缓开口道:“陆沉,对不起,我坚持不下去了。”
她看到他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背后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她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身体颤抖起来。
“这次又因为什么?”他抬起脸问她,眼神里带着浓烈的悲恸,“又因为什么不要我了?”
“我失联了这么久,快要把我妈妈害死了。”郑蘅努力撑起红肿的眼睛,继续对他说道,“我不能再让他们为我难过了。”
“是我不好,我跟你一起回去看看你妈妈,一起去向她道歉。”
陆沉的喉咙有些干涸,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他对她不闻不问的这十五天里,事情竟然会发展成如今这般模样。
“我不能带你回去,我已经不能再直视我自己了,更没办法再继续跟你在一起。”她痛苦地摇了摇头,眼睛里溢满了悔恨。
“阿蘅,要登机了。”顾林之跑到她的身边来,善意地提醒了她一句。
“陆沉,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我要永远回到北方了。”
她没再去看陆沉的表情,僵硬地转过身体,走到了安检口那里,抬起手抹掉了脸上的狼藉,在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终于睁开了濡湿的双眼,对着安检镜头眨了眨眼睛,验证通过后跟在姑姑身后,一起走进了安检通道里。
陆沉立在原处,看着她别过头,看着她逐渐走远,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被顾林之挡住,看着她再也没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这座城市里。
他只觉得悔恨不迭,因为他一时的狭隘,让他们之间变成了现在这种局面。
她又是这么一根筋的人,陆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大概,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头过来找他。
他又怎么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再次跑到她的城市,自私地把她从亲人身边带回来,看着她放弃工作,看着她背井离乡,看着她在爱情与亲情里两难全。
第四十八章 镜花水月
郑蘅和姑姑们下了飞机,顾林之请了一辆专车来机场接她们,自己也跟着上了车。他坐在郑蘅身边接了一个电话,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跟司机说:“不用去医院了,先回家吧。”
“我要去医院。”一路上一言不发的郑蘅突然尖声叫了起来,情绪已经濒临失控,“我爸妈都在医院里等我回去。”
“刚刚我爸打电话过来说,伯父临时带着伯母去了江南,现在已经到了那边。”
顾林之把她的安全带寄好,轻轻按住她止不住颤抖的肩膀:“你先回家休息一会儿,不然身体会吃不消。”
他见她毫无反应,无奈地叹了口气,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郑父的电话,递到她耳边:“你用我的手机,给伯父打一个电话,就该放心一些。”
郑蘅抬起头,一把接过了电话,屏幕上显示父亲已经接通。
“小顾,阿蘅回来了吗?”那边传来了郑父疲惫关切的声音。
“爸,是我,我回来了,对不起,妈妈她还好吗?”郑蘅双眼干涸,眼睛里的血丝织成细细麻麻的密网。
“你妈妈没事,回来了就好,以后不要再乱跑了,你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万一又遇到了什么坏人,一辈子就毁了知不知道?”
郑父一改往日的严厉,温声细语地劝慰女儿:“我跟你妈妈都没什么大事,就是担心你,你回来了就好。”
“我想跟妈妈说会话。”父亲这样温和的态度让她更为害怕,她宁愿他劈头盖脸地骂她一顿。
“你妈妈在睡觉,等她醒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郑父掐掉了电话,把手机放到一边,替熟睡的妻子又添了一层被子。
他一个人站在窗边,窗外草长莺飞,红花绿柳,一草一木都氤氲着无限的生机。春风微拂,吹进一阵带着江南风韵的花香。妻子在这样明媚和煦的春光中恬静安睡,他突然后悔没有早一点而带她回来。
尽管那么多个医生众口一致的结论和妻子日益枯竭的身体让他心里早就有了准备,郑父还是把平生所有能想到的神佛都跪拜了一遍,盼她能在她朝思暮想的故乡里,再多活一些岁月。
郑蘅回到家里,姑姑们陪她吃了一顿饭,千叮咛万嘱咐一番后,就各自忙碌,回了自己家里。
送走了两个姑姑,她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到了床上,阖眼前她设了一个闹钟,才安心地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夜里,闹钟响过无数遍,她皆未曾听见,她在一片漆黑里站起身来,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眼睛也如泰山压顶搬沉重难明。
她没力气打开床头的灯,看了一眼手机,眼睛被光亮灼痛,母亲并未给她打过电话。
郑蘅在网上买了明天一早的机票,准备直接飞到外祖父家里。
订完票后她又趴回了床上,揉着疼痛酸涩的双眼,脑海里浮现了陆沉的脸。
在机场的时候她没好好把话说清楚,现在,他应该比自己还要歉疚。
他曾经那么多次提到想跟她要一个孩子,想跟她快点结婚,她以为他只是心急。
直到她被拘留了整整十五天,他却以为她故意同他失联。她才发现,原来他的心里始终小心翼翼,始终没有完全放下当年被她突然抛弃的痛苦。
她以为解释清楚了那些误会,就能让他心里好过一点。可是她忽而明白,就算当年是因为别的原因,过去的那些伤害,始终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这一次,她又对他做了相同的事情。
他应该很恨她吧?
她自己的生活已经变成了一滩烂泥,她的冲动无知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这段天南地北的爱情,她也不知道如何再去支撑。
她不能给他完完整整的爱情,不能给他朝朝暮暮的陪伴,甚至不能给他一个明确的时间,一个可以结束一切狼藉好好跟他在一起的时间。
他那样的人,不应该是这样为她痛苦纠结地活着,不应该跟着她一起承受家里的那些苦难,也不应该被这样一段摇摇欲坠的感情牵绊着。
如今闹出了这样的事情,父亲无论如何再也不会让她去找他了,母亲奄奄一息的身体,她根本再也无暇顾及他的感受,她也,根本配不上他的等待。
没有实实在在的陪伴,一切矢志不渝的口头承诺都变成了镜花水月。
她唯愿他好,拥有幸福安稳的人生,深夜下班后,回到家里时,能有人为他执灯。
她已经,没有资格再成为那样的人。
她没办法再离开年迈的父母,也不能再忤逆他们的意愿。
“陆沉,你再等我几年,我知道你已经等了我七年,你问我什么时候能跟你结婚,我也不知道,你且等下去,反正总会有那么一天的。虽然我除了对你的爱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你。对了,我可以给你一个对你百般刁难的父亲,还有一个卧病在床的母亲,你爱我,就应该接下我的这一家人。你爱我,就应该一个人守在南方的那座城市,每天除了工作就是想我,当然,我更希望你直接辞职过来,我都为你辞职了,你总该也为我这样。”
她轻声笑了笑,一个人躺在床上,慢慢肆无忌惮起来,笑得五脏六腑都揪成了一团。
父亲直接带母亲回了故土,郑蘅知道,她也许很快就要失去妈妈了。
她再难笑出声来,也不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只僵直着身体,在静谧的夜里凝成一截枯木。
那天夜里,母亲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郑蘅接了电话,忍着心里的哀恸,用温情柔和的语气同她说了几句话。
“阿蘅,我很好,我回了你姥姥家以后,头脑都清醒很多,整个人也精神不少,江南的山水很美,你爸爸今天白天带我去了很多地方。”
“妈,我买了机票,明天去找你们。”
“不用了,阿蘅,我们过几天就回来。”
“自从你出生以后,我跟你爸爸就再也没好好地享受过二人世界,所以,你让我们两个好好地在这里待几天,重温一下年轻时候的那些美好。”
“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为了我你都几个月没有去上班了,记得注意安全,别再发生那种事情。”
“妈……”
“妈妈不会有事的,妈妈在这里过得很开心,想好好地把这儿的美景都记在心里。”
郑蘅放下电话,偷偷给父亲发了一条信息。
“爸爸,我明天一个人去江南,不会打扰你们,但是,如果妈妈身体有什么不适,你记得打电话给我,我会……马上赶到你们身边。”
郑父看了一眼手机,把坐在轮椅上捂着额头的妻子抱回了床上,喂她吃了镇痛药,看着她缓缓平复下来的脸色,难过地出声问她道:“为什么不让阿蘅过来?”
“我现在这个样子,太难看了,不想再吓到她。”
郑母的眼前一片漆黑,她的两只眼睛全都已经失明,左耳也因为肿瘤的压迫而失去听觉,郑父在岳丈的院子里栽满了花草树木,她闻到馥郁的花香,心里的遗憾也不再重如磐石。
“可如果她知道你……你让她到时候怎么受得住?”
“我最近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奶奶去世时,母亲跟我说,她是一个有福气的老人,走的时候,平平静静的,没有拖累子女半分。可是我,已经拖累阿蘅很多了。”
“岳母这句话说的,我以后走的时候,是不是应该一个人找个地洞埋下去?”
“你别怕,我会在天上等着你。”
她看不到他脸上的悲痛欲绝,轻轻扯了扯嘴角,试着像三十年前初遇时那样,温柔地对他笑了笑。
第四十九章 他生未卜
夜阑人静,陆沉躺在阳台的美人塌上,身体疲惫不堪,他翻了个身,进入了一个亦真亦幻的梦境。
他化成了一缕幽魂,飘荡在他自己的公寓里,看着他的身体每天夜里一个人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衣衫不整,表情颓废。
陆沉想踢醒自己,他怎么能过得如此颓废?
他一脚踹过去,却直接越过了他的身体,他才想起来自己现在似乎只剩下清醒的意识。
他的灵魂又不知不觉地飘荡到了北方,肆无忌惮地飘进了她的家里。
他想越过漫长的距离,陪在她身边,再看她一眼。
只是他看到了他不愿意看到的场景。
郑蘅最终还是和顾林之在一起了,两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大家都很欢喜。
她也顺利地复职,干着她喜欢的工作,成为了一名出类拔萃的设计师。
许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母亲的身体也如枯木逢春,迅速地好转起来,竟然推翻了以前的所有误诊。
她的父亲慈眉善目地看着他们两个,语气轻和,再也没对女儿说过一句重话。
陆沉想,这大概才是她该有的幸福。
郑蘅订婚那天,他看到自己也静静悄悄地去了现场。
五星级酒店的大礼堂里,高朋满座,人潮涌动。
她穿着一身雪白色的礼服,面如质玉,美如神女,优雅端庄地站在顾林之的身边。
两人并肩携手,天造地设。
他看到自己的眼睛里溢满了苦涩,仰头饮下了一杯红酒,只觉得喉咙里血气翻涌。
“抢亲啊,陆沉,你怕什么,让李西山给我回去叫人。”
他气急败坏地对他大喊,他却置若罔闻。
“你活该这样误会她,错过她,活该看着她嫁给别人。”
他冲到他面前给了他几个巴掌,皆如清风拂面,叶落无声。
陆沉只是黯然失神地坐在酒席上,直到宴会落幕,人影散去,他才慢慢走到她的身边,把一个花纹精致的红包递到她面前。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贺礼。”
他站在一边看着,心里苦不堪言,为什么要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情。
“你又要给我钱吗?”她睁着大眼睛看着他。